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十二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一)

更新时间2006-2-22 9:29:00 字数:8449

 青峰岭,这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江逸云慢慢在一张石台上坐下,心里空荡荡的,第一次见到冷雪雯的那天,他正在和赌棋山庄的容凤梧对弈,那时候她几乎还是一个小姑娘……想到当初的情形,他嘴角不觉泛起一丝笑意,但很快被忧惧与悲戚掩盖了,他抬头望着远方,喃喃道:“雯儿,你在哪……雯儿……”

  突的一声筝响,让他吃了一惊。古筝叮咚,妙韵天成,勾起人无限伤感,一时间天地失色。他循声步入一片枫林,星光朦胧,林中光雾凄迷。一个长发飘拂、身披品蓝轻纱的少女背对着他坐在华丽的花罽上款按银筝,虽然只是背影,却已足够颠倒众生。

  他正觉诧异,只见那少女慢慢扭过头来,容颜倾城。她款款而来,眼眸盈盈,在这幽暗的林子里就像在暗蓝的海波上起伏动荡的耀眼的珊瑚花。他怔了一下,道:“兰儿姑娘?”

  兰儿目不转睛地望了他好一会,黯然道:“公子又消瘦了,我每见公子一回,公子便憔悴一番……”

  江逸云笑了笑,凝视着她,起初目光异常温柔专注,渐渐的,他的眼神变得空洞索寞,倒仿佛她是一片空白,他的目光穿过她的身体,早不知道看到哪去了。这种目光让兰儿感到害怕,她鼓起勇气喊了他一声,他生像从某种梦境中惊醒,失声道:“什么?”

  兰儿心头一阵凄凉,泫然欲泣,低头道:“没……没什么。”

  江逸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兰儿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江逸云道:“此间不甚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该孤身一人在此徘徊。”

  兰儿苦笑道:“你总是这么替别人着想么?”江逸云笑了笑,道:“也不总是这样,是不是有点讨人嫌?”兰儿涩声道:“你知道我不需要你这样替我着想……你……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

  江逸云道:“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兰儿掩面哭泣,颤声道:“你不可能不知道,我知道你是假装不知道……你只知道对冷雪雯牵肠挂肚,却不知道别人一样为你牵肠挂肚……”

  江逸云一怔,叹了口气,掏出一方丝巾,为她拭泪。她投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他下意识地想推开她,怕伤她的心,还是没这么做,手轻轻落在她秀发上。兰儿在他怀中无声流泪,心如刀绞。江逸云暗暗叹息,低声安慰她,她却反而哭得更加伤心。江逸云脸上露出一种茫然而困惑的痛楚表情,两眼直视前方,轻轻道:“你才见过我几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为什么要为我牵肠挂肚?”

  兰儿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要为你牵肠挂肚……”江逸云叹息道:“你应该知道,这只会让自己伤心……”兰儿道:“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在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别的任何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江逸云沉默半晌,慢慢道:“夜深了,你回去吧,小心着凉。”兰儿浑身一抖,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急着打发我走?”江逸云道:“我这是为你好。”

  兰儿又羞又气,使劲把他一推,恨声道:“你以为这是为我好么?”带着愤怒和痛苦,猛然转身,掩面而去。

  江逸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内心波澜起伏。他知道他伤了她的心,但他的心早已被冷雪雯占据,不管她是生是死,他都不可能再像爱她那样去爱任何一个人。

  水墨芳九岁的儿子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极其讨人喜欢。水墨芳第二次派人送他来寒碧山庄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江逸云素来喜欢孩子,尽管对水墨芳颇有微词,他还是打起精神悉心照料这个孩子。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孩子是多么乐于亲近江逸云。病愈之后,他就像个小尾巴似的,整天形影不离地跟在江逸云身边。江逸云对这个天真的孩子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一日他带着凝儿在附近的集镇里转悠,那孩子很快就累了,他便领着他走进一座掩映在森森竹阴中的茶楼。这孩子偎在他怀里,不停地问这问那,茶楼里的客人微笑着注视他们,显然把他们当作了父子。

  江逸云多少有些尴尬,他很希望这孩子能好好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但他也知道自己决不能开口这么说,否则一定会伤着他的心。他只好装作没发觉别人赞叹艳羡的眼神,静静地瞧着窗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这孩子无休止的问题。

