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28章 山河(上)

  “……终于走了?”

  两相前脚刚走,路遥就从门外探出了脑袋,“我进来啦。”

  也没等夜雪焕点头,自说自话地就在两人面前坐下了。

  玄蜂营撤编一事势在必行,童玄昨日去营里传达了一番,侍卫们虽有遗憾,却也无甚不愿,晚上大喝了一通,今日就在收拾整备了。

  童玄和程书隽尚在营中,路遥则先带林熙泽回了百荇园。只是回来后听说左右两相在和夜雪焕议事,不好打扰,径自去厨房讨了顿早饭,在园里晃悠了一大圈,总算等到人走了。

  许是因为夜雪焕和童玄双双回归,路遥又重拾了他谍蜂蜂后兼玄蜂大嫂的自信和雄风,昨晚想必没少在一干侍卫面前扬眉吐气,到现在都春风得意满面红光,甚至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吧唧吧唧嗑得正香。

  他见蓝祈身上还裹着薄毯,整个人都窝在夜雪焕怀里,就知这两人必定又在故技重施坑害无辜群众,笑眯眯地问道:“那两个是上赶着吃狗粮来了?”

  夜雪焕嗤道:“左右两相岂有你这般无聊。他们是代表那位来和我谈条件的。”

  他与蓝祈挨在一起,自然也瞥见了两本折子的内容,心中颇觉不豫,遂迁怒路遥,不阴不阳道:“说起来,那几条新政中还有不少是你的功劳。你若转投他麾下,势必能得重用,前途无量啊。”

  路遥嚼着瓜子,懒懒道:“你当他没招揽过我?那不是我没受他诱惑,坚持为你守孝……不,守节……算了,反正就是我高风亮节,一片冰心!”

  他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词,信口胡诌,所幸夜雪焕也习惯了,或者说横竖都是路遥自己送口头便宜上门,所以并不计较那些微妙的用词,似笑非笑道:“我看是因为童玄没出事,你不好意思倒戈吧。”

  “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路遥呸地一声吐了口瓜子皮,“童玄这回要真出了事,我立马给他表演原地黑化!怎么说小爷也是个……下凡历劫的神仙,多少金手指还没开呢,我弄不死他个封建专制独裁统治者!”

  夜雪焕自动过滤了那些意味不明的内容,抚掌赞道:“你这么厉害,何必等到童玄出事,现在就可以大显神威。”

  路遥心虚谄笑:“你个子高,你先顶。”

  夜雪焕和蓝祈同时挑了挑眉,眼神里满是无言的嘲讽。

  路遥只得拍掉手中的瓜子,悻悻道:“大佬,好歹我们夫夫也为你卖命这么多年,这种玩笑不能乱开,伤人啊。”

  许是觉得有些矫情,他又故作娇羞地扭了扭,“人家偶尔也是需要一点表扬的嘛……”

  夜雪焕岂能不知路遥是个香饽饽,虽然他人是奇怪了点,但眼光独到,总有奇思妙想,能另辟蹊径,寻根溯源地解决许多难题,说得上是个鬼才。夜雪渊当初开口就只要路遥,夜雪权也多次明里暗里地想要他入仕,只可惜——或者该说万幸的是,他志不在此。

  夜雪焕时常也会觉得,若路遥有心成就一番大事业,必定能够万古留名;若非是童玄,他也未必能留住路遥的忠诚。

  也当真是一物降一物,谁能想到这般精明狡诈、滑不溜手的路遥,竟会栽在童玄这么个持重内敛、严肃到几乎可以说是呆板的男人手上。

  ——难为童玄和路遥在一起这么多年,还能保持住正经。

  “你确实做得很好,我没信错你。”夜雪焕忍着笑道,“往后也要多倚仗你们夫夫了。”

