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16章

  展季被笼罩在展雄高大的身影下,却并不回答展雄的疑问,闭着眼睛从容不迫地说道:“这种刺痛持续一阵即便消失,毒性却在血脉中日渐沉积。你若不肯去逼齐君姜昭退兵,你就拿不到我的解药。”

  “展季,想不到你披了一张正直的面皮,行事竟然如此卑鄙!”展雄隐隐觉察展季所言不虚,怒火更盛,一把将展季掷在地下。他顺手抽出插在马鞍旁的白牦节杖,冷笑道,“好,我这就去桕城!”顿了顿,他又对着那道伏在地上不住咳嗽的枯瘦侧影添上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你可要好好等着我回来!”

  展季望着展雄顷刻消失的身影,眼前顿时一黑,知道这一次展雄对自己已是恨之入骨,可是也唯有这样,才能逼这个无法无天的强盗头子为鲁国做事。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弟弟恨不恨他,他们兄弟还能不能言归于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了。

  尾声 丧乱既平

  史书上对于齐孝公姜昭退兵的情形记载非常简单,大意是展季的弟弟一搬出齐鲁两国开国之君姜子牙和周公旦的盟约,就让姜昭惭愧而去。实际上,当传出全军撤离的命令后,姜昭恨恨地盯着展雄点在自己喉间的节杖,不无讥讽地道:“想不到号称无拘无束的盗跖,居然也会俯首为鲁国的姬申卖命!”

  “我不是为了姬申,是为了我自己。”展雄冷冷地盯着齐孝公被惊吓得苍白的脸,拉着他走到帐外去,“如果齐国吞并了鲁国,国力大增,哪里还有我盗跖在泰山附近的立足之地呢?”

  “可是我妹妹死在姬申手里,这样的大仇让我如何不报?”姜昭愤恨难平地跺着脚。

  “作为报答,我会好好教导令妹的儿子公子显。”展雄掀开帐帘,眼看着齐军将士因为能够平安回家而兴奋地拔营启程,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得意地笑道,“如果让姬申的儿子也成为和我一样的强盗,再让他当上鲁国国君,我想姜莼夫人会很满意于这个结果的。”

  从桕城返回顾王城,展雄不断抽打着□的骏马,恨不得一步就跨回据点。其间他不断地试着运气,却再也感觉不到先前那种刺痛的感觉,看来这毒真如同展季所说,已经沉积进了血脉。

  展雄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却半分也消解不去心中的怨怒之意。怒气到处,喀喇一声,展雄已捏碎了手里竹制的节杖,随手把它抛进了道旁的沟渠中。马匹奔跑带起的风声呼呼地从他耳边掠过,可他脑中想的,都是取到解药后如何折辱展季的法子。

  好不容易回到了顾王城下,城楼上的喽罗们看见大王凯旋,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立时一群人大开城门,殷勤地伺候展雄下马,簇拥着他往城内走去。

  “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看把你们高兴得!”展雄乐呵呵地骂道。

  “我们固然是欢喜大王平安归来,却也听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呢。”众人七嘴八舌地道。

  “哦,什么好消息?老黑,你来说。”一边走,展雄一边兴致勃勃地问。

  叫做老黑的是展雄手下一名小头目,当初也是奴隶出身,因为不堪忍受主人的苦役才偷跑来做了强盗。此刻见展雄单点了自己回话,连忙答道:“大王还不知道吧,几天前鲁国君臣在祖庙宣布颁布新律,废除人牲啦!”

  “废除人牲”四个字不知怎么,让展雄心头一窒,当下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么点小事。你们跟着我,废不废人牲又有什么关系,值得高兴成这样?”

