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11章

  “果然是你……”展季只觉展雄这种嚣张恣肆的态度不啻于把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胸上,让他几乎连呼吸都无法为继,于是他只是急促地咳嗽着,不再说下去。

  展雄站在一旁,不知道展季的模样究竟是不是伪装。然而屋内的药味却似乎越来越浓,当他意识到这不是药味是迷香时,他已经咕咚倒在了地上。

  掀开身上的薄被,展季从床上撑了起来。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卷麻绳,走过来扳过展雄被迷药熏得无力的身子,仔仔细细地将他捆绑起来。

  “哥哥,你装病就是为了抓我么?这次姬申又许给你什么好处?”展雄死也想不到一向方正的展季会使出这样阴险的手段,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紧紧盯着展季的每一个动作,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你的同伙呢,叫他们出来吧!”

  不论展雄怎样诘问嘲讽,展季都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将展雄绑得结结实实,他才站起身,想将展雄抱起来。然而他试了几次都无法将展雄魁伟的身躯抱离地面,只好拽着绳头,将展雄横拖竖曳地拉出门去。

  深夜的寒风凌厉得如同冰刀,一刀刀地割在兄弟二人的脸上身上。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得到身下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不大,却让人牙根发酸般地心悸。

  展季拖得累了,就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而仰躺在雪地上的展雄则始终无声地咧着嘴,似乎他伤心到尽头的大笑已被冻死在脸上,就连眼角的泪滴也被冻成了冰珠,在磕磕绊绊的拖行中滚落在冻雪里。

  很显然,展季的目的地是屋后那片空旷的柳树林,然而平时轻松到达的地方在这风雪之夜却仿佛远不可及。等他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将展雄拖进林子里,他便虚脱般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倒了下去,病骨支离的身体就像一堆树木折断的干枯枝条。就在展雄以为他晕过去的时候,展季却又爬起来,死命拽过绳头,将展雄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棵粗大的柳树上。

  展雄始终冷眼旁观着哥哥的行为,似乎有恃无恐地看着他能做出什么事情。就在他以一种挑衅的眼神对应展季剧烈的咳嗽时,身上的剧痛唤回了他对自己处境的意识——展季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马鞭,重重地抽在展雄的身上,直把他的棉袍也撕开一道口子,肌肤上也爆起皮开肉绽的灼痛。

  展雄没有出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展季,似乎不能相信从小就平和得有些淡漠的哥哥会用鞭子抽打自己。而展季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积蓄着力气将鞭子接二连三地抽在展雄身上,一共六鞭,鞭鞭见血。

  “这六鞭,是为了让你记住被你残杀的六个人。”展季扔下鞭子,喘着气对木头人一般的展雄道。

  “不用你提醒,那六个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展雄冷笑着回答。

  “住嘴,先听我说!”展季难得地大声呵斥着,眼角却已是一片水气,“你从小就有主意,何尝听我完完整整地说过一席话?非逼得我今日将你绑起来再堵上你的嘴,你才肯老老实实听我说完话么?”

  “好,你先说。”被绑在树干上的人想要点头,却因为迷药的作用无法动作。

  “父亲临终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我始终记着他的话,宁可自己挨饿受累,也绝不愿委屈你一丝一毫。你少年时喜欢舞枪弄棒,惹是生非,甚至自作主张跑到庄公面前献艺,惹下殉葬的祸事,我都从未责备过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本性纯良,任侠仗义,是一个正直之人。哪怕后来你落草为寇,大逆不道,我也知道你是劫富济贫,是为了解救天下受苦的平民和奴隶,不仅不以你为耻,反倒对你的胸襟和勇气暗中钦佩,否则何必把乐土送到你的身边?可是我没有料到,你的勇敢会变成暴戾,你的果断会变成狠绝,你变成了一个杀人的恶魔!你说,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终于允许我说话了么?”展雄哈哈一笑,然而那笑声在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微弱,“我知道现在外面传言我每天都要炒人心肝下酒,可我根本懒得辩解。这个世上,有些人就是卑劣得如同猪狗,杀了他们是为天下除害!做好人的救星,做坏人的死敌,这就是我盗跖的理想,永不改变!”

  “可那些被你杀死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展季怒道。

  “他们?他们算什么普通百姓,他们是隐藏在人群里的恶魔!”展雄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开始在层层绳索间挣扎起来,“我为了救你,被臧文仲关进了司寇监狱。我那时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因此严刑拷打对我来说,早已是意料之事。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些狱卒,那些狱卒……他们的心地竟然会如此卑劣!他们六个人,大概很是乐见我这个强盗头子落在他们手里,轮番地戏弄我,侮辱我……他们对着我撒尿,在我的饭碗里放狗屎,还逼我……”

  “别说了,你别说了!”展季忽然失控地喊出声来,眼泪潸然而下。那些监狱里的龌龊事情,他光是听一听都无法忍受,弟弟从小就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现在来求我不要说,可是我用自己换来了你的官职,我受罪的时候你在哪里?在衙门里摆你的士师威风吗?”展雄明知道这句话太过伤人,却忍不住要说出来刺痛对方,“如果不是在姜莼的帮助下救了我出去,我想我被处死之前就会活生生地在监狱里被逼疯了!那些狱卒,别看他们在外面都是一副老实憨厚的老百姓模样,可他们一旦作起恶来,比我这个强盗还要狠毒万倍!我就是要挖出他们的心肝,看看在每一个所谓普通人的心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邪魔!”