  虽是自己讨来的夸奖,但路遥看着他眼中促狭的笑意,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算了,你还是别夸我了,总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夜雪焕装模作样地叹道:“好歹我庇护你们夫夫这么多年,我真心实意地夸你一句,你竟说我不安好心,伤人啊。”

  路遥举手投降:“大佬我错了,你就别埋汰我了。我其实是来告诉你,玄蜂营已经在做准备了,等你与那位谈妥之后,随时可以开始走撤编流程。”

  夜雪焕点头道:“让童玄点一队人,过几日先送殷老太傅回千鸣城。再发信给高迁,让他置办宅院,安排仆役。往后锦鳞就跟着太傅继续课业了。”

  路遥愣了一下,随即意味深长地看向蓝祈,“这后门走得够厉害。

  蓝祈不置可否,只吩咐道:“老师年岁大了,一辈子也没在衣食住行上吃过苦。你挑几个稳重的侍卫,再派两个心细的仆役,路上好生伺候着,走慢些也无妨。”

  “好说。”路遥眼中精芒一闪,“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就让童玄带队。”

  “你倒是护夫心切。”夜雪焕无情地揭穿了他的小心思,“只可惜我暂时还不能放童玄回去。”

  路遥讪讪地撇了撇嘴,“那让小隽子去,这条路他熟得很。”

  “不必。”夜雪焕轻笑,“正好有个自己送上门的人选。”

  路遥想了想,随即会意一笑:“你说林熙泽?”

  林熙泽昨晚在玄蜂营里被灌得很惨,本就不是个多大的酒量,心中又郁结难平,直接醉到不省人事,早上才被路遥强行叫醒,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带了回来,这会儿还在后院里晨练醒酒。

  但事实证明,晨练并不能醒酒,夜雪焕派人将他喊来时,他依旧脸色发青,双眼浮肿,坐下时甚至都踉跄了一下。

  “容大哥……对不起。”

  他颓丧地低着脑袋,嗓音沙哑,“我知道错了,擅离职守,自愿领罚。”

  夜雪焕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就见路遥在他身后连抛媚眼,很是一副耀武扬威的嘴脸。

  路遥昨晚的确给林熙泽灌输了无数奇奇怪怪的言论,什么“离爱豆太近滤镜会失效”,“接受爱豆的失误才能和谐追星”,“妨碍爱豆谈恋爱是毒唯行径”,林熙泽根本没听懂,但总归抓住了一点中心思想——他太越距了。

  他能与夜雪焕如此亲厚,都是沾了林远的光;若没有这层关系,他如今也不过就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头小兵,也和军中那些仰慕夜雪焕的普通军官一样,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风光背后的伤痛苦楚。

  当年夜雪焕伤在蛮王手上时,林熙泽年纪还小,并不了解真实伤情。林远告诉他夜雪焕伤得很重,要他莫去打扰,他还不信,巴巴地跑去求证;当时的夜雪焕表现得极其从容自然,完全若无其事,甚至怂恿他小酌了几杯酒,半点没提及自己的伤势。

  如今想来,林远知情而他不知情,说明夜雪焕信赖并仰仗林远,却并未将当时尚未入军的他视作可以示弱的对象,挣扎着也要维持住完美强大的形象。

  说起来大概是不想他担心,但事实上却是很见外的做法。

  而就在昨日,夜雪焕主动向他示弱,他却完全没有表现出该有的理解和体谅。

  路遥虽然满口胡言乱语,但终究有句话没说错——他与夜雪焕之间的差距还太大,把他看得太过理想化,所以无法站在他身侧,直面那些光鲜之下的创伤。

  他还需要变得再成熟和强大一些,才能有足够的勇气承担理想之外的残酷现实。

  “……我明日就回亟雷关。”林熙泽蔫蔫地吸了吸鼻子,“把所有岗哨都摸熟了再回去见你。”

  夜雪焕有些哭笑不得,能在挫折中成长固然是好事,可若每一次有所领悟都要以大受打击为代价,那也未免太可怜了些。

  “倒也不至于赶这么急。”他和颜悦色道,“难得能来一趟丹麓,索性就好好看看。你自幼长在边关,只知保家卫国是职责所在,却不知自己所守护的,究竟是怎样一片山河。”

  “或许你看过之后,会喜欢上这样的安适繁华,又或者会觉得这山河人间并不值得你守护,都未尝不可。”

  林熙泽愣愣地抬起头,因为酒意未退而迟缓的脑袋终于反应了过来,颤声道:“你、你是想让我远离边关?”

