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27章 桑榆

  锦鳞原在闷头吃粥,听夜雪焕如此说,不由得心中一喜,腰杆瞬间就挺直了,殷切地看着老太傅,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就差没伸出条尾巴来晃晃。

  老太傅这才反应过来,忿忿骂道:“混账东西,早就算计好我老头子了是吧?”

  夜雪焕权当默认,轻笑道:“让我家锦鳞和太学府那群崽子一起念书,岂非拖慢他的进度。他早日学成,我才好早日带他去军中。”

  殷简知有些迟疑,夜雪焕如今与新帝关系微妙,向他称臣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妥协,若还要把锦鳞留在太学府,难免有些入质的意味,实在有损他尊威;何况锦鳞还公然抗过旨,夜雪焕定然是不会把他留在丹麓的。

  但王侯嫡子必入太学府,这是开朝以来就立下的规矩;若夜雪焕开此先例,往后各家都要效仿,太学府威信难存,这却也是老太傅不愿看到的。

  若此时答应了夜雪焕,随他回千鸣城单独教导锦鳞,那无疑就是为锦鳞开了个前所未有的大特权,也在无形中为夜雪焕和夜雪权的博弈增添了一份筹码。

  老太傅一生刚正不阿,从未结党营私,更遑论是为谁开特权。为防家中亲故招惹不必要的裙带关系,他甚至未曾娶妻生子,数十年间兢兢业业,以自己一生孤苦换来了一片清净。

  他也不是没有可接衣钵的亲传学生,可聪慧的不免心眼多,正直纯粹的又缺了点灵气,总是差强人意;临老终于找到一个各方面都满意的蓝祈,最终却惨淡收场。

  单从感情上,老太傅当然愿意继续教导锦鳞,去千鸣城安度晚年,还有蓝祈给他养老送终,何乐而不为;但作为前任太傅,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打破多年坚持的原则。

  “老师不必顾虑,这个先例不是我开的。”

  似是知晓他的犹豫之处,夜雪焕淡淡说道:“老师莫不是忘了,思省如今人在宫中,由皇帝亲自教养。”

  殷简知猛地一怔。

  夜雪焕冷笑道:“他想要大兴集权,广推新政,桩桩件件都要操劳。本就是个羸弱身子,又快到而立,他又能亲力亲为几年呢?”

  “就算他明日就选秀纳妃,明年就诞下皇嗣,他可等得到皇嗣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倒不如找个现成的皇太弟。”

  言及此处,夜雪焕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中颇有讽意,“更何况,当年他曾说过终生不娶,我不认为是句戏言。”

  蓝祈突然插口道:“我也记得他曾动意要改革御史台,收回金言剑。”

  这几件事看似毫无关联,但殷简知却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背后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所以啊……”夜雪焕微笑道,“这位新陛下今后必还会有无数离经叛道之举,祖宗的规矩不知要被他破除多少条,何差我家锦鳞这一个特例?”

  殷简知听得瞠目结舌,终于明白了夜雪焕放任夜雪权坐上皇位的最深层的原因。

  自庆化宫变以来,皇族一直都想破旧立新,但毕竟只拔了一个刘家,战后又国库空虚,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是要做长久打算,但夜雪权这猝不及防的一场篡位却将整个格局全然打散重组,恐惧和仇恨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他反而有了独断专权的底气,创造了大推改革的契机。

  夜雪焕一度也怀疑过这就是他篡位的目的所在,但这牺牲未免太大,把他所有兄弟都无情地踩在了脚下,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为国为民的借口,作为被踩的那一方,夜雪焕都无法容忍。

  他曾经对改革一事十分积极,甚至身先士卒,当先就大张旗鼓地废了自己封地上的西北总督,但他现在决定撂挑子不干了。

  ——夜雪权自己不择手段地要坐这皇位,那就让他自己去解决皇帝必须面对的种种难题,让他自己一步步艰难推行他的新政,休想再从夜雪焕那里获得一丝一毫的助力。

  不仅自己不帮,夜雪焕还要暗示其他权贵一起冷眼旁观;一旦锦鳞得了不入太学府的特权,与荣府地位相当、待遇等同的南北两府,甚至是新开的西府,都可以拒绝将嫡子送去丹麓。这些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的边疆封王将携手作壁上观,彻底孤立皇帝。