  “够了!如果你是想要让我愧疚让我难过的话,你已经达到了目的。”展季踉跄了一下,被冰雪冻得麻木的双脚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报复呢?被野兽咬过的人就一定要变成野兽吗?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恶魔,可是大多数人都用理智和慈悲在压制着它,国家也用律法束缚着它,用礼仪引导着它,并非赶尽杀绝才能将它消灭!我看你也是被杀戮的快感引诱出了心底的恶魔,才选择了这样残酷的报复手段!我今日将你绑在这里受这天地的搓磨,就是为了灭一灭你被仇恨点燃的威风杀气!”

  “哼,不要说什么天地,天地都是你们这些怯懦者逃避的借口!”展雄不屑地道,“姜莼告诉我说,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废除鲁国的人牲殉葬陋习,好吧,或许在那个浅薄的女人眼中,你是多么地高尚伟大啊,可是在我看来,你这个所谓的理想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奴隶们只要摆脱了做人牲的可能性,他们的生活就会得到改善吗,天下的罪恶和不平之事就会减少吗?你敢不敢像我一样大声对天下说:奴隶也是人,我要让所有的奴隶都变成自由的人!”

  “不,有些事情改变起来,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能成功。”面对展雄一贯自以为是的强势,展季平静的话语则显得虚弱,“每个人都只能做得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江湖里需要你这样的侠士,庙堂里却需要我的努力。你不知道,就算为了这一点你眼里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要耗费无数的心力……”

  和以前一样,展雄并没有在意展季在说着什么,他只是陶醉在自己滔滔不绝的雄辩中:“诸侯里只有鲁国、秦国和宋国寥寥几个国家还保留着人牲,而且不断遭到人们的反对,连鲁国上卿臧文仲,也对这种礼制不满吧。哥哥,你不过是挑拣了一项最容易的事情来标榜自己,就像你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名声一样,明眼人都知道若不是你自己宣扬出去,谁又会知道你半夜里搂着女人睡觉的事情?”

  “坐怀不乱,呵呵,坐怀不乱……”展季蓦地笑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原来即使在知晓了一切之后,弟弟依旧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展季只觉展雄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子,一下又一下地□他的心里,让他蓦地一口血涌上来,尽数吐在掩口的衣袖上。

  “哈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展季你看清楚自己,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以前我只是看你喜欢扮演圣贤的形象,不想揭穿你罢了,你就真以为我被你一贯的惺惺作态迷惑了么?”展雄得意地笑起来,不遗余力地将话语化为利剑,刺向面前已不再招架的人。

  北风不断吹来,摔打着柳树林里干枯的枝条,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展季死一般地站在雪地里,双肩和肩头上堆积着厚厚的雪片,就连眉毛上都挂满了雪花。然而他只是定定地盯着被绑在树干上的展雄,只觉满心都是绝望。

  “头领,头领你在吗?”远远地,有人大声呼唤着,想必是在茅屋中寻不到人迹,便冒着风雪出外寻找。

  展雄的眼睛亮了,来时他惦记哥哥的病情,把手下的护卫远远抛在身后,直到这时他们才赶到。于是他大声地呼哨了一声,仿佛高天上雄鹰的长啸,即使再大的风雪也不能淹没。

  “头领在那里!”远处的几个人顿时兴奋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柳林方向跑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无数的火把忽然在茅屋四周亮起,呛啷出鞘的刀剑声中,伴随着数声惊叫,那几个人影慌忙抽出随身的兵刃,迎向仿佛从地底下钻出的伏兵。然而长途跋涉后困倦的旅人终究敌不过早已蓄势待发的精锐,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冲出重围,却被毫不留情的阻击逼回杀戮的包围圈中。

  “二喜、乐土、老羊头!”展雄的眼睛里几乎要迸出血来,他死命地喊着手下的名字,疯了一般挣动着身体,丝毫不顾本已凝结的鞭伤重新绽裂,鲜血汩汩而下。

  展季惊呆了,他方才心情太过激荡,竟然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包围而来的大队人马。等他终于看清从士兵队列后走出来的臧文仲时,展季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这老谋深算的上卿监视了起来。而臧文仲之所以会亲自出马擒拿展雄,实在是因为展雄的势力非同小可,不仅让无数诸侯闻风丧胆,也不断侵犯到了鲁国的权威。

  “哥哥,原来你骗我来,是为了杀我的。”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兄弟在官兵的围攻中左支右绌,频频负伤,直到再也站不起来,展雄忽然放声大笑,“我果然有个好哥哥啊!”

  此时展季已无暇向他解释,只是快步走到臧文仲面前去,开门见山地道:“臧上卿,你想杀了展雄?”

  “此等悍匪,自然要当场格杀。难道士师大人还想留着亲自审讯,让鲁国上下见识你大义灭亲的壮举吗?”第一次看到展季一向冷静傲然的脸上露出失措的表情,臧文仲得意地笑道。

  “季子!”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忽然朝展季扑了过来,瞬间被卫兵们重新砍倒在地上,然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努力仰着失血的面孔大声喊道,“季子,头领是真的担心你,才来看你的啊。你怎么能这样狠心,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呀!”

  是乐土。展季认出了这个倒在地上,全身糊满了血污和雪泥的人,只觉得心里陡然冷得缩成了一团。原来就连这个和自己相处了多年的乐土,也如此揣测自己的居心!

  “别忘了,你是鲁国的士师。”臧文仲看出了展季眼中的交织的煎熬,不失时机地提醒道。

  “我可以不做士师,但我不能不做他的兄长。”展季挡在臧文仲身前,冻得僵硬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透着波动的痛苦,“我此番以兄弟之情诱他前来,便只能以兄长的身份对待他。他杀了人,我心中恼恨,打他骂他望他改过自新,却绝不会用亲情作为陷阱诱捕他,扼杀他心中最后的一点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