  楼下忽然传来一片喧闹声。江逸云看见大街上的人一齐狂奔起来,推推搡搡,挤挤挨挨,个个面如土色,魂不附体。他皱了皱眉,正在沉吟,只听凝儿道:“叔叔,你看,他们怎么都跑了呢?”他这才发现偌大的茶楼霎时间变得空无一人,静寂如死。他讶然起身,凝神倾听,只听街上人们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女魔头杀人了!”他心念转动,拍了拍凝儿的小脑袋,柔声道:“凝儿,你乖乖地在叔叔怀里睡一会吧……”凝儿刚想拒绝,眼皮却发粘,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江逸云将他抱起来,纵身一跃,轻轻落在街面上,拉住一人问道:“哪杀人了?谁在杀人?”那人浑身哆嗦,抽搐似的死死抱住脑袋,连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句话来:“冷……冷雪雯……”一股冰冷的寒流突然流过江逸云的心房,一阵寒噤使他适才的片刻安宁化为乌有。

  他顿时怔住,等到他回过神来,街头已空空荡荡,阒无人声。他四下奔走,苦寻良久,才在一片巨大的宅院前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两扇朱漆大门,布满血迹斑斑的手印。

  江逸云感到透不过气来,这强烈的血腥味让他觉得头晕目眩。他犹豫良久,推门而入,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利爪在他心口狠狠抓了一下,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可怖的场面,横七竖八,到处都是鲜血淋漓、扭曲变形的尸体。这些尸体都尚未僵硬,整张脸因为恐惧而变得灰白,眼睛直愣愣的,眉毛高高挑起,嘴巴张大,仿佛因受惊而想发出呼喊而又叫不出来,万般痛苦都郁结在心头得不到宣泄。

  各种各样的模糊的形体在他周围晃动着,形成一个混乱的漩涡,他觉得自己被这个漩涡席卷,正逐渐沉没于黑暗之渊,刺眼的鲜血汹涌而来,令人厌恶而又恐惧。一种可怕的压力像熔岩一般流遍他的全身,极度的恐怖切割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恍惚间听见一声低沉的熟悉的呻吟,他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和恐惧,憋足了浑身的劲儿,血脉几乎要迸裂了似的,猛一扭头,看见霍小蛮躺在一根柱子后面,全身伤痕累累,殷红的血如泉涌般不停地从伤口流出。他双脚仿佛站在尖利的芒刺或炙热的针尖之上,四肢颤栗地向她奔去。

  霍小蛮脸上露出惊恐不安和绝望的神色,抱住他的膝盖,颤声道:“是姑娘,真的是姑娘……她杀了好多人,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声音极其惨痛、刺耳。

  江逸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追问道:“什么?你说什么?”霍小蛮哭道:“江湖中的传闻是真的,姑娘真的杀了好多人,这里所有人都是她杀的!她明明认得我,却连我也不肯放过……”

  江逸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根本不能集中自己的思绪,他的心完全被痛苦和惊惧搅乱了,他的脸很快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痛可怕,他呆呆站在那里,就像服了剧毒一样,全身麻痹,毫无知觉。周围的一切反映在他眼里都涂上了一层血红的油彩,全都在振荡的血泊中晃动、颤抖,发出低沉的呻吟和悲叹。他一点也动弹不得,好像悬浮在凝固的冰柱之中,给紧紧地挤压着,他的脑子指挥不动他僵死的肢体,万钧重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感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无力。

  夜更深,水雾更浓。

  楚更苹沿着堤岸不疾不徐地走着。

  水雾中忽然响起一声叹息,犹如田野中的天籁,飘飘荡荡。他诧异地皱了皱眉,举目四望,看见一个四面临水的凉轩中坐着一个身姿如画的女子。水雾不断地涌进轩内,将她那轻盈美妙的身段完全淹没了,但他还是看得很清楚。他惊讶欲绝,走进凉轩,愕然道:“兰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兰儿神色暗淡,鬓发蓬松,喃喃道:“不用你管。”

  楚更苹在她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柔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月光下他的眸子就像碧森森的猫儿眼宝石,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兰儿心烦意乱道:“你别问了行不行?”

  楚更苹轻轻道:“好,我不问,我不问,你若不愿意说,我决不勉强。”

  兰儿看着他温柔的眼睛,心里一酸,颤声道:“我……我……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楚更苹的声音更加含情脉脉,目光也越发温柔甜蜜,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告诉我,说出来你会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兰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伏在桌上失声痛哭。楚更苹轻轻抚mo着她的肩头,耐心抚慰她。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楚更苹默不作声地望了她好半天,道:“你是不是见过江逸云了?”

