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棠棣之华>第5章

  “我还知道此刻门外有个客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展季忽然笑了起来,放下手中温暖的茶杯直视着前方,“请进吧。”

  “哥哥的耳力还不错嘛。”一身黑色劲装的英伟青年从门外飘然而入,如同一只翱翔落地的鹰收拢了翅膀,朝着书案处的主仆二人走来。

  “盗跖?”乐土从胸腔里低呼出这两个字,随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全身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天寒地冻,喝杯热茶吧。”展季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就像小时候什么都让给弟弟一般自然。然而展雄没有接。

  “我来是想问你那些奴隶判了什么罪。”展雄站在书案前,目光俯视着坐在席子上的展季和他面前的朱笔。

  “不是我给他们判什么罪,而是《鲁律》给他们判了什么罪。”展季默默地放下杯子,感到手心的暖意旋即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殆尽,声音也如同朗读公文律条般平板,“《鲁律》云,‘弑主作乱者,车裂弃市’。”

  “你要判他们车裂?”展雄的眼睛一红,在微弱的灯光下既愤怒又悲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弑主么?那个老杂毛要他们都给自己夭折的儿子殉葬!二十几个活生生的壮年人去给一个一岁的毛孩子殉葬,这是什么道理?换作是你,你会不反抗么?”

  “律法是这样规定的。”展季坐在原地,似乎弟弟的激动情绪感染不了他分毫,“我身为鲁国的士师,自然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否则以后还有谁会遵守律法?”

  “你轻言细语就判决了别人的生死,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有面临过死亡的威胁!”展雄一拳击打在书案上,竟将硬檀木的书案生生击穿了一个大洞,“我可是亲身经历过被逼殉葬的滋味,那种恐惧让我在山野间奔逃躲藏了一个月,几乎要饿死在树林里!我之所以会选择做强盗,就是为了将所有的奴隶都解救出来,让他们跟着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不要体会那种被人操纵生死的感觉!哥哥,你好不容易当上了士师,就不肯多凭借良知做点善事么?”

  “自由自在地生活……”跪在展季身后的乐土忽然轻轻念了一句,似乎展雄的话一字字都落进了他的心里。

  “你怎知道我没有?”展季只说出这一句,书案上的灯火便扑地一闪,被展雄的拳风所灭。眼前陡然的黑暗让屋内的三个人忽然都沉默下来,心里却都憎恨对方无法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怜悯他们,可我不能徇私枉法。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黑暗中,展季的声音清晰地流淌而出,仿佛一口沉静了多年的枯井中开始有细细的水流涌出。

  “哥哥……”静了一会,展雄终于开了口,这两个字的亲切语气让展季心头一暖,却随即被接下去的话浇成一片冰凉,“你就那么想往上爬么?”

  刚刚想要涌动而出的水流嘎然而止,展季只觉得全身抑制不住地发冷——这个弟弟,终究是不会明白自己的。不是不会,而是他从来不曾试图去明白。哥哥的形象,永远只是他心目中的想当然,他没有耐心也没有兴趣去探究他唯一的哥哥的内心。他所在乎的,永远只是他自己的感受。

  “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高官厚禄?”展季冷笑起来,却知道这冷笑后的酸楚展雄永远听不出来。黑暗的房间中,他看不清楚展雄的脸,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带着愤怒的呼吸。他们兄弟之间,是应该好好谈一谈,消除彼此心中的隔膜和误解了。展季想到这里,终于下定决心开启封闭了多年的心门,对弟弟一吐肺腑之言:“我之所以一定要做到士师的官位,就是为了能够修订鲁国先君们传下的礼法,废除……”

  一阵喧嚣忽然从士师官署的后方传来,间或着刀剑尖锐的摩擦声和铁链清脆的撞击声。展季蓦地感觉到对面展雄眼中露出的喜悦而森冷的亮光,蓦地住了口,平地向后移开了丈余,脊背恰好撞翻了席后的木质屏风,却也堪堪躲过了展雄突如其来的擒拿手。

  “你劫狱便罢了,难道还想以我为人质?”展季撑着后墙站起来,直直地盯着黑暗中的人形,“你的手段,永远就是这两招吗?”