  “我们得大王救助,自然是生活在乐土中了,可我们是在为那些仍在当奴隶的家人朋友高兴啊。”老黑看不懂展雄的表情,自顾有些伤感地道,“大王虽然救了我们,却救不了所有的奴隶,不像这道新法令一下,全鲁国的奴隶还有其他百姓都得了益处,再不用担心会被杀死陪葬。大王不知道,以前只要主人家死了人或者举行什么典礼,我们都会害怕得整夜睡不着觉啊。所以我们对修订新律的季子大人都感恩戴德……大王,大王?”眼看盗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老黑忽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心虚地住了口。

  “原来我只能救一群人,而他却可以泽被苍生。”展雄自言自语了一句,也看不出他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却唬得原本兴高采烈的手下们都安静下来,忐忑地看着从狱中逃回后越发喜怒无常的头领,生怕一不小心又触动了他的杀性。

  “展季呢?”一片沉默之中,展雄忽然问。

  见众人一时都不敢答话,老黑壮起胆子指了指:“在客房里。我们看他是大王的哥哥,不敢自作主张。”

  “嗯,你们都回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展雄沉着脸点了点头,独自往客房方向走去。这些日子来他越发学会了“恩威并施”四个字,对于那些老实忠诚却又头脑简单的同伙,他不再是呼兄唤弟的大哥,而是不容违逆的首领——顾王。

  伸手捏了捏怀中姜昭亲笔写下的誓书,展雄的脸上慢慢换上一个冷冰冰的笑容。他在半路就已下定了决心,只要一拿到解药,就把这卷帛书直摔到展季的脸上去。

  猛地一脚踹开房门,展雄施施然地走进房中:“季子大圣人,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倒让展雄憋足了力气的一拳如同打在了空气里。他站住脚步定睛一看,狭小的客房里并没有展季,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蜷缩在炕角。

  “骞叟?”展雄蓦地沉下脸,“你在搞什么鬼?展季呢?”

  “大王恕罪!”骞叟不慌不忙地走下炕来,跪在地上,“季子已经走了,是小老儿放他走的。”

  “什么?”展雄勃然大怒,一脚把老头子踹到了墙脚,“老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想找死么?”

  “不是小老儿想死,是季子快要死了……”骞叟被展雄踢得喘咳了半天,哼哼唧唧地道,“大王现在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季子要是被你折腾两下,哪里还有命在?只怕大王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展季给你灌了什么迷药,你就这么向着他?”展雄怒道,“可是他给我下了毒,他走了我去哪里拿解药?”

  “季子留下了一个小瓶子,他说你看到了就会明白的。”骞叟指着桌子道。

  展雄背转身,一把抓起了摆在桌上的小玉瓶,忽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拔开小玉瓶的塞子,只闻到一股甜香,仿佛是花蜜的味道。花蜜……展雄苦苦想了一阵,忽然茅塞顿开——这个小玉瓶,是当初他把姜莼掳掠到悬崖顶上,姜莼用簪子扎了他之后看到的。那个时候姜莼说刺痛他的不过是普通的蜂毒,就算不用药过一段时间也就没事了。而这个小玉瓶里,装的便是蜂毒的解药。

  原来,不过是普通的蜂毒。展雄忽然一拳头砸在桌面上——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呢?明明展季根本没有对自己下毒的机会,最开始不过是利用自己的戒备心理出言讹诈罢了,直到自己耐不住近了他身,他才趁机把蜂毒抹在自己身上,越发做实了自己中毒的假象,骗得自己不得不听从他的吩咐,充当鲁国的走狗。

  “展季,你骗得我好苦!”展雄一把将怀中的帛书扯出来,连同手中的小玉瓶一起砸在了墙壁上。然后他猛地转身扯起骞叟,厉声道:“他去哪里了?”

  “他说要去和一个要紧的人会面,央求小老儿放他走,小老儿实在不忍心就……”骞叟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落下泪来,颤声道,“大王,你和季子是兄弟,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开解的呢?季子为了修改律令废除人牲牺牲了那么多,是所有鲁国奴隶和鲁国人的恩人,如今他马上就要死了,你就不能对他好一些吗?”

  “谁说他马上就要死了,我看他活得好着呢。”展雄冷笑道。

  “真的,他是真的油枯灯尽了,我怕他根本就会死在半道上……”骞叟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展雄,急匆匆地道,“大王,上次你探望季子却落入圈套,真的不是他的意思!我在曲阜城找了几个当日围攻你的士兵探听过了,那一切都只是臧文仲的主意,而季子自始至终在拼命保护你!……现在他往曲阜方向走了,求你快去救救他吧……”

  愣愣地看着骞叟的哀求,展雄忽然不明白,为什么除了自己,不管是乐土、骞叟,还是看守城楼的喽罗们,对展季都无一例外地充满了感激之情。究竟是他太善于伪装,还是自己真的哪里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