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十六章 旧欢如梦音尘绝(一)

更新时间2006-2-28 13:30:00 字数:7714

 陆元瑾从未如此狼狈过,他身上穿着最粗陋的布衣,背负一个破旧的褡包,他所能搜刮到的财物都在这个破褡包里了。荣华富贵、酒气财色,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现在连怨天尤人也顾不上了,一心只想逃命,逃得越远越好——冷雪雯真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只要有她在,他就一辈子也休想过得安逸自在。他连兵器也不敢带,就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在破靴子里藏了柄匕首。

  此刻他正在一个只有走卒挑夫才会光顾的三流客栈里睡觉。潮湿的房屋,漏风的破窗,滴雨的屋顶,吱吱嘎嘎的床板,一切都让他倒足了胃口。屋里甚至没有一盏灯,但在那个半年没合过眼似的又脏又酸的店小二面前,他连个屁都不敢放。连日来的疲于奔命,把他仅存的一点勇气和锐气都榨干了。他又饿又困,脑子里空荡荡的,昏昏欲睡。客栈不供应吃食,他只有强忍着,尽管饿得能生吞下一百只耗子。他一沾床板就几乎可以睡死过去,心里偏偏七上八下起来,而且这种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脑子里装满许多古怪可怕的念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张大,但由于东张西望看得太紧张,视线渐渐模糊,看什么都一片迷茫。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雨潲进来,使这霉湿的屋子越发阴冷。这场雨让他放心睡下。在他将睡未睡之际,突听窗外一声冷笑。他立即惊醒,汗毛倒竖,牙齿格格发抖。这冷笑带着轻蔑、讥诮,尖锐得像烧红了的针。他抄起褡包,飞窜出去。

  大雨滂沱,雨声淹没了人世间一切声响。院子里空无一人,雨鞭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子上,脚下的水洼倒映着灯光,被雨点敲得粉碎。他站在屋檐下,冷得直打哆嗦。突听背后又是一声冷笑,他吓得七魂出窍,拔腿就跑。院里的大槐树忽然飘下一枚树叶,叶片暗含劲道,无声无息地向他射来,手法之惊人,实为生平罕见。他忙不迭一转身,只听嗖的一声,绿光擦肩而过,没入背后的墙壁。他头皮发麻,顿时全无睡意,双足在地上一顿,身形疾射而起,掠到了街上。

  街上有一个村妇,撑一把竹骨油伞,踽踽独行。三更半夜,又下着倾盆大雨,街上怎么会有独行的村妇?陆元瑾恐惧得发狂,夺路逃窜。那村妇低头走路,连他从身边跑过也没发觉。他惶不择路,逃出四五里地,饱受饥饿的折磨。他的胃开始痉挛起来,仿佛有人用砂石摩擦他的肠胃。他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吃了。他拖着软绵绵的两条腿,在一块地里像狗一样扒寻着。好容易挖到一个萝卜,连泥土也顾不得擦,整个儿送进嘴里。萝卜又苦又涩,对他空荡荡的肠胃却不啻为龙肝凤胆,山珍海味。

  他三两口便吃得精光,还想再挖一个,抬头又看见那个撑竹伞的妇人。他惊跳起来,恐惧立即驱散了饥饿感,仓皇逃窜。那妇人生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慢慢走自己的路。

  陆元瑾一口气又逃出六七里地,正想喘口气,又听见一声冷笑在左近响起。他骇然狂奔,接着又有一声冷笑在背后响起,他如遇鬼魅,猫着腰弓着背,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安。他整个人几乎被掏空了,胃里直犯恶心,双腿软得像糖汁。但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件事,顿时吓得狂叫起来。

  他发现自己在倒退,他自己居然在倒退!