  “去或者留,都取决于你自己。”夜雪焕沉静道,“我年少时,也曾笃信这丹麓城就该是我大展宏图之处,直到母后……”

  他摇摇头,收起眼中一抹难以察觉的怅惘之色,又笑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只是希望你多看、多想,去找你真正的志趣所在,而不是被限制在一方天地里。等到你看过天地广阔,若是仍愿意为天下人守卫一方边关太平……到那时,你便真正明白自己守护的是什么,才能真正算得是边关将领了。”

  “过几日,你替我护送老太傅回千鸣城。他老人家年轻时曾行万里路,山河尽在胸中,想必也会很乐意为你解惑。”

  林熙泽闷闷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像多情愿,只是夜雪焕自己提及了那些沉疴旧事,所以也不敢反驳。 路遥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暗想夜雪焕对付这小屁孩当真有一手,苦肉计用得炉火纯青。

  夜雪焕又道:“园子里这几日势必人多眼杂,你且住到玄蜂营里去,正好也让程书隽他们带你好好玩一玩。”

  再转头吩咐路遥:“丹麓始终还是要留人,你看着安排,这几日也少来园子里,拿不定的再来找我。”

  路遥一听就知道这是又放了自己和童玄的休沐,兴高采烈地应了,一把勾住林熙泽的脖子,摇头晃脑道:“你这些天就跟着我混了,哥哥带你吃香喝辣逛窑子!”

  林熙泽:“……”

  他对吃香喝辣逛窑子完全不感兴趣,更不想跟着路遥,偏偏夜雪焕并未再开腔,挥挥手示意他们自行回营。

  离开花厅前,林熙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夜雪焕正和蓝祈咬着耳朵交谈,两人虽然举止亲昵,神情却都很严肃,再不复先前调侃相慰的模样。

  ——那一瞬间,林熙泽恍然在想,他们正在讨论的,或许是自己一辈子都弄不明白的事。

  他生在边关、长在边关,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都是各路将领如何克敌制胜的光辉事迹,镇守边关于他而言意味着荣光和使命,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那些鲜血和牺牲究竟都意味着什么。

  昨日虽在丹麓繁华之地逛了一圈,但一则神思浑噩,二则也不曾多想;可今日被夜雪焕这般提点,才恍然意识到,各处边关的铜墙铁壁所拱卫的,正是这片太平盛世。

  边民自然对边军充满感激,可这丹麓城里非富即贵,每日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无人会去思考他们的安乐都是从何而来。

  ——边军所守护的,不仅仅是弱小穷苦的平民,同时也是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权贵。

  对于权贵而言,边军的荣耀不过都是战功,牺牲和鲜血也不过都是数字。这些人不会懂得感激边军,可他们才是重央的统治者,才能给重央带来繁荣。

  守护平民是每个军人的天职,并不需要什么觉悟,也并不算什么荣耀;但“誓守河山”的意义却远远不止于此。

  夜雪焕所要守护的,不仅仅是山河壮阔、民生昌盛,更是长久和稳定的繁荣,为此他可以向夜雪权妥协;他愿意退守西北,正是因为胸怀天下。

  林熙泽并不明白这些,夜雪焕也并不想对他说教,但想必老太傅会很愿意给他上这一课。

  直到确认两人走远,蓝祈才低声问道:“这几条新政……手笔真的太大了。”