  “哥哥的反应倒是快。”展雄一击不中,并不尴尬,站在原地笑道,“其实我倒没有胁持你做人质的想法,只是试试你的功夫罢了。实际上,我今天到这里来不过是牵制住你不去巡查,好让我的手下可以顺顺当当地行动。免得到时候误伤了哥哥,我也难过。”

  “果然是个孝悌的好弟弟。”展季冷冷地回答。话音未落,他已轻轻一推身旁发愣的乐土,自己却展开身形扑向展雄,将他笼罩在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掌风之中。

  “哥哥是想把我捉拿归案吗?”展雄哂笑着,轻轻松松地接过展季的招数,口中兀自说话,“虽然以前我的功夫很多还是从哥哥这里学来,可是你现在比我差太远了!哥哥还是住手吧,这样打下去没有什么意义。”

  展季咬着牙关不出声,只是一掌快似一掌地朝展雄劈去。展雄也不还手,只是东躲西闪地在屋中绕着圈子,居然还不忘了开口指导对方的招式:“我们展家的掌法讲究章法,动静得宜,哥你这样一味猛抢,可是犯了大忌的!”说着他一伸手便牢牢地握住了展季的手腕,让他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自己铁钳般的桎梏,“哥哥,算我怕了你,我们别打了。”

  “好,很好。”展季喘息着,忽然转头看向屋角瑟缩的乐土,眼神冷了下去。

  “我也想做个孝悌的好弟弟,可是形势却不允许。”展雄放开展季后退一步,身姿在黑暗中如同山岳一般挺拔无畏,“哥哥喜欢做官,我却厌恶这些贵族的虚伪和残忍!虽然我也是贵族出身,可我偏偏要去做他们眼中最大逆不道的强盗,偏偏要和他们眼中最下贱的奴隶为伍!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能够一起平等地生活,而不是像你这样让奴隶跪着给你捶背!哥哥,我们注定是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这番我为了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派人劫了你管辖的监狱,仅仅是因为珍惜二十几条落在你手里的人命,你要骂我打我,我也认了!”

  “我骂你打你,又有什么用呢?”展季颓然地坐下去,似乎没有心力再和展雄交涉下去,“你走吧。”

  “不,我要守在你这里,等他们发出行动结束的信号。”展雄守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地说,“虽然士师监狱的狱卒并不多,但哥哥若是到了现场,我们就没那么大把握了。“

  展季不再理睬他,只顾对身旁一直眼睁睁看着兄弟二人的乐土道:“把火盆点着。”

  乐土只道他冷,忙爬起来点燃了火盆中的木炭,还顺势点亮了屋里的油灯。下一刻,他看见展季抄起书案上的竹简,扔进了火盆之中。

  乐土不识字,不知道展季当时用朱笔写下的都是什么。不过一旁的展雄这回终于在火焰中看清楚了那些字迹,却是在判决车裂处死领头的一名奴隶之外,其余从犯一律官卖发配。对于奴隶们犯下的弑主作乱大罪,这样的判决已经是律法之内最轻微的选择。一旦宣布,且不说死者亲属臧文仲要大为不满,展季的名声也会蒙受极大的攻讦。

  展雄心中一颤,最深处便有了一丝懊悔。然而事已至此,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和展季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判决在火盆中化为灰烬。

  整个房间内沉闷异常,只有竹简燃烧的噼啪声音,让每一瞬间都如同一个季节那般漫长。终于,一道尖锐的哨音从外面传来,展雄如蒙大赦一般跳起,想要给展季打声招呼,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了屋子。

  “你也跟他去吧。”展季忽然对身旁的乐土开口。

  “季子?”乐土一惊,结结巴巴地应道。

  “我知道你心里赞同的,是他那种率性自由的性子,行侠仗义的举动。否则为什么我几番为你创造了出外呼救的机会,你都视而不见?”展季说到这里,宽慰般看着乐土又惊又愧的脸,释然笑道,“其实也是,你在他那里日子会畅快很多。快跟他去吧,我不怪你的。”

  “季子,我……我对不起你……”乐土伏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你将我从秋廪放出来,又教我功夫,我却这样对你……”

  “施恩并非为了索报。我对臧文仲的恩惠尚且以率直相报,你对我也不必屈身逢迎。”展季推了推乐土,“快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眼看着乐土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展季蓦地伏在书案上,手指紧紧地按住了自己的腿。那从脊髓深处延续出来的痛楚,每当他使用武功后便会变本加厉地延续到腿部,冷如冰裹,痛如针刺,让他一时间无法移动分毫。他心里知道,他是不该再使用武功的,多用一次,他离彻底的瘫痪就会多近一日。可是这些,都比不上兄弟的误解和漠视更让他感到寒心,即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孤独的路。

  天亮的时候,当怒气冲冲的臧文仲从宫中出来,径直来到士师官署时,发现展季将官服穿戴得整整齐齐,行若无事一般坐在书案前。

  “展季,你居然还坐得住?”臧文仲冷笑道。

  “烦请上卿大人稍侯,展季批完这最后一卷卷宗,就来奉旨领罪。”展季口中应对,手中朱笔却依然毫不停顿地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