  他拼命往前使劲,可是有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牵绊着他,他只有被迫不断后退。饶是他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此际也不禁吓破了胆。他拼命抵抗,奈何身子不由己,根本刹不住后退的脚步。一直退到方才寻挖萝卜之地,魔力骤然消失。他魂不附体,汗出如浆,两条腿其软如棉,一下子瘫倒在地。一扭头,看见那妇人站在田埂外盯着他。这时他才认出那妇人竟是卢倩亭。借着闪电的青光,他隐约看出她的容貌已迥异往昔,旧时的美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胆战心惊,突生邪念,手往靴角中一抄,蛇形匕首已然在手,反手刺出,泛起一片黑压压的寒光,向卢倩亭当胸涌到,手法迅捷毒辣。

  一柄匕首化成一片光幕,宛如惊雷暴雨,笼罩了方圆一丈之地。但这一刺却没能刺到卢倩亭身上,在她面前竟似隔着一堵墙,任凭他百般用劲,也攻不破这道无形的防线。他惊怖欲绝,几日不见,卢倩亭的武功何以练得这般出神入化?他不敢细想,一口气连扫七招,招招狠毒,却招招落空。卢倩亭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埂外盯着他。他恐惧到极点,越是恐惧越是不敢停手,将一柄匕首舞得呼呼旋转,用尽平生武功精髓,还是沾不着对方半片衣襟。他恼羞成怒,抛开匕首,左掌如刀,猛切对方左腋,凶险已极;右手五指一拢成抓,反过来狠抓她胸口。

  卢倩亭飘飘飞起,他心中大骇,突又一掠而出,十指均套上精光闪烁、异常锋利的三寸指刀,扎向卢倩亭下盘。半空中的卢倩亭悠然荡开,宛如风中落花,轻盈流转。

  陆元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卢倩亭的轻功竟能高明到这般境地,他吓得魂不附体,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掉头就跑。岂料那冰彻肌骨的冷笑之声又骤然响起,始终不即不离,跟在他后面,任凭他全力狂奔,也逃不开这可怖的笑声。他逃出数里地,一抬头竟又看见卢倩亭,仍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前方,以同样的眼神盯着他。他死命揪着自己的头发,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魇,转身欲逃,却看见一个轻云般的女子。她没有打伞,轻飘飘的纱衣却一点也没被淋湿,她在雨地里缓缓流动,发丝飞扬,令人不寒而栗。

  陆元瑾见到她简直比见了鬼还恐怖,失声道:“冷雪雯!”这一声脱口而出,他就像一个被扎破了的布袋,一下子泄了气,瘫倒在地。但方才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也有了解释,正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撑腰,一切才会那么离奇可怕。

  冷雪雯盯了他半晌,犀利的目光刺得他缩小了一半。她脸上忽然展开比刀剑还冷酷却比云霞更绚丽的笑容,纤手微扬,陆元瑾只觉怀中一空,自己赖以保全性命的无人知晓的针筒不知怎的竟到了她手上。他这下彻底绝了望。冷雪雯冷笑道:“不想受罪就少玩些花样,在我面前还敢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陆元瑾被她眼中尖针般的讥诮之意刺得脸上忽青忽白,全身蜷缩成一个干瘪的核桃,只听她又道:“你这种奸佞小人,留着只有祸害江湖!”眼前一花,只见她手中忽然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他全身一激灵,颤声道:“冷仙子,饶命!”一骨碌爬起来,没等抬腿,左腕一凉,一阵尖锐的痛楚立即传遍全身,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左手已被削去,登时哀号起来。

  冷雪雯叱道:“你鬼叫什么!我只不过剁了你一只手,已经够便宜你了。你再敢乱叫,我就割了你的舌头!”陆元瑾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不敢再吱一声。冷雪雯走到卢倩亭身边,道:“交给你了。”

  卢倩亭怔了半晌,她原本很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此刻见他如此狼狈,反倒不忍心了。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她的父亲并不能因此死而复生,她被玷辱了的清白也不能换回来,那种烙印在脑子里的恐惧和屈辱也不可能磨灭。即使将他碎尸万段,她这一辈子也永远抬不起头。她呆呆回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他当着父亲的面撕开自己的衣服,野兽般蹂躏自己,而奄奄一息的父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奇耻大辱,惊怒交集,眼珠迸裂,七窍流血,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响,登时气绝。长夜漫漫,天地弥哀,她听见风声在墙头呼啸。

