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十一章 晓来谁染霜林醉(二)

更新时间2006-2-20 8:58:00 字数:9019

 听到冷雪雯的尖叫,仿佛末日来临,江逸云整颗心都吊了起来。这叫声如此惨烈尖锐,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的心抓得血痕斑斑。他冲进于怜香房中,看见于怜香像个呆死鬼似的,面色铁青,全身僵直地坐在地上。而冷雪雯满地打滚,两只手鲜血淋漓,扭曲得像老树根。她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频率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尖叫声也越发刺耳可怕。他扑过去抱住她,失声喊她的名字。

  她扭过头来,让他看见她的脸。一时间他只觉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坠落,毛孔倒竖。她挣开他的怀抱,滚到墙角,疯狂大叫。他使劲把她往怀里搂,竭力要让她平静下来。但她已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一碰她,就遭到她狂暴的撕打。她手上的血越流越多,鲜亮得令人发怵。江逸云浑身都沾满了血,被她撕打着,又不能还手,不多时衣服就被扯得粉碎,身上也被抓得伤痕累累。

  寒水碧等人闻讯赶来,都目瞪口呆,半晌,寒水碧总算回过神来,强行把江逸云拉开。

  众人眼瞪瞪地看着冷雪雯狂呼乱叫,不知所措。过了半个时辰,她渐渐停止抽搐,尖叫声也低沉下去,一动不动的地缩在墙根。寒水碧忽觉手上冰冷刺骨,低头一看,才发现江逸云的手臂一直被他抓在手里,这手臂就像铁一样僵硬。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他们看见冷雪雯的四肢又舒展开来。

  江逸云走过去抱她起来,她不省人事,两颊毫无血色。于怜香迟疑道:“她……她没事了?”江逸云低声道:“但愿如此。”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中,将她安置好,便坐在床头守着她。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来。他现在什么也不敢奢求,只求能看到她平平安安的躺在面前——他根本不知道下去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也不敢去想。

  灯已残,一种极度的哀伤犹如海面那一层曲曲折折、飘来荡去的薄雾,随着风声,一点点渗透进来,使他感到穿心的痛苦。他重新把灯点着,猛然间发现冷雪雯的脸不知何时变得碧绿晶莹,幽然散发出一蓬翠绿的光辉。他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她嘴唇发紫,不住地哆嗦,盖在被子底下的身子也在颤抖。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个人抖得像风雨中飘摇的叶子。他试图用体温来渥暖她,但她却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坚冰,寒冷刺骨,不消片刻,他自己也冷得直打哆嗦。偏偏在这时,她体温骤升,脸庞发红发热,就像一块烙铁放在怀里似的,他感到灼痛,甚至嗅到了皮肉的焦臭。

  他竭力忍受,不料她突然尖叫起来,猛地睁开眼睛。她体温又迅速降低,身体僵硬,肌肉仿佛要涨裂开来,骨头仿佛正在粉碎,她的脸苍白扭曲,好似拧成一团的蜡纸。涔涔而落的汗里浸湿了枕头被褥,她只有放声喊叫,惟其如此,才能分散注意力,才能缓解这种撕裂般的疼痛。

  疼痛仍在延续。魔眼再度闪现,端木夫人的幽幽叹息又在耳旁响起:“男人是靠不住的,他们恨不得天下女子都供他们片刻欢娱……”她全身颤抖,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那声音还是无孔不入。肢解般的痛楚尚未结束,这煽动人的的语声越发恐怖,让她的意志渐渐松弛,渐渐落入魔法的控制之中。她眼里杀机顿现,从床上一跃而起,朝背对着她正在配药的江逸云的后心击去。

  江逸云猝然转身,惊怖的表情如海上的浪花转瞬即逝,随之涌起的竟只是无边的柔情,他嘴角含笑,温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他明明可以闪开,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冷雪雯迷乱的心智忽然清醒,在半空中收住突发的攻势,将掌上的力量消解出去,把这用力一击化作了轻轻一抚。他眼中仿佛有些湿润,温柔地拥住她。冷雪雯伏在他肩上,绝望而又惊恐地颤抖起来。江逸云抱住她,久久把她搂在胸前。

