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17章

  满腔的疑惑如同铁水一般不断融蚀着他的心脏,让他的胸腔蓦地抽痛起来。展雄忽然长啸一声,甩脱骞叟的拉扯冲出门去。等骞叟爬起来追到门口,展雄已经失去了踪影。

  “上天保佑啊……”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虔诚地为生死未卜的展季祈祷着福祉。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帮助展季,那是在听惯了鄙夷蔑视的“老东西”、“老杂毛”之类呼喝后,忽然被一声充满尊重的“老人家”所引发的温暖和感激。

  凭借多年来落草为寇的经验,展雄毫不费力地便确认了展季行走的路线,只是奇怪他并不往曲阜城内而去,而是绕开了城墙走向城外的墓地。

  加快脚步,展雄果然在一片苍茫的荒草地上远远看见了展季的背影。虽然行走缓慢,但展季始终挺直着脊梁径直往前,哪里像是骞叟口中行将就木之人的模样?展雄咬牙切齿地寻思,看来自己又上了展季的当。

  一念及此,展雄立即放慢了脚步,悄悄尾随在展季身后,一心要看看展季这次又耍什么把戏。然而展季忽然停住了脚步,上身微微晃动,又伸出右手似乎想在空气中抓握住什么。展雄正奇怪于他怪异的举动,展季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展雄虽然吃惊,依然不敢现身,只躲在远处观察展季的动静。只见展季似乎在腰腿间摸索了一阵,便再度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只是身形比起刚才僵直了许多,似乎连膝盖都已无法弯曲。

  展雄沉住气继续跟在后面,看着展季在一个又一个坟头前艰难地查看,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在地上。终于,展季扶住一棵小树弯下腰,肩背抽动了一阵,就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耐心地等了许久,展雄发现前方伏在地上的人影果然再也没有一点动静,心里顿时有些慌乱。他一面提醒着自己加强警觉,一面小心地一步步走过去,最终看清楚展季侧倒在墓地的乱草丛中,双目紧闭,口中涌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领。

  仿佛被惊雷击中,展雄愣在原地再也迈不开步子。面前这个孱弱得如风中残烛的人,果真就是他的哥哥展季吗?在他的记忆中,哥哥永远都是冷漠而又坚强的样子,不管碰到再大的困难,他都有本事默不作声地将它们扛过去。是什么时候,他坚韧如同芦苇的哥哥,强硬如同磐石的哥哥,会变成了一滩初春的残雪?

  伸手想要将展季扶起来,展雄却蓦地缩回了手。他仔细看了看,难以置信地伸手在展季的腰间一拍,一枚深埋在筋脉中的银针沾着血丝跳到了他的手中。他咬着牙不断地在展季腰腿间拍下去,细长的银针便接二连三地从展季体内激出。握着满手的银针,展雄忽然觉得自己的眼里一片酸涩,一颗心更是被这些针扎得千疮百孔——哥哥是靠着这些东西才勉强走到这里的,那么他在顾王城给自己讲的故事,想必也是真的。只是自己那个时候压根就不肯相信他的话,不肯正视他已经掩饰不住的虚弱——不不不,那时还是对他说到的一点深信不疑,那就是他再一次给自己下了毒,就像相信他处心积虑要诱杀自己!展雄啪地一抬手给了自己狠狠一记耳光:展雄啊展雄,你怎么就如此混帐!

  “哥哥,哥哥……”举起袖子胡乱擦去眼里的泪,展雄试着唤了几声,昏迷过去的展季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展雄只好将手掌抵在展季的后心上,慢慢地将温热的真气输了进去。

  展季缓缓张开了眼睛,目光却有些涣散,根本看不清四周的景物。他一感觉下半身的麻痹逐渐缓解,便又用双臂强行支起身体,想要往前方爬去。

  “你要去哪里?”身体似乎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耳边却又响起了一个遥远的声音,让展季一时分不清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他张开口,努力回答着那个仿佛从天上飘下来的声音:“我要去……见莼……”

  “你说的,是姜莼?”展雄愕然问道,“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展季满是血污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我们彼此爱恋,却……连手也没有碰过。不过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她……”说到这里,他心神激荡,又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该死的!”展雄骂了一声,将展季扶起来倚着山石坐好,双掌中的真气源源不断地传进了展季滞塞的经脉中。然而他也明白,光靠自己的真气根本无法挽救展季秋叶般凋落的生命,可是这样的紧急关头,他又到哪里去找药?

  “放开我……我要去见她……”展季微弱地反抗着,终于让心神不宁的展雄放弃地收了手,怒气冲冲地呵斥道,“你疯了吗?你和姜莼几乎没有说过几次话,如今做出这副情深意重的样子给谁看?”

