黄正谦紧张地贴在门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藏在身后,透过门的缝隙,观察那群戎狄小兵的举动。

   那群小兵已经从上一间房出来了,黄正谦瞪大了眼睛,回头,找到急躁地来回踱步的李玉,无声地喊着“殿下,快到老臣身后来!”

   李玉快步走过去,才走近,黄正谦就以老母鸡护崽的姿势,挡住李玉。

   李玉拍着黄正谦的背,指向房间的舷窗,用眼神询问是否跳窗逃走。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黄正谦使出全身的力气,掏出匕首向来者刺去。

   别瞧黄太傅身形干干巴巴,平时抓只鸡都费力,视死如归下刺杀的速度,差点让李立招架不住。

   李立一把抓住黄太傅的手腕,黄太傅登时卸了力,匕首垂直向下坠落。

   李立立刻用脚背踢中匕首,那匕首朝上飞旋,无声地回到李立的手中。

   黄太傅张着嘴,震惊地看着李立,待反应过来自己竟弄错了刺杀对象,呼哧呼哧喘着气,嘴角两条发白的小胡子横了起来。

   黄太傅要骂人前,就是这样的标准姿势。

   李立转动匕首,将尖端收到手臂内侧,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

   黄太傅下意识地照做,随后又好像觉得他凭什么听李立的,抿着嘴从鼻孔出气,胡子又飞扬起来。

   李立得咬住脸颊两侧的肉,才险险忍住笑意。

   太子从黄正谦身后探出头来,“如何?”

   他在询问李立出去探查的结果。

   李立给了他皇兄一个安心的眼神,让皇兄和太傅回去坐着,不要妄动。

   他刚安排好,小兵们就进来了。

   李立起身热情相迎,岳青柏跟在背后,充当李立的翻译。

   太子和黄正谦坐在房间的主位,像两根木雕,只有一双眼睛随着小兵们在房内的脚步转动。

   领头的小兵一把推开李立和岳青柏,十来个人大摇大摆地在房内走动,看看面无表情坐着的李玉黄正谦,又看了一圈地上码着的一个个木箱。

   最终,领头的那个指了指木箱。

   “打开!”

   李立躬身笑着,“都是些卖不出去的玩意,几位官爷就不用看了吧?”

   “难道你这里面藏了什么吗!”领头的小兵大声质问李立,眼睛紧盯着木箱。

   李立故意不愿打开木箱,就是为了让小兵们将怀疑都锁定在木箱身上,这样就没有精力再去关注神色过于凝重的皇兄和黄正谦了。

   “不是不是!”李立装作急赤白脸的样子解释,“我哪有这个胆子,各位官爷要看就看吧。”

   他打开木箱,叹着气道:“这些瓷器、绸布的样式都不时兴了,在这城邦卖不出去,不知官爷城门何时开启,我们好到下一座城碰碰运气。”

   领头小兵用刀柄,挑走明面上的几匹布料,狐疑地在下层的货物里搅来搅去。

   “哎哟,官爷高抬贵手。”李立哭丧着脸,“您这一搅动,我们的货就更难卖出去了。”

   随后,李立很上道地掏出一串钱,塞给那小兵,“我们商队能一路平安,全靠官爷们保护,这些钱不成敬意,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那小兵腰间鼓鼓囊囊的,早在其他家处收了不少钱。

   李立刚才一路摸看下来,就发现这帮小兵其实很好打发,名为盘查,实际上就是从商人那儿搜刮点钱财而已。

   小兵收了他的钱,行云流水地塞进腰间,却还赖着不走。

   李立的心又悬起来。

   “官爷?”

   小兵突然指着李玉说,“我要他手上那个。”

   李立随着那视线看过去,发现小兵说的是皇兄戴在拇指上的那枚扳指。

   那是恒帝自己赏玩的玉扳指,后来亲赐给太子,意义非凡。

   李立感觉身边的空气都凝滞了。

   扳指只是身外之物,眼下最好的做法就是送出扳指,先打发了这群小兵。

   可是这决定,不能由李立做,也不配李立做。

   结果,太子还没说什么呢,黄正谦便先拍着桌子,呵斥一声:“大胆,一群恬不知耻的蛮子!”