  清晨的阳光射进窗子,惊醒睡梦中的江逸云。他睁开眼睛,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不禁打了个哆嗦,一跃而起,夺门而出。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顿时乱了方寸,大粒大粒的冷汗不停地滚落下来。他的呼声惊动了其他人,但谁也不知道冷雪雯的下落。

  于怜香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江逸云急促地呼吸着,呼喊声显得格外微弱、颤抖和沉闷。他踉跄了一下,急忙扶住船舷,对她连续多日彻夜不眠的照顾和提心吊胆,已经把他的全部精力耗尽了,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泡影,使得他仅存的力气消失殆尽,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虚弱无力。

  这时卢倩亭高亢尖利、幸灾乐祸的声音从房里传来:“我知道她上哪去了。”江逸云喜出望外,道:“她去哪了?”卢倩亭冷冷道:“昨天夜里,她一个人坐小船走了。”

  江逸云脸上欢喜无限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眸子显得绝望而又索寞,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雷声在厚厚的云层里滚动,青色的闪电劈开乌云,在海里蜿蜒游动,如发光的灵蛇,一晃就消失了。沉重的雨点拧成了粗大的鞭子,凶猛地抽打在他身上。声势浩大的风涛交相轰鸣,船身在小山似的大浪中飘摇沉浮。浓重的雨雾,山狱般压在江逸云胸口。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闪电划过时才能看见一些东西,但那只是些令人绝望、令人痛苦的灰蒙蒙的景象。他耳边仿佛听见遥远而无助的呼唤,那会是冷雪雯的呼唤么?

  江逸云坐在柳阴下,呆呆凝视着水中的涟漪,恍惚觉得冷雪雯就穿行在那些动荡的波光之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度幸福和深切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油然而生,这感情几乎要冲出他的胸腔迸发出来了。一个月了,冷雪雯依旧音信全无。想到她可能有生命危险,他就觉得有千百把刀子在剜自己的心。

  深碧的湖面上,一个黯淡的影子漂浮在粼粼的波光中。当他的目光和注意力越来越专注地凝视它时,这影子慢慢变得清晰,凝聚成一个婀娜飘忽、仪态万方的女子。有双明媚的眸子从水流之中注视着他,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渴慕之情。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慢慢道:“你怎么来了?”

  水墨芳叹息道:“还没有冷姑娘的消息么……我担心你……”

  江逸云面无表情道:“我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水墨芳温柔地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抚弄他的头发,就像十年前一样,充满无限柔情,无限爱慕。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两只手始终交叉放在膝盖上。她轻轻叹息一声,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不再爱我了么?”

  江逸云忽然笑了,悠悠道:“你不觉得这样问很可笑么?”

  听到他的话,水墨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奇异的微笑,双眸熠熠发光,尽管他没有看她,还是感觉到了她这种异常富有诱惑力的目光。在那些疯狂而美丽的日子里,他最迷恋的就是她的眼神,只要能让她看上一眼,他就会整天整夜神魂颠倒。

  水墨芳柔声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看,我穿的是什么?”

  江逸云转过头来,看见她穿着一身湖绿纱衣,颜色柔美,恍若一江春水,纱衣上绣着兰花,细致而又精美。他微微一怔,接触到她柔情缱绻的目光,那目光里蕴藏着那些美丽往事最耀眼的光彩,让他回想起那个春guang烂漫的午后,藤萝满架的院落,幽香静谧的深闺……那段两情相悦的时光始终太美,美得让他这十年来几乎不敢轻易触及。一种异样的感觉压抑着他的胸口,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痛苦还是欢乐。他淡淡一笑,道:“这真是十年前那件衣裳么?”

  水墨芳轻轻道:“当然是了……我怎么舍得丢掉它,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结合的时候,我穿的那件衣裳——你不是说过,很喜欢看我穿这件衫子么?”

  江逸云忽然站起身来,似笑非笑道:“看来这料子还真不错,十年了还一样新。”

  水墨芳使劲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勉强笑道:“你是什么意思?”

