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12章

  “展季,难道你想要包庇罪犯?”臧文仲怒道,“你不怕我一声令下,将你连同盗跖一并格杀?”

  “一边是职责一边是亲人,展季左思右想,找不到两全之法。”展季苦笑道,“不过既然是我将他引来,也只能是我把他送走。所有的罪状,我一人承担便是。”

  “好!”臧文仲目光一凛,咬牙朝身后发出冲锋的手势,顷刻间将展季陷入士兵的包围之中,其余士兵则冲向展雄被绑之处,争着要第一个砍下大盗的头立下首功。

  心中早已猜测到臧文仲的意图,展季蓦地如同一尾跃出水面的鱼,高高从百余人的包围中纵起,手中长鞭一甩,已将刺向展雄的兵刃卷在一处,四散抛开。然而这种孤注一掷的打法让他背后空门大开,虽然保住了展雄的安全,展季的后背却同时被两三根长戈撩过,鲜血顿时染红了被划破的棉袄。

  “展季,你是赢不了的!”臧文仲见展季被重兵围困之下血湿重衣,却依然不肯放弃救护展雄,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原本一直指挥若定的鲁国上卿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指着展季身后大叫道,“快拦住他!”

  “啊啊啊啊!”与此同时,在经过一阵摄魂夺魄的挣扎后,凄厉漫长的嘶喊从不远处的柳树林里响起,仿佛一腔炽热的岩浆终于找到了缺口喷涌而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展季身后,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如同野兽一样被缚在树干上的人猛地仰头长啸,寒风中他的头发竟然如同海草般升腾而起,数道血箭也从他身上的伤口中喷射而出,让他整个人霎时间变成了一团爆发的火焰!而密密麻麻绑缚着他的麻绳,则在同一瞬间被生生崩断!

  被兄长出卖的痛苦和手下弟兄的惨状如同地狱的烈火烧毁了展雄的神智,让他激荡的内力突破了自身的束缚,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爆发而出,也闭塞了他对周围变故的感知。他的眼角裂了开来,血线如同泪水一般蔓延在脸上,让他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蒙上了血红的杀气。凭着一刹那的直觉,展雄飞身朝着臧文仲的方向扑去,就是这个人让他在牢狱中蒙受了非人的折磨和羞辱,他一定要亲手杀死他,像对待以前那些狱卒一样挖出他的心肝!

  几个卫兵下意识地挡在了臧文仲身前,却被展雄一手一个地抛开。他的手指仿佛变成了狮子的利爪,深深地陷入卫兵们的胸膛,□时已是满手血红,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

  “住手!”一个清厉的声音蓦地钻入了展雄的耳朵,让他的心蓦地一颤,眼前逐渐清明起来。借着火把桔红色的光芒,他认出了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哥哥——手把手教自己写字的哥哥,指点自己武艺的哥哥,帮自己干活的哥哥,把微薄的食物留给自己的哥哥,可是也是这个哥哥,为了他的官位他的名声,拒绝放走弑主的奴隶,用马鞭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甚至用装病的卑劣手段伙同旁人陷害他屠杀他的弟兄!这样的哥哥,究竟是手足,还是仇敌?

  “展雄,你不能杀臧上卿。”展季冷静得近乎无情的声音再度响起,让展雄放声大笑起来。凭着一腔激愤突破了迷药和绳索的束缚,这个时候的展雄,天下还有谁能阻拦他想做的事情?于是他足下轻轻在雪地上一点,便已绕开了展季的阻拦,随手抢过一枝长矛,朝着被士兵的盾牌重重保护起来的臧文仲冲去。

  密不透风的盾阵在展雄的矛下仿佛成了泥土烧制的摆设,一缕银光到处,铜铸的盾牌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吓得呆若木鸡的臧文仲。此时展雄狰狞的表情和无情的杀手让他成了从天而降的凶煞,锐不可当,狠绝无情,甚至没有人胆敢对上他燃烧着复仇怒火的双眸。臧文仲呆呆地看着雪亮的矛尖朝着自己刺来,灵魂早已被那双血红的眼睛烧成了灰烬。

  然而,就在臧文仲闭目待死之际,一缕劲风从旁边插来,生生将游蛇般窜来的长矛阻隔在外。臧文仲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被人重重推开,等他在手下士兵的簇拥下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有人也夺过一枝长矛与展雄缠斗在一起,而那个人,正是展季——方才还为了保护展雄与大队人马苦苦纠缠的展季。只是此刻,他的对手却换成了他方才一心想要保护的人。

  此时盗跖的手下已在官兵的突袭中伤亡殆尽,方才酷烈的呼喝惨叫已逐渐平息下来。仍旧活着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在人群前方搏斗的两个人。两个人两枝矛在雪地上上下翻飞,就连大开大合间的武功招数都是那么相似,让围观众人意识到,这两个性命相搏的人,是嫡亲的兄弟。

  臧文仲朝试图劝他离开的手下摆了摆手,坚持要留下来观看这一场决定了生死荣辱的决斗。他虽然不懂武功,却仿佛从兄弟二人绵密无隙的拆解中看到了昔年鲁国英雄公子展在战场上大败敌军的风采。一瞬间,就连臧文仲也明白过来,展雄方才为了凝聚功力,根本没有看见展季为了维护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否则他又怎么能够忍心对展季下手?