  “给谁看?”展季浑身一震,这样熟悉的语气,让他立时眼神一凝,认出了面前护持住自己的人。拼足力气挣脱展雄的双手,展季一时只想离展雄越远越好,却力不从心地扑倒在草丛中,惨然笑道,“大王说是谁就是谁吧。”事到如今,他无力再解释,也不屑再解释了,就算他说姜莼是他孤寂的旅程上唯一的温暖和慰藉,是他即将溺死在绝望中时唯一的信赖和寄托,那个跋扈的强盗也是不会相信的。在那个强盗头子的逻辑中,“坐怀不乱”明显是沽名钓誉的戏码,而对无法接近的女子矢志不渝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展雄此刻已然后悔失言,却又拉不下脸皮来道歉。于是他用一贯强横的作风,小心地将无力挣扎的兄长抱起来,粗声粗气地道:“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那边……”展季勉力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展雄不敢再违逆他的话,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抱着展季走过去。绕过一个小山包,展雄蓦地看到一座新坟旁,跪坐着一个女子。

  “是季子吗?”那个女子惊喜地转过身来,却乍见展季的模样,慌得几乎落下泪来,“季子怎么了,是你伤了他?”

  “别多说了,赶紧去找些补血吊命的药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展雄终于见到可以帮手的人,焦急地大声道。

  “我这里就有救命的药,你快用内力帮他化开!”那女子闻言,连忙从贴身之处取出一枚药丸来,想要塞进展季的嘴里。

  “慢着!”展雄喝了一声,取过药丸用舌头舔了舔,确保无毒,方才喂给展季吃了。接着他继续运起真气,毫无保留地往展季冰冷的身体内送去。此时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流离失所的少年时代,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冷淡残酷,只要有哥哥在,他就能够吃上饱饭,穿上冬衣,感受到哥哥内心里浓浓的亲情。那个时候,哥哥就是他头顶的天空,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让他在惨淡的生活中还能保持一颗乐观豁达的心。那么现在,只要怀中一动不动的兄长不会离他而去,他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什么都可以舍得和放弃。

  那个女子一直焦急地盯着展季神色的变化,却又不敢出声打搅了展雄,只能心中默念道:“公主,只要他熬过这一关,我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好好伺候他一辈子。”

  过了良久,展季毫无血色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活气,慢慢睁开了眼睛,而展雄,则疲惫地坐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

  “季子,你来看公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那个女子轻轻走过去扶着展季,让他可以看清楚那座新坟的样子——虽然没能安葬在鲁国国君的陵寝中,好歹也占了个视野极佳的风水宝地,只不知道鲁僖公姬申在挑选这块墓地时,究竟是感念夫妻之情,还是慑于齐国的威势。

  展季站不起身,只能伸手慢慢将墓碑的轮廓抚摸了一遍,对那个女子低低道:“谢谢你。”

  “奴婢叫做姜絮,以前和季子说过两次话,不知季子还记不记得?”姜絮见展季神色有些茫然,暗暗叹了一口气,口中却依旧宽慰道,“方才季子服下的药丸,正是我家公主从齐国宫中带来的回灵丹,现下还有几粒,只要配合刚才那位壮士的内力加以化散,季子的伤病都会好起来的。”

  听她提到“那位壮士”,展季这才想起来一般转头看了看展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心愿已了,大王若要报仇就请动手吧。”

  “什么心愿已了,你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展季恹恹的神色刺激了展雄,让他蓦地跳了起来,挥着拳头想要鼓舞哥哥的斗志,“你还要继续做鲁国的士师,难道你亲手制订的律法不想亲自去维护它吗?实话告诉你吧,有我展雄在,你就是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这句状如威胁的话对展季似乎引起了震动,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展雄,语气最终化作一派萧索:“大王……还是不想放过我吗?”

  “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展雄急得几乎要赌咒发誓,“另外,不要叫我‘大王’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明天我就把那僭越的‘顾王’封号给去了。”说到这里,展雄见展季只是垂着眼睛不作理会,只好厚着脸皮又道:“哥哥,我以前都是错怪你了,其实你再恼我恨我,也终究不肯亲手害我。哥哥,不管你要不要,我都要继续用内力给你疗伤,最好疗到我内力都散尽了,你就再也舍不得打我了……”

  “胡说,你要是内力都散尽了,可怎么继续当你的……咳咳,当你的强盗头子?”展季呵斥道。

  “只要我替天行道,行侠仗义,周济百姓,就算没有武功一样号令天下啊。”展雄嘻嘻笑了笑,见展季的面皮不再像方才绷得那么紧,又涎着脸道,“我还没有向你邀功呢,我已经逼着姜昭退兵啦。这下子我成了鲁国的功臣,哥哥就不要再恼我了吧。”

  “可是你杀的那些人,我还是无法原谅。”展季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展雄身上,让他霍然明白,不管他现在立了多大的功劳,过去的罪恶仍然无法抹去。

  “哥哥,我想问你,律法对一个人的惩戒究竟是什么目的?是为了让他未来改过自新呢,还是仅仅为了惩罚他的过去?”展雄站起身,惨然笑道,“如果是前者,现在的展雄已经脱胎换骨,将来只会救更多的人来赎却以前的罪过;如果是后者,不用哥哥你开口,我自己就自行了断!”

  “到现在,你还是那么能言善辩,我说不过你。”展季沉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道,“尽管我不想承认,我确实自始至终都依靠着你的力量。别人说我是靠着你这个强盗弟弟才能做官,并没有错……”说到这里,他的嘴唇急剧地颤动起来,再也无法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