  兰儿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楚更苹心生妒意,淡淡道:“我当然知道,除了江逸云,谁还能让你这么伤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就对他那么在乎,你总共才见过他几回啊?”兰儿咬了咬唇,忽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去了。楚更苹目送她远去,胸中渐渐升起一团怒气,原本明朗的眼眸也忽然充满了阴影。

  一接到寒水碧的飞鸽传书,江逸云即刻赶到了。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他到的时候,乱石岗上只剩下冷月照耀下的六具尸体。死者是上清堂的人,江逸云记得很清楚,上清堂的弟子曾经得罪过冷雪雯,为了替她出这口气,于怜香差点灭了整个上清堂。时隔半年,很多人都忘了这件事,冷雪雯偏偏在这个时候向上清堂下手。消息一旦传开,人们不仅会痛斥她的凶残,更会回想起半年前的那断公案,这无异于在提醒大家注意她和于怜香的暧mei关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样做都显得很笨,可她偏偏就是这么做了。

  借着皎洁而清冷的月光,江逸云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具尸体都血肉模糊,显然她杀他们的时候心里是充满了仇恨和愤怒的。看到如此惨不忍睹的尸体,江逸云只觉得无法形容的恐惧和难受。

  乱石岗上,冷月凄凄,冷风凄凄,那些嶙峋的怪石仿佛都被这血腥的杀戮骇住了,在冷风中瑟缩,在月光中颤动。岩石中光影摇曳,一条长长的人影颤巍巍地飘了过来,就像幽灵一般,漂浮在江逸云背后,偶尔轻轻晃动一下。江逸云忽觉背心发冷,猝然扭头,看见乱石中站着一个发光的白影,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体态轻盈的少女,长袍曳地,身披绣着梅花的缎面斗篷。夜色太暗,她长发飘拂,面纱飞扬,面容模糊不清。他全身忽然震动起来,哑声道:“雯儿,是你么?雯儿?”

  风吹起她的头发,吹动她的面纱,他终于看清她的面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动容失色,大惊大喜,抢上前去,用力抱住她,颤声道:“真的是你,雯儿,真的是你……”他伸手环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搂进怀中,语无伦次地道:“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雯儿,我不能没有你……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都快疯了,如果再见不到你,我真的要疯了……”

  冷雪雯全身发颤,哭泣声化作一阵一阵的抽噎。

  江逸云近乎疯癫地看着她,无限欢喜,目不转睛,道:“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做梦也想看看你……”冷雪雯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努力想笑一笑,但笑容才到嘴角就消失了。一阵狂风卷过山冈,把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吹到他鼻子里。他猛地想起什么,打了个冷战,道:“是你杀了他们?”

  冷雪雯点点头,似乎未觉不妥。江逸云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为什么?”冷雪雯做了个怪相,道:“他们不好,他们做了坏事,他们还想杀我。”江逸云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冷雪雯道:“他们骂我,说我是女魔头,说我杀人不眨眼,一边说一边动手……”

  江逸云心头发冷,道:“你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他们?”冷雪雯惊讶道:“残忍?这怎么残忍了?你怎么这么说?”江逸云突然感到一阵愤怒,道:“你自己看看他们!”

  冷雪雯无限惊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眼里掠过一丝恐怖之色,喃喃道:“难道说……难道说还是没有……”江逸云道:“你说什么?”冷雪雯拼命摇头,一面不停地后退,突然狂奔而去。

  江逸云吃了一惊,急忙追赶。但她突然转过身来,手腕一抖,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对准了他的眉心。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顿时僵住。冷雪雯似乎无限恐惧,颤声道:“别跟着我,别跟着我……”

  江逸云冷静下来,慢慢道:“我若跟着你,你也要杀我是么?就像杀掉其他人一样?”

  冷雪雯全身发抖,语无伦次道:“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没有……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出手如风,点了他腰间要穴,长剑回转,疾步而去。江逸云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眼睁睁地看着她纤弱的身影骤然消失在乱石之间。

  寒水碧慢慢从一块巨石后转出来,替他解了穴道。江逸云瞪着他,半晌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寒水碧道:“是的,我还亲眼看见她举着剑往这些死人身上乱砍乱戳。”

  江逸云道:“这么说,真的是她?”他这句话说得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费了他好大的力气。寒水碧道:“是她。”江逸云道:“她后来去哪里了?”