  夜雪焕冷笑道:“他把这宏图伟业展现给我看,不就是要我主动提帮忙么。”

  蓝祈哼道:“看似是放权给各处封地,实则是逼封地上配合他施政。这人果然是个不吃亏的。”

  “你夫君我自然也不会吃亏的。”夜雪焕笑着捏了捏蓝祈的鼻尖,眼中却藏着一抹锋锐的戾色,“他欠了我的,我会全部向他讨回来。”

  …………

  几日之后,夜雪焕终于入朝觐见。

  他阵仗极大,华贵的大辇抬着他直接从百荇园入宫,横穿上下两个城区,引得全城围观。到了宫门口又换了软舆,直接把他抬到了宣政殿门口。

  天色晦暗,厚重的阴云压在宣政殿上空,恢弘的金顶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沉沉的灰霭,而夜雪焕那身紫金亲王袍服上的云龙暗纹却在闪动着若隐若现的流光。

  此时已到卯时正时,朝臣早已候在宣政殿内,只有他来得最晚,一步一步拾阶而上,悠闲得仿佛是在自家花园里散步。

  楚长凌带着两队羽林军守在殿外,一身亮银铠甲,胸前挂着金翎,面色清冷,眼神漠然,与当初那个被逼留在丹麓为质的昌国公判若两人。

  这一场惊变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在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然而谁也说不清这较之从前是好还不是不好,又或者从前和眼下,到底哪一个才算是真面目。

  ——又或者,他们只是在不同的局势下,展现着不同的自己。

  夜雪焕施施然从楚长凌面前经过,两人都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仿佛从未相识。

  殿内朝官按照文武分列两边,手持笏板,面朝龙椅,等候着皇帝驾临;夜雪焕就这样潇洒地从他们之间穿过,径直走到最前,距离龙椅也不过几步之遥。

  没人敢抬头看他,亦不敢擅自猜测他的想法。这几日里也不知有多少人去百荇园刺探情况,夜雪焕都表现得宛如一个诸事不问的闲散王爷;然而他越是散漫退让,越是让人心中不安,越觉得他是要欲扬先抑。

  若他当真是如此打算,今日就是他与皇帝正面交锋的时刻。

  也只有知道实情的左右两相最为镇定,垂首敛息,不动声色。

  殿后传来通传太监尖细的声音,几名金吾卫前拥后簇,颜吾扶着皇帝,缓缓坐上龙椅。

  短短几个月,夜雪权清瘦了许多,裹在一身黑底暗金纹的龙袍中,甚至都显得有些单薄柔弱;可坐在那雄伟璀璨的黄金龙椅上,却似乎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帝王气魄。尽管眼中无神,可只要下颌一抬,立时便有威严之感扑面而来。

  从前如暖玉温润,如今却如寒玉冷冽。从前使人敬,如今却使人畏。

  听起来似乎截然不同,但细想下来,他其实从未变过。

  群臣齐齐跪地,却只有夜雪焕负手而立,在一片“万岁”的山呼声中静静地仰视着夜雪权。

  他身为紫袍亲王,见皇帝可免于跪拜,但当初夜雪渊在位时,他虽不屈膝,却总还是会俯首以示尊重;像这般昂首挺胸、直视皇帝,还从未有过——反正无论他是何姿态、是何表情,这位新帝都看不见。

  目光流转,他又看向了一旁金甲披身、殿内持剑的魏俨,神色间没有半点情绪,魏俨却目光躲闪,抿着唇把脸转向一边。

  夜雪权的统治已经基本稳固,没人再敢骂他,而另一个“弑父杀兄”的罪魁祸首南宫显已经惨淡收场,所以就只剩下楚长凌和魏俨这两个“叛徒”让人们发泄怒火。

  就如同谁也想不到楚长凌会忤逆父亲一样,谁也想不到玲珑圆滑的魏俨会如此决绝地站在夜雪权一边,甚至动用羽林军助他谋反篡位。

  楚长凌叛出楚家,至少表面上就算是与襄西王府决裂;而迦禹侯府却至今未有表示,既不似楚家兄弟那样公开分家,又不直接向夜雪权表忠。按照迦禹侯那老甲鱼的做派,怕是要等正式封禅时再按规制流程上表庆贺,并且绝不会对魏俨新晋金吾卫总领发表任何看法。