  冷雪雯见她一动不动,望着她道:“你在想什么?”她笑了笑,神色平静,笑容中带着无限凄凉之意。似已看破一切,淡淡道:“我只是在想,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冷雪雯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卢倩亭和以前判若两人。她从不知道命运的波折会给人带来如此彻底如此可怕的改变。但她知道卢倩亭言语神情间流露的未必真是洒脱,那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那只是一种自我放逐、自我毁弃,一股凉气自她足心涌起。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忽然想到自身的痛苦和绝望。那天江逸云离开她后,她的心就死了。她本来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在无从选择的困惑中,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她以她所拥有的全部智慧、毅力和勇气决定出走,她不要再为他悲伤难过,她不要再活在思念他的煎熬之中,她宁可承担起与他决裂后的人生残缺的本相,并经受这份残缺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灵的痛楚。她决定去流浪,决定走遍天涯,去欣赏她从未欣赏过的美景,去体验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十年前,在她是个八九岁孩子的时候,她尚且有独自闯荡的勇气,十年后的今天,她更应该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然后她就碰见了卢倩亭,她的遭遇让她感到自己仍然是幸福的,至少她未曾经历家破人亡的痛苦,至少她并未遭到别人的欺凌。此刻听见卢倩亭说出这样的话,她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卢倩亭是否有活下去的勇气。她沉默了一会,慢慢道:“至少你该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和你父亲。”

  陆元瑾胃中抽搐,饿得全身虚脱。他捧着肚子在泥地里打滚,蜷成一团,呻吟着讨要食物。

  卢倩亭目中有些不忍之色,看了看冷雪雯。冷雪雯心里叹了口气,这个表面上凶悍无比的卢倩亭,其实比谁都心软。她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道:“我哪有吃的给他?”

  饥饿让陆元瑾丧失了最后的尊严,他慢慢爬过来,抱住卢倩亭的脚百般哀求。他的断腕抹了她一脚的血,她惊叫着跳开,仓惶失措。冷雪雯挡在她身前,踢了陆元瑾一脚,喝道:“少来这一套,起来!”他卑怯地垂着头,呐呐道:“冷仙子,发发慈悲吧,冷仙子,给我点吃的,我快饿死了,就算要我死,也得让我做个饱死鬼吧?”

  冷雪雯毫不掩饰内心的轻蔑,皱眉道:“前些时候你不是很得意么,怎么今儿个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没出息?地里有的是萝卜,自己去挖吧!”

  陆元瑾苦笑道:“冷仙子……”冷雪雯冷冷道:“你还想怎么样?”卢倩亭轻声道:“冷姑娘……”冷雪雯没去看她,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卢倩亭道:“我……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

  冷雪雯道:“那你最好赶紧想。这个人诡计多端,城府极深,玩心计,你是玩不过他的。何况他早就摸透了你的脾气,你若真的让他吃饱,没准他还会反过来害你……”

  陆元瑾目眦欲裂,暴喝道:“冷雪雯,你的心可真狠!”猛地窜起,抓向冷雪雯咽喉。冷雪雯眼睛像是看着别处,却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脚步微错,行云流水般滑开。陆元瑾一扑不就,反向卢倩亭扑去。卢倩亭面色惊变,待要闪躲,陆元瑾半空中的身体忽然跌下,死鱼般动弹不得。

  冷雪雯远远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卢倩亭目中露出怨恨之色,怒道:“你……你真是贼心不改!”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

  陆元瑾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背脊发冷,恐惧殊绝,连连求饶。方才他人在半空,已被冷雪雯废去武功,此刻根本无力反抗。他眼睛死死盯着卢倩亭手中的匕首,面无人色,筛豆似的打哆嗦,突然厉声道:“你凭什么杀我?你凭什么恨我,我会这么做,还不都是拜你们父女俩所赐!”

  卢倩亭一怔,只见他面容扭曲变形,说不出的瘆人。

  陆元瑾咬牙切齿道:“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很简单,我要报复,报复你的好父亲从来不把我当人看,而是当作一条狗使唤,整天呼来喝去,颐指气使。这十几年来,你父亲总是高高在上,不停地对我发号施令,动辄横加指责,稍不如意就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还有你,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臭丫头,你一贯自以为是,飞扬跋扈,自觉高人一等,这些年来,你羞辱我的次数还少么?你要么把我当作练武的箭靶子,要么当作出气筒,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而且总是怂恿你那帮追求者捉弄我、侮辱我……我十五岁那年,就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不但要你父亲死,而且要他身败名裂,乖乖把你送给我糟蹋……”