  寒水碧道:“她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拐来拐去,一会就不见了,我追不上她。”

  江逸云呆呆地站着。

  寒水碧看着他道:“你衣服上都是血。”江逸云低头一看,衣襟衣袖果然血迹斑斑,他打了个冷战,道:“这……这是……”寒水碧缓缓道:“这是她身上的血,但不是杀人的血,而是她自己的血……”江逸云茫然道:“什么意思?”寒水碧目光很奇怪,道:“难道你没发觉么,她的手一直在流血……”

  江逸云怔怔地回想半天,道:“我不知道……”

  寒水碧叹了口气,道:“这难怪,你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了……不过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流血,而她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她似乎根本不觉得痛,而她在杀人的时候,手上还没有流血,她的手是怎么受的伤呢?”他喃喃自语,而江逸云早已陷入了沉思,根本未曾听见他的这番话。

  厚实的帷幔遮挡了外界的阳光,床头一只油灯散发出一点光亮,一圈红通通的光晕染红乳白的窗纱。陆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江逸云轻轻走进屋来,透过金碧的屏风一直看到屋子深处去,心里咯噔一下,感到突如其来的恐惧之意。转过屏风,看见滕望青呆呆坐在床头,瞠视着金筱寒。他哑着嗓子喊了声“老滕”,没有反应。滕望青面无人色,愁眉不展,满眼血丝,宛如老僧入定,寂然无语。他犹豫了一下,撩起床幔。

  金筱寒形容枯槁,脸色蜡黄,嘴唇已经变作黑色。江逸云凝视着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她的胳臂垂在床沿,他伸手想把它放回被子里去,手伸出一半,立刻又缩了回来。他感觉金筱寒身上正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这味道充满苦味,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迟疑良久,终于又伸出手去,触到金筱寒的皮肤,他的心登时沉落下去。金筱寒的手臂冷得像一节钢柱,冰得烫手。他打了个冷战,手里攥着床幔,悬在金筱寒脸的上方,无法松手。油灯忽然响起毕剥之声。听到这种声音,再想到沉寂如死的金筱寒,江逸云浑身震动起来,手一抖,床幔松脱,落在金筱寒脸上,她依旧毫无知觉。

  滕望青突然站起来,江逸云吃了一惊,失声道:“老滕……”滕望青脸色苍白,神情却异常激动,全身不停地打哆嗦,嘶声道:“都怪我,都怪我,这一切都怪我……”他眼里涌出泪来,死死盯住江逸云,满脸怨恨之色。江逸云不明就里,失色道:“你……你这是为何?”滕望青两只眼睛拼命睁大,胸口像是透不过气来,他似乎想吼叫,却又害怕惊醒金筱寒,只得竭力克制,克制得眼里显出疯狂的神色。

  江逸云只觉头皮发麻,身上一阵阵发冷,道:“是谁,是谁下的毒手?到底是谁?”滕望青几乎在狂吼:“是我!是我害了她!我不该那么多嘴,不该引她到一斛珠去!都怪我,都怪我!”江逸云满头大汗,厉声道:“到底是谁,你快说,到底是谁?”

  滕望青突然扯开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咬牙切齿道:“你看,你看!”他身上遍布红点,密密麻麻,令人惊怖。江逸云颤栗了一下,哑声道:“这……这……这人好毒的手段……”滕望青瞪着他的眼珠几乎要爆裂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知道是谁干的么?”

  江逸云隐隐感到不安,道:“是……是谁……”

  滕望青的表情非常可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凄厉乖张,一字字道:“就是你那个好情人,那个心狠手辣、毒如蛇蝎的冷雪雯!”

  江逸云心头猛然一震,脚尖也冰凉得痉挛起来,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使他的心房激烈跳动着。灯火在金筱寒惨白的脸上摇曳着。他忽然想起几天前他第一次在坟冢堆里看到她的情形,打了个冷战,他感到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让他根本无法呼吸,他使劲地揪着领口,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滕望青悲痛欲绝的神情骤然显得那样陌生,那样狰狞,他目眦欲裂,厉声道:“这都是冷雪雯干的!她疯了,她完全疯了……”江逸云脚底打了个趔趄,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雯儿不可能这么做……”声音忽然高亢起来,“你一定看错了,她绝对不是雯儿,绝对不是!”滕望青惨笑道:“你……你好……好你个见色忘友、狼心狗肺的江逸云,你……你可真对得起筱寒……”

  江逸云以一种绝望而又痛苦的眼神定定地望着金筱寒,身不由己地连连后退。金筱寒眼睑上出现的黑影仿佛要缠住他,把他也一块儿拖进黑暗的可怕的深渊里去,让他生生世世再也别想重见天日。正在这个时候,突听远处传来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似乎并未立即感觉到危险和不安,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暂时停歇了。

  伊人跌跌撞撞闯进来,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到脸上,她整个人仿佛都已崩溃,一进门便一头栽倒在地。江逸云怔怔瞧着她,毫无反应。滕望青却突然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脱口道:“出什么事了?”