  ——既然是夜雪权先选择了手足相残,那夜雪焕就要他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就是睚眦必报的荣亲王对新帝最大最狠的报复。

  只要殷简知同意前往千鸣城,继续教导锦鳞,那么除非夜雪权翻脸,明确要求锦鳞留下做质,否则他在明面上就没有了留下锦鳞的理由。而他若是翻脸,就难保夜雪焕不会玉石俱焚。

  夜雪焕这是把老太傅当做了逼夜雪权妥协的筹码。

  他希望锦鳞尽早学成是真,想帮蓝祈给这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老师养老是真,想报复和威逼夜雪权也是真。

  想通了这一层,老太傅虽颇觉恼怒,更多却是深沉的无奈。他一生问心无愧,独独亏欠了蓝祈太多,委实也放不下这个命途多舛的学生。

  见老太傅始终犹豫不决,蓝祈悄然伸手,不动声色地在案几之下拍了拍锦鳞的腿。

  锦鳞当即会意,稍加思索,突然说道:“请问太傅,新任的孙太傅比之我爹爹,何如?”

  殷简知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明白他的话外之意,还是如实评价道:“论灵性、论悟性,他自是不如小蓝。”

  锦鳞微笑道:“锦鳞无意贬低孙太傅,但既然身边已有爹爹这样的良师,再去太学府也无甚意义。只是爹爹总被父王占着,所以锦鳞斗胆,还想再在太傅膝下聆听教诲。”

  殷简知脸上的表情陡然间风云变幻,深觉这外表端庄持重的荣府世子已经被他两个口蜜腹剑的家长带歪了,再让他们耳濡目染下去,将来只怕又要是个满肚子坏水的魔头。

  就算是为了把这个小世子带回正轨,他老人家也必须跟去千鸣城了。

  夜雪焕虽也逃不开皇族子弟的做派,难免有利用他的成分,但终究不曾相负。

  “……罢了。”

  殷简知认输一般叹了口气,“当年你们两个混账东西就合伙诓我,如今还要带上个小的一起诓我……我算是栽在你们手上了。”

  听他松口,夜雪焕和蓝祈明显都松了口气,锦鳞更是喜上眉梢,一双眼睛都笑弯了:“谢谢太傅!”

  夜雪焕假意斥道:“喊什么太傅,多生分。”

  殷简知看他父子二人挤眉弄眼就知道没好事,果然锦鳞福至心灵地改口喊道:“爷爷。”

  殷简知:“……”

  明知夜雪焕是在讨他便宜,可他膝下空虚,虽然桃李遍天下,却从未享受过真正的天伦之乐,听到这么一声“爷爷”,竟都有些鼻子发酸。

  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太学府,如今总算卸任,也总该可以自私一回了。

  “我年岁大了,多有不便,就不同你们一路了。”他摇了摇头,眼中有些怅惘之色,“过几日便先动身了。”

  在太学府中数十年如一日,如今说走就要走,更经不起来来回回地长途跋涉,多半都要终老在西北,他心中总还是有些遗憾和留恋。

  家乡无亲眷,都城无故人,好在还有个孝顺学生,还不至于晚年漂泊。

  夜雪焕点头道:“自有我来安排,老师尽管放心,到了千鸣城有何需要,都与高迁说便是。”

  “我才不住你的王府。”殷简知瞥了一眼他二人交叠的手掌,“看着碍眼。”

  夜雪焕忍着笑应道:“是,自会为老师准备府邸,必会让老师住得舒舒服服。”

  殷简知这才满意了些,起身告辞。想起自己本是来询问夜雪焕今后的打算,最后却把自己卖了,也颇有些哭笑不得。

  夜雪焕拉着蓝祈欲起身相送,殷简知抬手拦了,“你们自己多小心吧……我在千鸣城等你们。”

  送走了老太傅,锦鳞一头就栽进了夜雪焕胸口,喜道:“谢谢父王。”

  夜雪焕笑道:“小崽子自然是要放在自己身边养才安心。”

  这话还是当初南宫雅瑜说的,然而她人如今却已经不在了。虽算不上是夜雪权所害,但死前都不曾让她再看一眼唯一的儿子,也着实残忍。

  夜雪焕心中恻隐,正想着过几日该要抽空去祭拜,就听蓝祈哼道:“你何时把主意打到老师身上的?”