  他二人如今已成了臭名昭著的朝廷鹰犬,只是谁是“鹰”谁是“犬”,如今看来已经一目了然。

  皇帝没有后宫,金吾卫总领便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

  夜雪焕之前的担忧一点没错,魏俨这个旷世大情种是绝对拒绝不了夜雪权的;哪怕只能止步于君臣之义,哪怕要做千古罪人,魏俨也绝对会陪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众卿平身。”

  夜雪权的声音依然清雅,语气轻缓柔和,可从龙椅上传下来,却仿佛在整个宣政殿内嗡嗡回响。

  朝臣应声起身,夜雪权却不急于与他们商讨朝事,当先喊道:“容采。”

  夜雪焕也微笑应道:“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一不喊皇兄,二不称臣弟,态度已然表现得极其明显。

  夜雪权却恍如感受不到他的疏远,唇角微翘,温声道:“你平安无事,朕很欣慰。”

  夜雪焕笑答:“都是托了陛下的福。”

  这番对答可谓意味深长,群臣都听得默不作声。夜雪焕既已称臣,便不可能再争这个皇位,但也更不可能与皇帝同心同德。

  朝臣不知此次皇陵意外的内情,但听夜雪焕这语气,倒似乎是在暗示夜雪权算计了他、导致他险些丧命一般,更觉心惊胆战。

  可若事实当真如此,且不说夜雪权有没有这个胸襟还放夜雪焕回来,夜雪焕自己都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夜雪权问:“朕拟给皇兄谥‘景’,你认为如何?”

  夜雪焕答:“景者,日光。大皇兄在位虽短,但开疆拓域,破旧立新,后世必承其惠,当得起这个‘景’字。只是臣亦惶恐,陛下以‘冥’为替字,这日夜晨昏……怕是有冲突吧。”

  夜雪权微笑摇头:“日升则夜落,日落则夜升,交替轮换,相辅相成,何谈冲突?”

  夜雪焕故作恍然道:“陛下好胸襟。既然陛下认为自己能以夜替日,臣自然无异议。”

  夜雪权点头道:“既如此,吴卿今日回去便准备拟檄吧。”

  礼部尚书战战兢兢地出列应声,没敢提任何意见,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夜雪渊如今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楚,夜雪权却已经在着手为他拟谥号;夜雪焕虽然话说得夹枪带棍,却也认下了这“谥号”一说,那就是默认夜雪渊已经“驾崩”,新帝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封禅了。

  为“先帝”定谥号这种关乎国祚和历史之事,夜雪权甚至都没让礼部先行草拟,自己一锤定音;礼部尚书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足可见他手段之强硬,朝臣都被镇压得没了脾气。

  他心中早有决议,却非要等夜雪焕回来、当着一众朝臣的面与他商讨,两人针锋相对,不过又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荣亲王再是心怀不满,终究还要认下这个新帝,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快;然而纵然对皇帝出言不逊,他也永远都是国士无双的荣亲王,再嚣张桀骜,皇帝也会纵着他。

  且不论夜雪权究竟如何看待夜雪焕,也不论夜雪焕要如何与夜雪权私下算账,至少在台面上,他们必须互相借势、互相造势。

  ——不合是真的,但联手也是真的。

  并不需要商议,而是局势使然。

  思及此处,夜雪焕颇觉讽刺和悲哀,他和夜雪权之间,大概也只剩下这些默契了。

  他淡声说道:“盛春将过,往后三月,银龙山上雨水丰沛,陛下还是早做打算,否则封禅大典就要拖到明年了。”