  伊人仰头看着江逸云,哽咽道:“夫人,夫人她……”江逸云猛省道:“我娘怎么了?”伊人涩声道:“夫人受了重伤,危在旦夕……”江逸云几乎要疯了,厉声道:“怎么会这样?谁伤的她?是谁?”

  伊人痛哭失声道:“是……是姑娘……”这一击把江逸云完全震懵了,他只觉双腿发软,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江逸云整晚都在做恶梦,冷雪雯在他梦中始终浑身是血,遥不可及。他在蒙昧的光晕和亘古的迷津中左冲右突,山间的暝暝烟岚如恶魔的眼珠,叆叇的浓云仿佛幽灵的残骸,天边刺眼的火光,忽明忽暗,不知是妖魔的窥视的红眼,还是野兽的饥渴的舌信。他失足跌落在惨绿色的深渊里,全身湿透,看见冷雪雯缓缓浮出水面,脸色碧绿,身上缠绕着无数毒蛇,她的肌肤完全变成透明的了,他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毒蛇在她体内啃噬她的五脏六腑……他骇然失色,肝肠寸断,失声呼唤她的名字,猝然自梦中惊醒。

  凄楚的灯光映着席玖樱苍白的面容,周围的一切显得如此惨淡和凄凉。

  人的痛苦是无限的,但人忍受痛苦的能力是有限的。

  他怔怔地望着母亲,目光迷惘而又灼热,蕴蓄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烧红了他苍白的脸颊。他慢慢扭转头,看着窗台上那些晶莹绚丽的雨花石,那是冷雪雯第一次去金陵带回来送给他的,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每当他看到她送的这些美丽的石头,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不敢断定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对他来说,她实在太小,小得让他不敢涉及男女之爱,生怕一动情就是对她的亵du。那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夜半一阵疾风骤雨之后,微云一抹,冷月初露,他仰望天空,备感窅渺,又看见窗外残花枯叶,纵横一地,便觉穿心的孤寂。远处有人正在弹琴,琴声起起落落,变化无端,忽而高昂如战鼓如野马脱缰,忽而缥缈如情思如远天暮云,忽而细碎孤调危绝,如百鸟啁啾,彩凤吞声,忽而冷涩起伏顿挫,如登险峰又陡落深渊。

  弹琴人指间竟能兴风作雨,令人心中乍暖乍寒。江逸云感觉这琴声浸肌浃骨,无边无际的愁绪顿时纷至沓来,新的旧的,挤兑着他的心。明镜里映出他寂寞的身影,他萧然四顾——到处都有冷雪雯的影子,朦胧间仿佛可以听到她顽皮谑浪的语声……

  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她会变得这么残忍——是谁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她已经不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冷雪雯了,也不再值得你去爱……真正的冷雪雯已经死了,现在这一个完全就是个魔鬼!如果你真是为她好,就应该帮助我们找到她……”

  找到她以后会怎样呢?

  那个人并没有说。但他心里很清楚,现在江湖中人都对她恨之入骨。人言可畏。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以后,一切道德标准都会发生变化,所有针对她的不道德的行为都会变得合情合理,所有损害她的不正义的举动也都会变得无可非议——只要能抓住她,再下流无耻的手段也可以容忍,再卑劣恶毒的毁谤也得以流传。纵使她不被抓住,她也会被这样的流言日渐消蚀。

  她一定是疯了,否则她不会伤害这么多人,要命的是几乎所有被她杀死的人都曾与她结过仇怨——而她居然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肯放过,滕望青被她打得遍体鳞伤,金筱寒被她打成重伤,至今卧床不起,还有华羽翎,也被她伤得不轻,一条腿差点就废了……最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连他的母亲也没有放过!

  他不能不恨她,不能不怨她,可他又怎能狠下心来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