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6章

  “你也知道是最后一卷了吗?当时若是你将那些作乱的奴隶从速处死,又怎会有今日之事?”想起杀死舅父的卑贱奴隶们此刻正逍遥法外,臧文仲的声音都气得有些发抖。

  “展季所遵循的,是例行的审理程序。”展季正色道,“上卿若有异议,可以上奏国君修改律法。”说到这里,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从容地走到臧文仲面前跪下,“请上卿宣读诏令吧。”

  鲁僖公八年的冬天,展季遭遇了他士师职位上的第一次罢黜。相比起他后面的宦海沉浮,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他在曲阜东门外被称为“柳下”的地方盖了一间茅庐,将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了进去,甚至在屋后开垦了一块土地。熬过最为艰难的冬天,到鲁僖公九年二月的时候,虽然大地寒意未消,金黄色的阳光却已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暖意。就连展季播下的种子,也悄悄地从土地中探出了绿芽。

  此时此刻,一队豪华的车马驶出了曲阜东门,径直往展季所居的那一片柳林行来。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一对对捧着食盒、香炉、盥盂的侍女从马车后走出,挑选了柳树林中日光最充足、地势最平坦的一处草地,扫去腐烂的落叶,捡走细小的石子,在松软的干草上铺上厚厚的绣垫,在头顶支起轻薄的纱罩,在林边熏起了名贵的沉香。

  等到一切布置完毕后,马车上绣着精致图案的车帘被人掀开,一个领头的侍女半跪在车辕旁,小心翼翼地牵出了一个装束华贵的女子。那个女子身材高挑,眉目如画,细长白皙的脖子高高昂起,一望而知身份尊荣。当她走下马车站定后,从身旁保姆的手中接过了一个温暖厚实的襁褓,在侍女们的簇拥下走进柳林,坐在舒适的绣垫上。

  早有人敲开了展季茅庐的木门,高声宣告君夫人的召见。展季连忙放开手中的笔,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衣冠,方才随着传唤的侍者快步趋进柳林,给端坐在绣垫上的君夫人姜莼叩拜施礼。

  “我此番前来,是听说季子的贤名,想要向您询问礼仪。”姜莼高贵而矜持地说着,将怀中的婴孩展现给展季,“另外,我也想替我的儿子公子显拜季子为太傅,恳请季子多多教诲他做人的道理。”

  公子显尚不满周岁,此刻正躺在母亲怀里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展季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恭敬地埋头道:“夫人但有所命,展季安敢不从。”

  听到这句语带双关的话,姜莼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来,面上却仍旧一片淡然:“我会照看小公子,你们都退下吧。”

  一众侍女护卫听了君夫人的吩咐,都垂首称是,从姜莼身边鱼贯而出。然而他们虽然退出十丈以外,柳林中树木疏朗,姜莼和展季的一举一动仍旧落在众人的视线中。

  “你看,想和你单独说说话都这么费劲。”姜莼埋着头假装逗弄怀中的孩子,口气中娇憨的抱怨却明显是说给展季听的。

  “我现在一介布衣,自然更难见面。”展季仍旧恭敬地拱着手,声音低沉,“难为你过来看我。”

  “我也是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出宫来。”姜莼埋头轻轻地一笑,“不过也多亏了你季子大圣人‘坐怀不乱’的好名声,否则我堂堂鲁国的君夫人怎么能够专程来拜访你而不被人闲话?”

  “什么‘坐怀不乱’?”展季奇怪地问。

  “你自己还不知道吗?现在你这个名声在整个都城都传遍了。”姜莼揽过孩子挡住自己忍俊不禁的笑颜,“这个典故说的是鲁国前士师季子先生是个正人君子,冬夜里抱着一个女子给她取暖,却一点坏事也没有做。”

  展季这才想起,去年一个寒冬的深夜,他曾邂逅过一位年轻女子。当时那女子倒在他家门前,冻得脸色发白。他将她让进房中,用所有的衣被裹住她,那女子仍旧不停地喊冷。家徒四壁的展季不得已,只好把那女子抱在怀中,让她可以安然入睡。当时他虽然发现那女子样貌美丽,衣着精致,却没有多想什么。他有美玉在心,手中的石头再怎样绚丽,又怎能入得他的眼睛?何况整个冬天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是对鲁国律法的修订工作,尽管他并没有把握这部新律法会得到鲁僖公的采用。

  “这件事连我都忘了,旁人如何会知道?”展季一惊之下瞥见姜莼慧黠的眼波,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女子,是你安排的?”