  他的声音好似在毒汁里浸泡过一样,卢倩亭面色煞白,额头上直冒冷汗,两条腿直打哆嗦,过去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恍惚觉得自己真是恣行暴虐,刁蛮任性,也不知伤害了多少人。她死死盯着陆元瑾疯狂的脸,颤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会让你伤心……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陆元瑾恶狠狠道:“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还会去想别人会不会伤心?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都是一个德性,自私专横,不可理喻!你是个恶毒的臭丫头,谁都不会真心喜欢你的,你若不是生在卢撷英家里,一定要被卖到窑子里去,供千人骑万人踏……”

  这话戳到了卢倩亭的痛处,她想起于怜香狎玩的姿态,不觉咬破了嘴唇,疯狂大叫道:“是,是,我喜欢的人都不喜欢我!这下你得意了,你开心了是不是!”

  陆元瑾哈哈大笑道:“我就是得意,我就是开心,你能怎么样?”

  卢倩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可以杀了你!”一抬手,匕首便送入陆元瑾胸口,呆了半晌,又刺一下。

  陆元瑾惊愕地瞪住她,眼珠渐渐突出,他本想激怒她,兴许还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谁想适得其反,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锋利的匕首在他骨肉间摩擦,痛彻心扉。他像一个空麻袋似的倒在水洼里,血流了一地。

  卢倩亭眼神空洞,盯着漫开的鲜血,梦呓般道:“我杀死他了,我总算杀死他了……”可是陆元瑾恶毒的诅咒犹在耳边回荡,她失魂落魄,伫立半晌,双手捶地,放声大哭,哀呼道:“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突然一跃而起,狂奔离去。

  冷雪雯吃了一惊,本来想追,想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远处城楼上两盏风灯摇曳出一点昏黄的光晕。

  江逸云站在旷野中,凝神注视着一朵白色的花,那花默默散发着馥郁的馨香,在淡淡的月色中幽然发光。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长鸣,一只苍鹰在空际盘旋翱翔。

  他眼角瞥见一条人影鬼魅般飘来,霍然转身,看到一个头戴鬼头面具的碧衣人。此人身材高大,衬着那副诡异的面具,当真有说不出的森严威武。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恭恭敬敬站着一个白衣人。

  江逸云淡淡道:“我们又见面了。”死神练孤舟慢慢道:“你很守时。”江逸云道:“这是应该的。”死神道:“你知道是谁要我杀你么?”江逸云道:“不知道。但我不准备相信你的话。”死神道:“哦,这是为何?”江逸云淡淡道:“我记得你常常对你要杀的人信口开河,乱编故事。”

  死神怒笑道:“岂有此理!”江逸云静静道:“我若没有猜错,你大约想告诉我,要你来杀我的人正是明日巳时准备与我决一死战的于怜香。”死神委实吃了一惊,江逸云如此敏锐,如此善于洞幽烛微,的确是他始料未及。他怔了一怔,淡淡道:“想不到你如此多心。”

  江逸云道:“一个人处于我现在的境况,都会多心的。”死神道:“你既然知道我准备假于怜香之命来杀你,为什么还要来赴约?”江逸云道:“那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实在该死。”死神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江逸云道:“不知道,试试吧。”

  死神点头道:“好得很,好得很,像你这样的人,我也觉得该死得很。”说着慢慢靠近,一面漫不经心地走着,一面暗中调动体内的真气。

  他的功力已臻化境,信手一挥即可置人于死地。但此刻的对手是江逸云,对于这个十二岁就领袖江南黑道,十八岁就独当一面、力克密宗六大高手的可怕敌手,他不仅需要出神入化的功力,更需要一种高度的和谐。当他体内外的一切都能达到和谐的极致时,他才有克敌制胜的力量。

  江逸云伫立不动,神情闲散而潇洒,令人莫测高深,谁也看不出他内心是否同外表一样镇定自若。他似乎根本没把死神放在心上,随随便便地站着,似笑非笑,倒像在迎接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全无戒备。因为无戒备,他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似乎从任何一个部位抢攻都可以取他性命。但破绽太多,对手反而更要慎重考虑如何下手。在他看似不堪一击的每一个破绽前,其实都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叫人无可措手。