  夜雪焕收拾了情绪,嗤了一声道:“我本就看不上孙平康此人,当年还是教习时就总板着一张死人脸,如今成了太傅,定然更无趣了,我儿子岂能受他的委屈。”

  蓝祈斜眼睨着他不说话,果然夜雪焕还有下文:“更何况,日后你我大婚之时,那高堂的位置上总要有人坐啊。”

  蓝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夜雪焕继续胡编乱造:“我看莫染将来定也不愿把小米送去太学府,干脆也让他送到千鸣城来交与太傅,顺便还能给我们家崽子做童养媳。”

  锦鳞脸红了:“真的吗?”

  “当然不行。”蓝祈屈指在他额头上轻敲一下,“这种事情,等你能把人家父王打趴下了再想。”

  他二人自然是在信口调笑,根本没把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当真,殊不知锦鳞正在暗下决心,今后必要勤修武艺,早日把新晋的延北王打趴下。

  玩笑开过,蓝祈又正色道:“老师一生孤苦,我们要好好孝敬他的。”

  “那是自然。”

  夜雪焕把他捞到腿上,当着锦鳞的面狠狠亲了一口,“岂能委屈了我的老岳丈。”

  正说着,下人来报,左右两相一同来访。

  锦鳞自觉回避,夜雪焕却懒得去前厅招呼,让人直接引来花厅,甚至都没把蓝祈放下,还意味深长地问道:“可要再睡一会儿?”

  蓝祈会意一笑,伏在他肩头懒懒道:“要。”

  这种戏码,他们早就已经玩熟了。

  于是等卢秋延和冯以征并肩进来,就见蓝祈裹着薄毯窝在夜雪焕怀里昏昏欲睡,而夜雪焕则轻轻拍着他的背,示意两人在案几边坐下,满脸都是虚伪的歉意,轻声道:“我家蓝儿伤后初愈,精神不好,二位长话短说。”

  卢秋延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坐了下来;冯以征则面带尴尬,倒不是看不过这满眼的卿卿我我,而是夜雪焕明显摆出了不欢迎的架势。

  他本是夜雪焕麾下,亦是夜雪焕一手扶上了左相的位置。正牌主子“身死”,在夜雪渊和夜雪权之间,他选择谁都无可厚非,更没有义务像路遥一样冒险救人;但当夜雪焕死而复生后,他的立场便微妙起来。

  ——在夜雪焕有意放手朝权、退守西北之后,他是该继续作为皇帝与荣府间的制衡点,效忠于夜雪焕,还是索性做个真正意义上的“左相”,效忠于夜雪权?

  夜雪焕态度不明,所以他如坐针毡。

  卢秋延倒是淡定,将手中捧着的一摞折子一本一本在夜雪焕面前摆开,“这是陛下今年即将推下去的新政,还请王爷过目。”

  “卢相这是何意?”夜雪焕嗤笑,“说好的让我闭门养伤,怎的还要拿这些来问我?”

  冯以征抿唇不语,卢秋延却仿佛感受不到夜雪焕暗藏的试探和敌意,侃侃道:“地法、税法、礼法、户籍、官制,都是元隆年间,王爷动意改制、参与商议的,自然该让王爷过目。”

  夜雪焕扯了扯嘴角,觉得此人也当真厉害,竟能把“元隆年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那已经是许久之前自然更迭消弭的一朝,而不是在几个月前才突然被强硬血腥地取代。

  但卢秋延就是这么一个人,把自己的政治抱负看得高于一切,谁能给他施展的空间,他便效忠于谁,典型的事天下而不事君。庆化时期虽沾了楚后和夜雪焕的光一路擢升左相,但对中庸求稳的衡帝却并不积极,只能说是恪守本职;而到了元隆时期,夜雪渊欲行改革,他才逐渐展露了激进的作风。