  江逸云淡淡道:“抱歉,我还有事。你可以随便到处逛,我就不奉陪了。另外,在找到雯儿之前,我恐怕没法帮你她了。你还是找别人帮忙吧,免得误了你的事。”

  水墨芳咬了咬唇,道:“你真这么绝情?”

  江逸云道:“你不妨这么认为。”说完径自去了。

  水墨芳勃然大怒,转念一想,又生生将怒气压了下去,唇边泛起一丝恶毒而笃定的笑容。

  寒水碧陪着江逸云沿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进,黄叶纷飞,让人心里忽冷忽热。

  寒水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废话,江逸云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沉默地注视着飘飞的落叶,心里涌起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之意,在他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静寂的、毫无生气的。

  他感觉到落叶飘过头顶,同时也听到一阵可怕的哀号、狂吼和谩骂。他吃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小巷。他有些恐惧地举目四望,但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一个女人在痛哭、尖叫、边哭边数落,声音短促尖利,根本听不清她在哀求什么。由于愤怒和发狂,打她的人的声音显得凶狠嘶哑,含混不清,上气不接下气。在这当口还有小儿的啼哭声、碗盘的碎裂声、老妇捶胸顿足的哀号和叹息声。恐惧如冰块一般包围住他的心,他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么痛苦,他匆匆地向巷口奔去。

  寒水碧惊异地追上去,道:“只是一个男人在打他老婆,这是常有的事,你怎么了?”江逸云皱着眉,默默看着他,看了很久,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寒水碧道:“你应该了解这些男人,他们在外面受了气,只好拿自己的老婆撒气……人总是会找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发泄,你若也能像他们一样,一定会好受得多……”江逸云笑了,淡淡道:“我希望我永远也学不会。”

  过一条街,忽听嘶嘶的剑风破空之声,只见东边一排屋顶上,两条人影,一青一黄,斗得甚紧。那黄衣少女身法轻灵,倏来忽往,手执长剑,出招诡奇,或虚或实,极尽飘忽之能事。

  江逸云凝神注视了一会,寒水碧道:“你认得那个青衣人么?”江逸云皱眉道:“眼生得很,好像没见过。”寒水碧道:“塞外出了名的色鬼,太阴门主太阴子,和洛阳的龙窟主人蛇鼠同眠,也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妇女,你居然不知道?”

  江逸云讶然道:“龙窟主人?这又是什么人物?”寒水碧惊讶地瞧着他,道:“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江逸云苦笑道:“我要真是什么都知道,也不会到现在还找不到雯儿……”

  太阴子使用的铁扇分量很重,挥舞起来,方圆一丈之内,铁云飞动,发出钢鞭一般的声响。每一招均指向黄衣少女身上的软麻穴,但因为对方身法轻灵,总是差之毫厘。

  寒水碧道:“看来太阴子还是占了上风,过不了多久……”话犹未了,忽觉身畔清风拂过,只一眨眼功夫,江逸云已然斜身插入两人之间,举手将太阴子双腕扣住。

  太阴子用力挣扎,无法摆脱对方控制,当即飞起一脚,径踢江逸云下阴,出招下流之至。江逸云脸一沉,右手突然松开,扣住对方左腕,微一旋踵,整个人转到太阴子背后,将他整条手臂扭到背后,淡淡道:“我是不是该把你交给丐帮的竹枝儿处置?”太阴子痛得一声大叫,声音充满愤怒绝望之意,听到江逸云这句话,顿时面如死灰,兀自骂道:“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少在本大爷面前卖乖!”