  死神走到江逸云面前一丈处,停了下来。他体内真气如海水注入百川之中,四通八达,无所不至。他的意志与肉体达到最完美的结合,他的头部、躯干、四肢和筋骨都显得异常强劲有力。他脚步停顿,暗中催动的内力也在这一瞬间凝滞。在这种凝然不动的假象后面,正蕴蓄着最活跃、最旺盛的生命力。他体内无穷无尽的真气一触即发,一发便不可收拾。他只是为了寻求更可怕的速度和力量才停顿下来。

  一时间他变成了一尊没有活力的雕像,这时候去攻击他,似乎十拿九稳。但江逸云并没有这么做。他知道这只是个圈套。此刻死神无形的精神和意志已超脱有形的躯体,无限的力量已超越有限的空间,这时候去攻击他,无异于自寻死路。从死神脚步停顿的瞬间起,便开始了他们真正的决斗。他们进行的并非力与力的搏击,肢体与肢体的争斗,而是心与心的抗衡,意志与意志的较量。

  沉沉的夜色给人一种毁灭后转眼即归虚无的感觉,给人以一种天崩地裂和生灵俱灭的感觉。大地似已不存在,使人感到另一个未知世界的存在。在无边无际、捉摸不透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种活生生的却给人带来死亡和灾难的东西。

  两人都化做一片空灵,与苍茫的夜色融为一体。他们彼此互相凝望,死神的目光变幻不定,像一个骚屑不宁的广阔无垠的汪洋大海,深不可测,遍布着滚来滚去、时聚时散的波浪,掺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神秘和恶意。江逸云的目光却深幽清逸,里面有一种使人栗栗危惧却无从揣摩的意志。

  那白衣人在混浊的空间中仿佛听到低沉的嘈杂声,看到许多一闪即逝的怪影,觉得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想逃跑,两条腿却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他想喊,可舌头却僵在喉咙里,他把嘴张大到极限,也只能发出一缕游丝般的声音。

  死神双臂下垂,手指半弯,指节发白,显然运足了力气。他眼里跳荡着妖异的火焰,一束束,一道道,像在海面蜿蜒游动的闪电。江逸云一手下垂,一手半握空拳,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恰如寒夜里的星光,给人以温暖和力量。

  白衣人脚底的土层开始塌陷,他的小腿渐渐没入地下,他竭尽全力想喊叫,怎奈他的咽喉像被妖魔扼住,发不出声。他整个人就像被魔咒定在地里似的,无法动弹,一种可怕的力量自四面八方涌来,把鲜血从他体内挤压出来,沿着双眼、鼻孔、嘴巴和耳朵汩汩流出。

  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战,生与死,刚与柔,强与弱,巧与拙,动与静,虚与实,互相依存、包容在这一战中。

  远处城门上的风灯早已熄灭,只剩下一个白色空壳在风里飘来荡去,犹如坟头的白幡。

  两人突然同时上升,越升越高,渐渐到了一丈以上,双方仍如履平地,纹丝不动。风吹动他们的衣袂,却没有发出声响。

  死神突然发动,出手飘忽,形如浮云流动,眨眼间已迫到眉睫。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江逸云的监视之中,以江逸云何其敏锐的眼力,都未能看清这一掌自何处攻出。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的掌法配得上“无以伦比”这四个字,无疑就是死神练孤舟了。他的掌法俨然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江逸云一向不愿意浪费自己的功力去跟别人硬拼。一者他的功力苦修不易,他珍惜得很,一毫一厘都视如连城拱璧,二者与人用蛮力硬碰,愚不可及又得不偿失,况且明日他还要与于怜香决一死战。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只好挥掌迎击。

  两人身形乍合即离,手掌相击,在空中激起一个漩涡,双方均无力抵抗,急忙落到地面上来。但双方脚尖才刚刚着地,立刻又弹起,各自向后退了十几步。

  地面上骤然刮起一阵狂风,扬起层积的沙石,整个地面就像发生地震一般,尘土飞扬,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摧折,岩石崩裂。两人历经决战凶险尚且从容不迫,此际却都骇然失色。

  死神身形暴退,不想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个趔趄,他扭头一看,那个白衣人浑身是血,早已失去知觉。他吃了一惊,再回头,江逸云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