  然而,尽管招式师出同源,功力终究有高下之分。不过眨眼工夫,展季就再也无法阻挡展雄装若疯虎般的进攻,展雄手中长矛一绞,便将展季的兵刃绞得脱手飞出。尚不等围观之人惊呼出声,展雄已将矛尖往地面一戳,身体借助矛杆的弹力高高飞起,竟然再度朝着臧文仲藏身的方向当头扑下!

  仿佛早已料到了展雄的用意,展季在自己的长矛脱手飞出之际早已纵身跃起,一把接住了从高空上斜插而下的矛身,趁着长矛被展雄挑飞的冲力,竟然抢在展雄之前落在了臧文仲身前。他此刻背对展雄却已无暇转身,匆忙中将手中长矛背转,堪堪格开了展雄直刺过来的矛尖!然而展雄早已被杀心占据,借着余势再度挺矛刺下,展季手中硬木制成的矛杆却陡然一弯,正正砸在展雄手腕之上,让他惊痛之下手一松,长矛脱手横弹而出。他虽然失手,这一击毕竟倾尽了全力,矛尖险险与臧文仲擦身而过,飞弹的矛杆却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展季的后心!只听啪地一声,展季猛地往前扑去,喷得臧文仲满襟都是淋淋漓漓的鲜血。

  眼看臧文仲下意识地就往卫兵身后跑去,展雄一不做二不休,足尖勾起长矛抬手抛出,笔直地朝着臧文仲的心窝射去。这一矛又准又狠,绝无虚发,霎时穿透了胸腔,带出一溜血红的烟花。

  “乐土?”展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掷出的长矛插在了乐土的胸膛上,仿佛看到了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连头脑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都逐渐熄灭下来。他盯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人,哑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臧文仲?”

  “季子说……不能……杀他……”乐土的手紧紧扶着刺穿了他胸膛的长矛,勉力在临死前多说出两个字来,“我……相信季子……他不会……害你……”

  “乐土,别说了……”展季用手肘支起身子,刚想站起却又无力地跌跪在地上。他咽下喉中翻腾的血气,奋力向前探出手,握住了乐土失血冰冷的手掌——连乐土都选择相信他啊,为什么他嫡亲的弟弟却不肯听他一次?

  眼看乐土的眼睛在安详中缓缓闭上,展季终于攒起力气,对杵在远处的展雄道:“臧上卿的行事虽有错处,但单是‘恤民’、‘通关’两项策令,就改善了民生,废除了关卡,让鲁国在内乱后稳定富庶。他如果死了,鲁国当下根本无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你难道忍心看到鲁国重陷内乱么?”

  展雄目光复杂,嘴上却仍是强道:“鲁国乱不乱,与我有什么相干?”

  嗤啦一声,展季撕下了自己的一角衣袍,抛在身前冷笑道:“既然你连自己的父母之邦都不顾,那我现在与你割袍断义,你不必再叫我哥哥,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哥哥……”展雄正要反驳,展季已斩钉截铁般喝道,“闭嘴!你我已不再是兄弟,下次相见时只有官匪之别!”

  “好!”展雄惨然大笑道,“你无情,我无义,从此展雄孑然一身,再无牵挂!”大笑声中,他突地飞身而起,三下两下就跃进了柳树林中,等官兵们反应过来想要追击时,展雄早已失去了踪影。

  外御其侮

  一个月过去了,展季仍旧卧床不起,可鲁国的形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齐国国君姜昭一边暗暗在边境集结军队,一边跟鲁僖公姬申写信索借鲁国国宝岑鼎,这两条不祥的消息让重伤未愈的展季也忧心忡忡。齐国强大,自然不甘容忍卧榻之畔的鲁国,一向所缺的只是进攻的借口而已。

  这天夜里,他照例醒后无法入睡,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微弱的夜光。此时臧文仲派来伺候他的奴隶阿四已经熟睡,茅屋附近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风吹着柳枝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越容易想起一个人来。可是现在齐鲁交恶,她作为齐国公主鲁国夫人处于夹缝之中,又该如何自处?

  忽然,窗棂上响起了轻微的叩击声,一个声音轻轻地唤道:“季子,季子……”

  “进来吧。”展季模糊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半开的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一个纤细的人影费力地从窗子爬进了展季的屋子,偏偏这个时候睡在屋角的阿四翻了个身,立时吓得那个人影站定了不敢再动。

  “没事,你过来吧。”展季轻轻地道。

  那个人影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展季的床边,跪了下来。屋内漆黑无光,展季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分辨出来来人是个女子。

  “奴婢叫做姜絮,是即墨公主陪嫁到鲁国的侍女,现在我家公主有难,请季子无论如何要连夜到甘泉宫相见!”那个女子急切地说着,似乎有泪水从她的脸上滴落在床边。

  “她怎么了?”展季一把抓住了身下的被褥,用力压抑着自己的焦灼。

  “昨日国君对我家公主发了一顿火,然后就下令把她软禁在甘泉宫。我隐隐约约只听到什么‘私纵盗跖’之类的话,其他的便不知道了……刚才公主叫我逃出来给季子报信,说季子若天亮前不能赶到,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叫做姜絮的侍女哽咽着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这是公主交给季子的信物。”

  入手的东西温润光滑,正是当初姜莼用来盛放蜂毒解药的小玉瓶。想起她在悬崖顶上巧笑嫣然处变不惊的模样,展季心中一痛,勉力道:“你先走吧,我马上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