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夏侯瑾轩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续道:“我其实很想相信他,很想堂堂正正赢下这场比试。可我却不能这样做。”

“可……他们是敌人。”瑕弱弱地反驳道,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想办法打败敌人,不是天经地义吗?你不是说过那什么……打仗本来就该动鬼心思什么的?”

“是‘兵者,诡道也’。”夏侯瑾轩不禁莞尔,随即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柳家庄的那个净天教徒吗?”

瑕怔了怔:“你是说,那个伪装成护院骗人的家伙?”

夏侯瑾轩点点头:“还记得初时,他在我眼中当真只是尽忠职守的下人而已,可上官公子却教我要心存怀疑。结果他竟当真有古怪……可是,像那样事事存疑真的好吗?人与人相交,不该赤诚以待吗?我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他停了停,又道:“后来,我便去请教上官公子,他对我说,‘当身上肩负着许多人的期望、甚至是身家性命时,就不得不算无遗策。’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

责任这两个字,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还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话题。

“你……你不要想这么多。”瑕很想安慰他,却又觉得词穷,又或者除了那个转危为安的最终结果,什么也无法安慰得了的他。

反倒是夏侯瑾轩释然一笑:“真的有些晚了。为今之计,还是养精蓄锐比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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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龙溟与凌波早早地出了门。

雨后初晴,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黑瓦灰墙浸透了水汽,深的更深,浅的更浅,宛若新墨染成一般,昨日看来有些灰败的街道,都显得清润了起来。

朝阳斜斜地落在对面墙上,一半明一半暗。墙角石砖中,似乎一夜之间钻出了嫩绿的新芽,难以想象前日里竟还下过雪。

长安西市不愧为名满天下的市集之一,长安城兴衰荣辱、百年变迁,似乎都与西市的热闹无关。宵禁刚过,人们就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开始了忙碌的一天。街道上迅速多出了许多支起的小吃摊、挑担的行脚商、大开的门板,和一声声的吆喝,端的是热闹非凡。

城池建筑多少次毁于战乱,店面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店面,但西市仍是那热闹的西市,人也还是那勤劳的人们,旧时长安的影子竟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保存了下来,留存在人们的习惯中。

很偶尔的,可以看见身穿皮裘、头戴毡帽的胡人,或策马呼啸而过,或牵马徐徐而行,有的还会用生硬的汉话手舞足蹈地和摊主们交涉着什么。可惜和当年的大唐不同的是,不论哪一种,他们经过的地方都会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人人都战战兢兢,充斥着一股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这时,龙溟结束了和店家的对话,端着两碗香喷喷的烩面走了回来。虽然店面很小、很简陋,但那烩面的汤头却显出了十足十的功夫,老汤的香味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就连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凌波都忍不住低头看了过去。百年不变的传承,这也算一项吧?

“在想什么?”龙溟一边擦拭餐具递给她,一边问道。

凌波谢过,视线重又回到他身上,他的神情一如既往,似乎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于是又移开了视线,回道:“我在想,世上究竟什么才是坚如磐石的?或许很多无形的东西,远比有形的城墙石碑更加持久、更加坚不可破。”

龙溟一怔,不由得沉吟不语,他看向那些迅速躲到路旁、低眉顺眼等着骑兵通过的人们,心中想到的是,城池易破,人们心中的隔阂却如此顽固,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代人,才能消除胡汉之间的藩篱。

他不禁又看向凌波,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以“非我族类”的面貌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的相处也定会是另一种情形吧

正文 章二十七 螳螂捕蝉(1)

不论盼望还是恐惧,翌晨的太阳还是一分不差地从蜀中的群山中冉冉升起。

龙幽依照约定,只带了百余骑来到岭头镇下。只见他银盔铁甲,坐骑神骏,鬼头面具,神威凛凛,仿佛再不是昨日里那个谈笑自若的少年了。

龙幽留下五十骑以做策应,率领其余士兵随着夏侯瑾轩一行人走入镇中。镇中一夜之间竟辟出了一片广场,还依山建了座七八丈见方的木台,让他不得不感叹汉人打仗虽然不行,建起东西来倒是一把好手,这是他们夜叉无法比拟的。

迎接的人中除了夏侯瑾轩一行,还加上了一个范福,因他懂得些夜叉语,免得众人成了聋子。夏侯瑾轩在萧长风一事上虽与此人有些龃龉,也只能忍住。

奇怪的是竟没有见到郭成——这两人素来焦不离孟。据范福说是受了些轻伤,不克前来。而真实的原因,自然是因为郭勒尔身为夜叉数一数二的武士,铁鹞骑几乎人人识得,怕不露出马脚才怪。

至于比试内容,并没有那么好商定。单打独斗早早就被龙幽否决。对他们夜叉族人来说,马匹就如同剑者之剑,刀客之刀,拳师之手足,失之如何可行?可若以马上对战马下,却又胜之不武,赢了也不光彩,输了则更是丢人现眼。

“不如较量射御之术。”他如此提议,“听闻夏侯家射御之术冠绝天下,龙某早就心向往之。这场胜负,由你我二人先开一局,不正恰如其分吗?”

此言一出,夏侯瑾轩只觉得头皮发麻,自己的武艺就够稀疏平常的了,射御之术更是毫无可取之处,要他上场,必输无疑。可对方大将亲自邀战,他们这边派个普通弟子,也太过失礼了些。

夏侯瑾轩沉吟片刻,正待说话,就听谢沧行建议道:“我看这第一场,不如拼酒!”

此言一出,敌我双方都愣了一愣。龙幽先行开口:“怎可如此儿戏!虽然方式不同,这也是两军对垒的战场。”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凌厉的视线从青面獠牙的可怖面具后射出,严肃而又冷酷,与昨日判若两人,夏侯瑾轩竟一时不敢认,这才明白为何他会说“幽煞将军绝非如此”了。

不过这显然不足以震慑谢沧行,他大言不惭地说道:“怎么是儿戏?咱们弃军阵对垒而就比试,不就是为了少伤人命吗?一上来就打打杀杀的,伤了和气,何必呢?再说,我汉家酒文化源远流长,可上溯至上古帝王尧舜之时,想必你们夜叉也不遑多让。你我二族天差地别,惟有酒这一项可谓殊途同归,如此看来,还有比拼酒更合适的比试吗?至于喝什么酒,为示公平,咱们双方可以各出一种,如何?”

一段话说的龙幽竟有些词穷。只有暮菖兰暗自撇嘴,谢沧行这家伙,别的不敢说,论起酒来,那可是古往今来一套一套的,足担的上舌灿莲花四个字。

龙幽于是只好回身用夜叉语问手下可有人愿比这一场,只闻场中一阵哄笑,最后倒是齐齐推了一个人出列,看来当是公认酒量第一把交椅无疑了。

龙幽介绍道:“这位是……相当于你们汉军副兵马使的乌烈。请问贵方由谁出赛?”

谢沧行笑道:“自然是我,布衣一名,谢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