   这种骂人的话,岳青柏无论如何也不敢翻译出来。

   但是黄正谦横眉怒目的样子,傻子都瞧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小兵们齐刷刷拔出佩刀,指着屋内所有人,刀出鞘的利响让人牙酸。

   就在这一瞬,李立对黄正谦的恨意汹涌地窜了上来。

   他就快!就快成功了啊!

   然而此刻后悔已来不及,李立只能飞速运转大脑,思索转圜之机。

   剑拔弩张之时,一道华丽又散漫的声线划破了满室寂静。

   “首领说是邀我去欣赏胡旋舞,怎么又上旅店来了,莫非这里也有美人?”

   紧接着,李立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双眼和那人撞了满怀。

   那人眉眼锋利,相貌俊美非凡,明明看得出是汉人,瞳色却比汉人更浅一些——有点像银河漫天的夜晚,星子般的亮。

   李立看他时,那人也第一时间看到了李立,眼里划过一丝讶异,然后将李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即双手抱胸,嘴角挂着笑摇摇头,似乎是在为自己刚才的话语感到好笑。

   轻挑。

   李立鄙夷地从这名混血男子身上转移视线。

   “贵客不要怪本王,本王只是听到异响,上来看看而已。”

   说话者声如洪钟,人未到,威严的气势就已先压过来,存在感极其强烈,这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势。

   那人说话用的是戎狄语言,李立听不懂,岳青柏小声地在他耳边翻译。

   岳青柏话说得不连贯,微微颤抖着,似乎已经猜到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李立比他更早猜出,这个声音他绝对不会忘,因为不久前,他还伺机潜伏在这人身边,只为摘了他的人头,擒住这贼中之王。

   他日思夜想想要杀了的人,却成了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须屠背着手,带着身后的精兵猛将出现在门口,充满歉意地向那名混血男子打招呼后,看向了李立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须屠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身为戎狄首领,他并不是那么的高大威猛,反而很精瘦,个子也不高。被太阳炽烤晒出的黑黄皮肤突出了他本来就很显眼的高颧骨,一双三角眼折叠塌陷的眼皮,遮住眼白,让人只看得到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

   他早已不见当日差点成为李立刀下亡魂的穷途末路之色,看着李立的眼神就像一只秃鹫,盘桓在一只受伤了、即将死亡的鹿崽上方,只为等到鹿崽闭上眼的那一刻,大快朵颐一番。

   有那么一个瞬间,李立差点以为对方认出自己来了。

   他赶紧稳住身形,劝服自己镇静下来。

   那日刺杀须屠时,他满脸血污,五官本就模糊,而且他身形变化之间,根本就没有让须屠看清正脸。

   须屠该不认识自己才对。

   而且,须屠也该不认识他身后的太子以及黄正谦、岳青柏,他们从未正面交锋过。

   想到此处,李立的心稍稍定下,若不是那个长相太过显眼的混血男子,总是淡淡地笑,用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感到浑身发毛,李立还能再安心一些。

   这人既然是须屠的贵客,那么身份必然不简单,李立虽想到了这一层,却无暇顾及。

   眼下最重要的,无疑是从须屠的手中脱困。

   “小人有罪,不知道是大王到此,搅扰了大王的兴致。”

   李立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他的害怕,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胆小怕事的倒货贩子。

   他“大王”两字说出来,身后太子和黄正谦都听得到,想必已经确认这人就是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须屠”。

   太子或许会忍耐,但是黄正谦通常情况下不会。

   大概知道是自己为了个玉扳指把煞神引上来的,见到李立如此卑躬屈膝、奴颜媚骨,黄正谦却出奇地安静。

   李立希望特别希望黄太傅那张舌战群儒的嘴可以保持闭合到结束。

   须屠说了句什么,通过岳青柏,李立弄清他在询问他们的身份。

   “我们是兰朝来的商队,做小本生意的,身后那位公子,是我的主人。”李立将刚才应对小兵的那一套又说了一遍。

   须屠似信非信,他突然踢开跪在脚下的小兵,径直走到木头般站立的李玉面前。

   李玉喉头滚动,呼吸短促。

   须屠瞟了他一眼,然后视线盯上太子手上的玉扳指,不由分说地撸了下来。

   李玉下意识地伸手,愣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须屠对着光线观赏这枚玉扳指,“听你说的,你们应该挺穷的,为什么身上有这么好的东西?”

