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三十七 人间别久(5)

在那之后,龙溟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一直醒醒睡睡。

起初每到醒来都是头疼欲裂,浑身如置于炭火之中,神智也是迷迷糊糊的,只知道有一只微凉而温软的手,或轻轻抚着他的额头,或恰到好处地按压着手心的穴位,又或用沾了水的帕子沾湿他的嘴唇。

他有几次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身在何方,就会有人在他耳边说,睡吧,不碍事的。即便在混沌的意识中,他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可以信赖,于是便又听话地沉沉睡去。

后来这温度渐渐地降了,可却似乎带走了全身的力气,竟仍是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沉睡了。

这种无力感是龙溟最为反感的,每一分残存的意识都在叫嚣着快点恢复,可似乎又有另一部分的自己仍贪恋着那一份懒洋洋的安逸。这让他警觉起来,命令自己一定要醒过来。

龙溟用了一点时间判断出自己正在船上,并适应了船舱内的黑暗。舱内的条件并不好,并无床椅桌凳,倒是堆着不少货物,想来也是逃亡途中条件所限,实在无法要求更多。

他身在何处?又将去往何方呢?

尽管龙溟只发出了轻微的响动,但还是没有逃过凌波的耳朵,她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对他露出了微笑:“你醒了。”

龙溟试了试想要起身,凌波赶忙伸手相扶,见他面上闪过一丝懊恼、接着又轻轻叹气,心中了然,任谁躺了这许多时日,心中也免不了有些郁气,更何况是他呢?连忙宽慰道:“莫忧心,你只是不习惯舟船颠簸才会觉得四肢无力,上了岸便好了。”

龙溟知她好意,不由得笑了。有一点他与魔翳很像,那便是不喜被人看穿了心思,但只有凌波却是个例外,只有她让他觉得,有这么个不需多少言语便能知冷知热、心意相通的红颜知己,乃是可遇而不可求得的妙事。

凌波捧来一碗温好的粥,粥里混着剁碎又焯好的臊子,香而不腻。她舀了一勺细细吹凉,又道:“先吃些东西吧。待风浪小些,我扶你到甲板上走走。”

龙溟点头应允,正要发问,突然怔了怔,皱眉道:“你哭了?”

凌波手势一顿,垂首默然,答非所问道:“我们正往大禹渡去,在风陵渡的下游。想必等过了河,欲寻夏侯少主他们也不难。”

龙溟暗暗叹气,义军的地盘啊!对凌波他们来讲,那是安全的彼岸,可对他来讲,却是又一个孤立无援的战场。

他必须要尽快康复才行,不然如何能应付瞬息万变的局势?

思及此,龙溟问道:“说罢,我的伤,是否还有棘手的地方?”一副听天由命、准备好了全盘接受的样子。

凌波咬唇不语,半晌才道:“不用担心,你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要想痊可还需要些时日。”

龙溟挑眉:“但是?”

凌波见他十分坚持,只好回道:“只是,鬼王掌上的毒却有些棘手。”她瞟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用过什么解药?”

龙溟怔了怔,答道:“只是普通解毒丸而已,并不对症下药,能够见效真是侥天大幸。”这倒并非妄言,从魔翳处得到时就是如此被告知的。

凌波却是眉头紧锁,事情绝没有他说的这么简单。

鬼王掌上的毒十分棘手,这自不用多说,然而龙溟所谓的普通解毒丸却也绝非等闲,剑走偏锋,用的乃是以毒攻毒的路子,就好比几股势力错综复杂,相互抗衡之下形成了一种脆弱的平衡,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然而若想将数种毒素一齐解去绝非易事,更并非缺少药石的当下可以一蹴而就的。她想不出解法,甚至摸不清这些毒的底细,怎能不心急如焚?

凌波不由得再度红了眼眶,忍了又忍,仍是脱口道:“你怎可如此冒险?这解药绝非善物,久而久之,必会有所危害……”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想必那时性命攸关,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便又改口道,“既然明知那鬼王掌上有极厉害的毒,便该加倍小心才是……”边说,仍不忘将米粥吹凉了送入他的口中。

龙溟并不接话,只是笑吟吟地听着她带着三分埋怨、三分牵挂、三分关切絮絮地念着,只觉得能这般被她念着,便是世上最好的事情。

可是凌波却又很快停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心里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若不是为了自己,他又何至于此?

正文 章三十七 人间别久(6)

龙溟发现她不再言语,疑惑地转头看去,却只看见一对烟水迷蒙的泪眼。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欲语还休,竟是这般令人心碎的美。

他一下子怔住了,终于明白从古至今为何会有那么多文人墨客用如斯优美的词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形容女人的泪水。

凌波垂下眼睫,喃喃低语:“你又何必……何必……”

“我说过不会离开你。”龙溟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情,“我承诺过的事情,从不食言。”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凌波倏地抬头看他,凝于眼中的眼泪终于还是滑落了脸颊。

对她来讲,只要知道他能平平安安的,哪怕是死了也是好的。可是师伯呢?如果龙溟没有来,师伯是否能逃出生天呢?

凌波没有答案,连带着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庆幸他来了,还是希望他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