  “怎么样,也算个美人儿吧,要不要我把她嫁给你?”姜莼将脸埋在孩子的脸颊上,逗得小小的公子显一阵嘻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过,若是你那天当真‘乱’了,别说我今天不能够在国君的眼皮底下来看你,以后我也再不理睬你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主意,也只有这机灵古怪的君夫人才想得出来吧。展季坐在下手的另一张软垫上,望着那对冰雕玉凿般的母子,心头泛起微微的甜蜜,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苦涩。她已为人母,身份尊崇,自己却永远不能与她并肩而立。不过一张软垫的距离,终其一生却都无法跨越。

  觉察到展季黯然的情绪,姜莼心中一沉,探询的口气渐渐凝重下来:“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他微笑着指了指柳林外的土地,“你看,这些秧苗都是我种下的。”

  “你也会种地么?”她惊异地问。

  “会啊。”他的眼光越过柳林外肃立等候的人群,落在远处曲阜城的轮廓上,“在秋廪的时候我是最出色的廪守,在庙堂的时候我是最称职的士师,现在,我也会成为最能干的农夫。”

  “展季……”姜莼低低地唤了一声,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措辞才好,“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国君重新起用你的。”

  “多谢你。”他忽然躬身一拜,竟然是诚心诚意地叩谢。

  “不过我说实话啊,你那直率的臭脾气可不太适合在官场里打滚,做个教导贤明君主的太傅倒是挺合适的。今天你可要答应我,等我的显儿长大了,一定要做他的太傅。”姜莼笑嘻嘻地道。

  “你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尽心的。”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让姜莼鼻子蓦地一酸,却只能佯装无事地笑了笑:“你有什么心愿,我也会帮你完成。”

  “我最大的心愿,是废除鲁国的人牲制度。”展季的话语毫无窒碍地流出,仿佛一股酝酿了多年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山谷。

  “我明白的。”姜莼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点了点头。

  “你明白?”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就像那股洪峰直坠深谷,竟然没有如同预期一般撞击到突兀的山石就已融入了宽阔的河床。

  “我明白。你的一切,我都明白。”她紧紧地将怀里的孩子贴在胸前,似乎这样就能让展季也感受到她温暖熨贴的情感,“这两年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想方设法打听你的事情。所以你不用怀疑,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真心诚意帮助你的人,也是我。”

  “多谢你……”他不知道怎样表达心中翻涌的情绪,只觉得一向稳重淡静的自己仿佛被火焰炙烤,恨不得跳起身来,将面前的温暖和理解拥入怀中。这个心愿,从他活着从鲁庄公的墓室里走出来时就暗暗许下,多年来他孜孜研究各国礼仪法典,甚至冒昧地向鲁僖公开口讨要了士师的官职,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说服国君和贵族,废除鲁国沿用了百年的人牲殉葬制度。可是这个心愿,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因为他清醒地知道,妄图改变国家自古承袭的礼仪定制无异于离经叛道的事情,何况还有那么多妄想着死后仍然得到人牲服侍的贵族们呢。这个念头就像一块捂在心底的冰,见不得阳光,却又无时无刻不刺痛他的心。唯一的一次想要开口倾诉,弟弟却没有等他说完就向他出手偷袭。

  唯有面前的这个女子,清清楚楚地对他说出了“我明白”,让他终于不用再像孤独的游子,跋涉在茫茫天地间,只有自己的影子作为伙伴。可是不远处就是百十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算他们的心再亲密无间,他们永远只能像现在这样,相望相闻不相亲。

  展季闭上眼睛,生怕出声打破了此刻心意相通的静谧,然而姜莼却笑了。她低声用展季都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不过我帮了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展季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面前这个巧笑嫣然却又冰雪聪明的女子,如雪花一般美好灵澈,却也如雪花一般遥远飘渺,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情却又最绝望的梦境。如果他是清醒的,他一定会选择将这场梦境遗忘。可是现实毕竟是那么冰冷坚硬,这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湎在了梦里面。

  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展季表情的变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三分哀婉却又带着一分邪恶的笑容:“我的条件是——我可以帮助你设法废除鲁国的人牲殉葬制度,可是我死以后,你却要为我殉葬。”

  “好。”他居然再度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眼泪几乎在一瞬间就要突破姜莼的克制,她只能再度装作逗弄婴儿,将那泪意生生地隐忍回去。以他过去作为人牲死里逃生的遭遇,此刻他居然那么干脆就答应了她荒谬得甚至有些残酷的条件,难道他的心里和她一样,生不能同衾,唯愿死能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