   李立赶紧道:“大王有所不知,我家主人是被逼无奈才行商的啊,本来家大业大,衣食无忧,谁料老爷突然间犯病死去,偏房一脉趁我家主人不在,设计谋夺了家产,这玉扳指是我家主人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看须屠的样子,分明是在衡量李立话中真假,显然这份说辞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李立又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通木箱中货物的产地、作用、价格、如果卖出的话可以赚几分利,市侩的样子像足了为主人忙前忙后的伙计。

   当初他采买货物时,和卖家对过账目,一下便记住了。

   李立故意说得罗里吧嗦,好激起须屠的厌烦。

   须屠果然挥手让李立不必再说,他把玉扳指丢在桌上,背着手,在李立面前来回走动,而后停住,间或审视一下李立。

   最终,须屠停下脚步,拿起木箱中的一盒胭脂,情绪不明地笑了一下,“你说错了一样,现在是战时,没人顾得上抹胭脂,你刚才说的胭脂价格还是战前的。”

   李立笑了,彻底放下心来,须屠已经踩入他埋好的漏洞中。

   他此刻扮演的,是一个卖过时货物的商人,对异族情况的认知还停留在几年前,若是全说对了,反而奇怪。

   “原来如此,难怪没人买我们这上好的胭脂。”李立装作恍然大悟道。

   “连本王的娇妻美妾们,脸蛋都灰扑扑的,让人没什么兴致。”须屠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拿了一盒胭脂,转过身去。

   就在李立以为过关之时,须屠又回过头,随口问道:“对了,我的兵还没盘查结束,你们把沿途过关文书给他们核对一遍。”

   过关文书?

   李立猛然抬起头来。

   然而黄正谦已经如临大敌一般,急匆匆开口道:“过关文书已经在路上不小心丢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过关文书,须屠在诈他们!

   “大王,我们管家记糊涂了,过关文书是好几年前的事,现在各个城邦之间早就不设限了,故而我们身上并没有文书。”

   李立浑身寒毛直立,尽管他第一时间解释了,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在须屠心里种下。

   黄太傅回答地太过不假思索,太过着急,给了须屠一个讯号——

   这帮人,在掩饰什么。

   须屠看着他们,按在刀鞘上的手慢慢将刀推出一寸,寒光显露,杀气难掩。

   李立也攥紧了袖中暗藏的匕首。

   这时,那须屠口中的贵客,李立眼中有些轻挑的混血男子,似乎一点也没发现双方之间紧张的气氛,依旧在对须屠抱怨身边姬妾妆容寡淡一事发表意见。

   “大王,照我看需要涂脂抹粉的都不算美人,美人就要天然去雕饰才好,”说着,他指了指李立,“您瞧,这才是美人呐。”

   只一句话,便让满室的气氛瞬间暧昧起来。

   须屠闪着寒光的刀刃没进刀鞘,大笑起来,似乎对他这位贵客的言论感到极为荒诞,“哈哈哈,贵客说话真有趣,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比不得女人啊。”

   李立头回被开这种玩笑,还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他倒是听说过龙阳之癖、断袖分桃之类的故事,但从没想到有天会亲自体验到被调戏的滋味,大脑一片空白。

   须屠失了盘问的兴致,“贵客,咱们还是去看胡姬跳舞吧。”

   他们一群人,悉数离开房间。

   然而,还没等众人松一口气,须屠手下的一名侍卫竟然去而复返。

   这名侍卫是刚才充当他和那名混血男子之间翻译的,他直接略过李立,向太子李玉传达他的首领——须屠的指示:“听说你们想出城,如果你肯将你的伙计留下来,我家大王就亲自给你们出城手令,你可以想好了再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