  江逸云道:“冲你这句话,我本该再给你一个机会,可惜我今天心情欠佳,没功夫和你过招。何况竹枝儿已经找你好些年了,我偏巧又和他熟得很,不帮他这个忙实在不够朋友,你就自认倒霉吧。”

  太阴子料知无法脱身,只得极逞口舌之利。江逸云充耳不闻,押着他跃下屋顶,交给寒水碧道:“辛苦你跑一趟,把他带到丐帮去吧。”寒水碧道:“你不怕他中途脱逃?”江逸云微微一笑道:“他恐怕还没有那种本事,我已经制住了他十七处大穴,十天之内,他无法施展武功。”

  太阴子本以为有机可乘,眼里闪动着恶毒的光芒,听到这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寒水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还是老实一点吧,竹枝儿心地不坏,想来不会让你受罪的。”

  江逸云目送寒水碧离去,抬脚正要走。那黄衣少女欢喜地奔到他身边,道:“谢谢你救了我!你……你不认得我了么?”江逸云凝神注视她,半晌道:“实在抱歉,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那少女幽幽道:“你还记得几个月前那个死神练孤舟么?”江逸云略一思忖,恍然道:“原来是……兰儿姑娘?”

  兰儿似乎有些欢喜,轻轻道:“多谢公子还记得我的名字。”江逸云笑了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兰儿脸颊一红,嗫嚅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江逸云心里一震,微笑道:“找我?为什么呢?”兰儿低头道:“不为什么……你……你能陪我呆一会么?”江逸云看得出她目中充满期待之色,微一沉吟,点了点头。

  兰儿喜上眉梢,眼里流露出无限欣喜的光彩,道:“真的么?太好了!太好了!”

  江逸云微微一笑,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你穿得这么少,很容易着凉。”

  两人寻了家小小的茶馆,馆内温暖宜人。江逸云对掌柜的笑道:“老丈,来一壶热茶。”年过半百的掌柜的正为生意冷清发愁,好容易来了两名主顾,自然百般殷勤。

  江逸云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兰儿脸颊通红,艳若桃李,她双手托腮,凝视着江逸云,心中柔情无限。江逸云谈锋很健,对她细说本地掌故,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兰儿起初听得痴迷,后来猛地想到,他虽然谈笑风生,却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根本不曾谈及任何与她或他自己有关的事情。她这才明白他们之间的隔膜。江逸云对她的态度似乎始终和头一次见面没有任何区别,谦逊、平和、彬彬有礼……也许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只是她自以为特殊罢了。他对待陌生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他心爱之人了。她心中陡生凄凉之意,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赶紧转过来脸去,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只盼江逸云不曾留意。但江逸云却不再说下去了,她不禁有些诧异,也有些担忧,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忸怩不安,想知道他是否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又不敢抬头。

  正在犹豫,忽听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洪亮的声音道:“掌柜的,有酒么?”她指望江逸云因此分心,便偷偷瞅了他一眼,只见他凝视着窗外,沉静如水,显然出神已久。她松了口气,又不禁感到失望透顶,原来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

  新来的那个客人在她旁边坐下,她闻到他身上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厌恶地皱了皱眉,又不便发作。这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穿一件粗糙的布衣,也不知多久没洗过了,又黑又脏,臭得能叫靠近他的人打个趔趄。她满肚子不高兴,挪了挪椅子,靠近江逸云。

  江逸云也闻到了这个客人的怪味,他抬起头来,冲对方笑了笑,寒暄几句。

  兰儿听着他们两人交谈,脸色忽变,迅速地瞥了那人一眼,这人虽未正眼瞧她,她却可以感觉到他的余光无时不刻不在窥视她。她又惊又怒,同时也感到恐惧。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悄悄拉了拉江逸云的衣角,颤声道:“我们走吧……”江逸云见她眼眶通红,很是诧异,清了账出门。

  兰儿失足狂奔,江逸云不明就里,疾步追赶。她脚下打了个趔趄,一跤摔倒,眼泪夺眶而出。江逸云扶她起身,她控制不住自己,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江逸云惊讶万分,一面低声劝慰,一面掏出丝巾为她拭泪。她握住这方丝巾,恍惚间又回到初次相识的悬崖边,他用一方雪白的丝巾给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江逸云抚着她的秀发,低声道:“你认识方才那个人,是么?他是谁?为什么让你怕成这个样子?”