  他本就是刑部出身,为人极度冷静理智,始终能把理与法放在人情之上,对法治、官僚、民生等各个方面都有十分独到的见解,的确是个协理天下的极佳人选,当年就连楚后都对他青眼有加。

  这些新政都是夜雪渊西征回来后才开始提上议程,短短一年多,他竟就能拿出草案来,绝不仅仅是才干和效率的问题,更说明他心中早有成熟的想法。

  虽是夜雪渊要求改革,但真正与他一道起草和推行的,始终都是夜雪权。

  或许于他而言,夜雪权的统治才是他最喜闻乐见、如鱼得水的时代。

  ——更有甚者,或许早在楚后的时代,他就已经确认了最后将要效忠之人。

  “本王倒也想问问卢相。”夜雪焕抬眼,凤目中锋芒尽显,“陛下动意篡位时,你可知情?”

  篡位虽是事实,但毕竟成王败寇,如今再提便是大不敬,夜雪焕却丝毫不忌讳。

  卢秋延坦然点头:“臣知情。”

  夜雪焕又问:“他动手篡位时,你可知情?”

  卢秋延答道:“臣知情。”

  冯以征脸色都白了,夜雪焕却竟笑了出来:“那我说卢相是元隆历的叛臣……不为过吧?”

  卢秋延沉声道:“臣不过择木而栖,陛下也不过能者居之。不论陛下还是臣,都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夜雪氏的江山。”

  “好一个能者居之。”夜雪焕冷笑,“敢问在卢相眼中,何能者才可居皇位?”

  卢秋延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陛下有能力成全所有人。”

  话音落下,满厅寂静。

  这话未免说得太大太满,连蓝祈都忍不住蹙眉侧目,卢秋延却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

  而最可怕的是,冯以征并未反驳,甚至并未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反而愈发低下头,既愧疚又不甘,偏偏又似乎认同卢秋延的说辞。

  “臣无意替陛下粉饰辩解,该解释的事,陛下会自己与王爷解释清楚。”

  卢秋延声音清淡,语气公事公办得仿佛是在御书房里读折子,“臣今日不过是受陛下所托,向王爷征询新政的意见。王爷既无意过问……”

  眼见着气氛越来越僵,冯以征忙打断道:“这里的每一条新政都与王爷密切相关,封地上的田产地税、官员派遣,边王的食邑用度、嫁娶礼俗,还有户籍转调的相关事宜……”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蓝祈一眼,“……王爷总该要看一看的。”

  新政的内容涉猎广泛,他却独独只挑了这么几条,暗示的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夜雪权是派他二人来谈条件的。

  新政尚未正式颁布,所以夜雪焕此时所提的条件都可以直接以新法案的形式合理化和合法化,给他最大程度的优待,比如封地上的高度自治,土地和税收独立,官员任免自由等等;甚至他想给蓝祈正式的户籍,想恢复他的身份,想要风风光光大办婚宴,夜雪权都可以“成全”他。

  权势、尊威、自由、伴侣,这些的确都是夜雪焕心中所求;夜雪权很了解他,也知道他不会借此发挥,威胁皇权中心,所以才放心地把这些一一摆在他面前。

  夜雪焕不是不愿接受他的条件,但这种笃定他一定会接受的傲慢实在让他恼怒。

  “卢相得了何种‘成全’,我心中有数。”夜雪焕看向冯以征,轻声问道,“不知冯相又如何?”