  夜雪权却轻描淡写道:“此事朕早前就已与诸卿谈过。朕行动不便,这封禅大典不过是个形式,不办也罢。”

  夜雪焕心下微惊,不由得瞥了瞥一旁的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两人脸上的表情都一言难尽,显然早已苦口婆心地劝过,但都无功而返,并绝望放弃。

  本就是篡夺来的皇位,还不封禅祭祖,真不知该说是胆大还是心虚。

  前几日还在与殷简知说不知多少祖宗规矩要坏在夜雪权手上,没想到他上来就要破这最大的一条。实权在握,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上不敬天地,下不敬先祖,如此狂傲不羁的皇帝,又有何人不惧?

  冯以征身后的几个老御史皆面露忿色,可哪怕是这群曾经被夜雪焕称作“疯狗”的、最正直无畏的老言官们,在这等关乎礼制和国威的大事上,竟也都敢怒不敢言。

  与其说这是一场朝会,不如说就是夜雪权把群臣喊来,让所有人看一看他和夜雪焕“君臣和睦”,让他们知道他已经彻底坐稳了皇位,别指望夜雪焕会取他而代之。

  能站在宣政殿上的自然都是聪明人,看得清其中因果,也没人真的对夜雪焕抱什么希望。他和夜雪权在本质上其实并无太大差别,所以也谈不上失望,只是难免还是有些失落和迷茫。

  ——庆化的几位皇子皆有川壑在胸中,早年时的夺嫡之争多么轰轰烈烈,谁又能料到最后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在夜雪焕看来,这或许才是当年的衡帝和楚后最认可的结果。

  “还有一事。”夜雪权唇角勾起,“朕同意了北府请婚,也给西府和南府赐了婚,两边婚期都已经定下。四方边王之中独剩下容采,朕当然不能厚此薄彼。”

  夜雪焕眉梢挑起,故意问道:“不知陛下想赐哪家贵女给臣?”

  “朕岂能不知你心中所求。”

  夜雪权莞尔摇头,脸上的笑意甚至都有些宠溺的味道,仿佛他不是在和拥兵一方的边关封王见招拆招,而是在和心爱的弟弟调侃打趣,“金屋里藏了几年的娇,也该给个名分了。”

  荣亲王金屋里藏的娇,这宣政殿上有谁不知;在蓝祈手下吃过亏的不在少数,也都佩服他有勇有谋,但那和嫁入王府做正妃是两回事。

  皇族迎娶平民,做个通房、妾室也不算罕事;但做了正王妃,就要入族谱、进宗庙,衣食住行样样都是皇族的规制,岂可能让身份卑微、来历不明的平民随意享此殊荣,何况还是个男子?

  几名老御史的脸色惨不忍睹,夜雪焕却没有太大意外。蓝祈身上牵扯到皇族太多秘密,不能弄死他,就必须把他编入皇族之中。

  夜雪焕对此虽然不喜且不屑,但若能借此洗清蓝祈身上那些不能见人的过去,他自然乐见其成。

  “实不相瞒,臣与蓝儿早已成婚,不过还不曾昭告天下。”夜雪焕意有所指道,“臣本不欲铺张,但既然陛下赐婚,那这婚礼便低调不得了。陛下打算让蓝儿以何身份入我荣府?”

  夜雪权欣然道:“若无蓝祈,颐国不得灭,刘逆不得除,皇陵不得开。他为重央所做的贡献,赏赐再多都不为过。你想让他以什么身份入府,朕便给他什么身份。你意下如何?”

  “蓝儿忍辱负重十余年,并非为了换取一个所谓的‘身份’。”夜雪焕冷笑,“臣不求陛下给他什么尊贵身份,臣只要求陛下将全部真相公诸于众——包括母后当年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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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要和二哥刚正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