  兰儿拼命摇头,道:“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江逸云静静地望着她道:“真的?”兰儿无声流泪,良久,突然一夺身跑了。

  微风从寂静处吹来一阵浩荡的笛声,舒意晴坐在窗下,手里拈着针线,呆呆出神。

  濡湿的凉风习习吹拂,茉莉花的幽香吹透纱窗,残月柔弱的清辉在虫鸣中与树影浑然交融。她想起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唇边不禁泛起一丝微笑,沉静而甜美,宛如雨后的彩虹;但她的脸色随即又黯淡下来,目中流露出哀怨之色。夜色将深,火苗在灯盏里摇曳,她的心随着这火焰颤动不已,想到在她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江逸云冷漠的面容,思绪万千,瞠目注视着手中的红线,眼中渐渐蓄满泪珠。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一面,坐在他面前,听他吹响呜咽的洞箫?

  她盈盈起身,仰面望着寂然无声的苍穹,零乱而又沉重的思绪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今昔迥异,她甚至不敢再奢望奇迹的出现。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愕然回首,珠帘动荡,一条白色的人影像被风吹了进来。看清这人的面容,她不觉一惊,失声道:“冷雪雯!”

  冷雪雯面沉如水,冷冷道:“没想到我能找到这里来吧?”

  舒意晴咬了咬牙,道:“你……你来做什么?”她注意到冷雪雯冷酷而犀利的眼神久久地盯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浑身打了个寒噤,失色道:“你……你想做什么?”

  冷雪雯冷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还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舒意晴颤声道:“你不能这么做!”冷雪雯仰天大笑道:“不能?为什么不能?在我冷雪雯眼中,天底下没有不能做的事!”

  舒意晴惊恐万状,夺路而逃。冷雪雯微微冷笑,慢慢追了出去。

  冷月,孤冢。一个全身裹在品蓝斗篷中的女人缓缓穿过枝叶蓁蓁的林莽,向笼罩在阴森诡异的青光中的观音堂走去。她手里提着一盏水晶灯,灯光是淡红色的,照亮了她平静的面容。林莽周围遍布着馒头似的坟茔,墓碑倾圮,纸钱散落,阴风卷过,便可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她全无惧意,就像一尊裹在绫罗绸缎中的石像,毫无知觉,对世事不闻不问。观音堂口风灯飘摇,忽明忽暗,天地间充满鬼气。她径直走进大殿,偌大的厅堂,到处是荒凉萧索的景象。殿门砰然阖上,幽暗飘忽的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明明灭灭,宛如死神半开半合的眼睛。

  她环顾四周,扬声道:“八大观音何在?”冥冥中有个嗡嗡的哭腔道:“来者是谁?”这女子答道:“水晶。”那声音森然道:“你又来做什么?”水晶道:“我想知道为何八大观音迟迟不肯给我回音……”

  那声音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水晶面纱后射出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语声也忽然变得阴森可怖:“难道鼎鼎大名的观音堂这一回也未能得手?”

  殿堂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盏燃着银烛的八角琉璃宫灯,空蒙中那声音越发充满鬼气:“还给你吧。”琉璃灯画了道弧线,平平射出一道紫光,倏然落入水晶手中,正是六个月前她交给八大观音的价值一万两的珍珠串。她慢慢合拢右手,一字字道:“你们真让我失望!”

  那声音冷冷道:“你也不必失望,你自己说过,端木夫人是来自地狱的厉鬼、沼泽中的鬼蜮,这样可怕的女人,哪里就那么容易杀掉。你若不肯死心,就去找死神练孤舟吧,也许他能成功……”

  水晶冷冷道:“多谢指点。”转身离去,在她出殿门之前,方才熄灭的水晶灯,复又燃起。

  观音堂口的风灯忽然间全部熄灭,鬼气越发浓重,甚至还显出没落的颓败气象。这凄凉的景象犹如团裹于心头的愁云惨雾,驱之不散,徒增空漠无依之感。她转头注视着观音堂幽暗发光的招牌,良久,重新走进坟堆。突听咔嚓一声,她微微一怔,撩起裙裾,才知道适才一脚踩断了一根死人的肋骨。

  一道闪电从天空直裂到地面,电光中,她的脸变成一种神秘的青紫色。雷声从天边滚过来,震耳欲聋,但她却清清楚楚的听到有人在哭。她皱起眉头,四下张望,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仿佛就在耳畔响起,让她的心无缘无故的抽搐起来。大雨滂沱,她沿着小路疾奔,满世界只能听见哗哗的雨声,而那哭声,就像钢丝一样不时刺痛她的耳鼓。她打了个寒噤,扬声道:“谁,谁在哭?”

  雨夜里缥缥缈缈传来一阵悠扬而诡秘的琴声,令人毛骨悚然。她动容失色,眼角忽然瞥见一条模糊的人影,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像风筝一样在雨里飘荡,那影子虚无而疲软。惊雷隆隆,一道紫电在天幕中狠狠的抽了一鞭,天立即裂开,倾下天上的暴洪。闪电照亮了那个飘忽的人影。空中飘零着数不清的花朵,血雨滴滴嗒嗒,洒落在水晶梅白的衣裳上。她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只觉双腿发软,猛然听到一个因为痛苦而显得沙哑的声音惨然呼救。她蓦地扭头,只见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一路狂呼,神情凄厉,痛苦万状。她骇然惊起,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那少女似乎已恐惧得发疯,语无论次地喊着救命。水晶挣扎着迎了过去,但那少女突然一脚踩空,跌倒在地。水晶急忙要去扶她,四周却猛地响起一阵冷冰冰的笑声,自四面八方涌来,笑声一起,突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射出许多青色的火球,在空中互相撞击,呼啸着朝她面门打来。她吃惊地连连后退,裙裾卷起层层水花,火球遇到水花,立即涣然消散。

  远处忽然飘来一条白色的人影,宛如鬼魅,她仿佛根本没有动,只是脚下的雨水流动着,将她从远处载了过来。雨狂风骤,她身上的衣服却丝毫不曾沾湿,散发出幽蓝的荧光。她袅袅行来,纤腰楚楚,如弱柳扶风。她走到那少女面前,踢了她两脚下,咯咯笑道:“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你以为能逃脱我的手掌心么?”傲然看了水晶一眼,冷哼一声,狂笑着飘然逝去。

  水晶浑身湿透,面无人色。她浑身觳觫,颤抖着走到那少女身边,只见她面色煞白,眉间笼着一层青气。水晶心里凉了半截,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只觉气息奄奄,显然已危在旦夕。她轻轻扶起这少女的头,哑声呼唤。

  那少女张开眼睛,目光暗淡,已无生气。她瞠视着水晶,目眦欲裂,一字字道:“冷雪雯……冷雪雯……”水晶愕然道:“冷雪雯?你就是冷雪雯?”那少女嘶声道:“杀我的人是冷雪雯……”

  水晶失色道:“你是谁?”那少女声若游丝,道:“我……我是舒……舒意晴……”水晶惊讶欲绝,脱口道:“舒意晴!你……你是灵鱼先生的外孙女儿……”

  没有应答。她呆了半晌,目光缓缓移动,发现舒意晴已然气绝。她颓然坐倒,容颜惨淡,眼睁睁瞧着舒意晴的尸体渐渐僵冷,不知所措。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赶车人一身红袍,鲜艳夺目,面容却异常模糊。水晶浑然未觉,一动不动地坐在路中间,突然听见有人惊讶地喊她。她震了一下,扭头只看到一张苍白俊秀的脸庞,她呆呆看了好半天,犹豫道:“于……于怜香?”

  于怜香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水晶回过神来,匆匆道:“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于怜香目光一转,看到躺在地上的舒意晴,惊愕道:“这不是舒意晴么?她怎么了?”水晶黯然道:“她……她已经死了……”于怜香吓了一跳,失声道:“死了?谁下的毒手?”

  水晶道:“冷雪雯。”于怜香不觉屏住了呼吸,瞳孔因恐惧而收缩,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你……你亲眼看到了?”水晶看着他,慢慢道:“是的,我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于怜香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忐忑不安的感觉,如同压在心头的一个重负,让他透不过气。他只好下车,在瓢泼大雨里走动,然而他的心胸憋闷得更加难受,几乎变成了肉体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