  听到“冯相”这个称呼,冯以征也不由面露苦涩,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叹道:“臣之所求,不过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卢秋延想要功名,冯以征想要安稳,而他们显然都坚信夜雪权能比任何人都给得起他们心中所求,所以才甘愿臣服,甚至还要反过头来劝夜雪焕妥协。

  卢秋延倒也罢了,可连冯以征都如此,夜雪焕着实有些吃惊和索然,不知夜雪权手中究竟还有多少筹码,究竟向他隐瞒了多少事,是否早已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为他们每个人都安排好了所谓的“成全”。

  南薰想要远离皇权党争,夜雪权就削他皇籍、除他皇姓,让他彻底脱离皇族;楚长凌想要保全楚家,夜雪权便与他合谋诱杀楚悦之,使得楚家群龙无首,只能投靠楚长越;南宫秀人想要南宫家放手朝权,夜雪权便唆使他弑父杀兄,自己假死脱身,断了南宫家嫡系的香火,激得南宫显揭露南宫家的罪行,迫使他回到东海本家。甚至日后,他还可以在史书上,为夜雪渊留一段帝后恩爱、共创盛世的佳谈。

  要说成全,夜雪权的确可以让所有人得偿所愿,但代价未免太过惨痛,只有他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得利者。

  他对其他人的每一次成全,亦是在一步步成就他自己。

  ——他把每个人都利用到了极致,包括夜雪焕和蓝祈。

  蓝祈面色平静,分别看了左右两相一眼,随手从桌上掏了一本折子,一目十行地翻看。

  先前卢秋延摆折子时,他并未多留意,翻开才发现抓的是新官制那一本。除了当时讨论过的奖惩制度、官员限龄之外,更明确废除总督一职,另在各郡之下设立郡使,从三品官职,由皇帝亲自指派,边王封地则自行任免,督查上令执行,考检官员职德,每年六月觐见述职,汇报各郡情况。

  各地总督每年六月回丹麓述职,这新官制也会在六月正式推行,届时将所有总督当朝罢免,也省得再出风波。

  东北、沿江和沿海总督本就是保皇派,夜雪权还不至于如此过河拆桥,想必另有安排;西南和西北已经没有了总督,剩下的江东和银阳总督也没了靠山,裁撤总督一事本身不会有太大阻力,但这“郡使”一职却实在耐人寻味。

  明面上虽不管郡中事务,但起监督之责,甚至官阶还比郡督高了半阶。夜雪权这是要在每个郡内安插自己的眼线,而且还安插在明处。郡使自然不可能将所有的蝇营狗苟都汇报给皇帝,但这无疑是一把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利剑,提醒着所有人时刻谨慎自律,事实上比起监察,威慑的作用更大。

  而边王可自行任免郡使,便是不受朝廷监管,纯粹是每年派个人去汇报郡上情况,相当于重新确定了皇族和边境几府之间的关系,给了更大的特权和更高的地位,但与此同时也要离朝堂更远。

  南北两府历来如此,新开的西府亦是同样立场,这一条就是做给夜雪焕看的。

  且不说郡上官员愿不愿意接受这么一个皇帝的鹰犬,重央如今共计二十七个郡,除掉四个边王封地,夜雪权上哪里去找二十三个能派去地方上做眼线的心腹?除非他这些年一直在培养和收拢自己的人,还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否则至少在短时间内,郡使都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

  蓝祈并不想管要如何推行新政,也不发表意见,看完就放到一边,又取了最厚的一本,翻开发现是新户籍制度。

  夜雪权竟打算在未来几年内重新统计户籍,贵族、平民、家奴,每年在重央居留四个月以上的西域和海外商人,甚至是在押和流放出去的罪犯,都要由户部核查过后发放身份证明,记录姓名、籍贯和出生年月,打上特殊的防伪漆印,出入边关和城镇都需出示核查,丢失或损毁需要及时补办,伪造证明者以重罪论处。

  家中有新生或死亡者,要在七日之内向官衙报备,为新生儿开具身份证明,或为死者撤销证明。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细则,蓝祈没再一一细看,但很清楚这绝非三年五载之功。果然最后说明因为工作量巨大,拟定先在丹麓和五大边关试行,待修缮成熟后再逐步向全国推广。

  以赵英案为契机,卢秋延早就提及现行的户籍制度漏洞太大,想要重拟,但因战后国力空虚,一直也没能提上日程,如今终于是拿出方案来了。

  这其实是当初路遥的想法,最先是在讨论逃犯的问题时谈到的,实际上与军中所用的胸牌异曲同工。但民众数量何其庞大,既不似军队那样集中管理,又没有军人服从纪律的觉悟,根本就难以实施,想不到夜雪权竟有如此信心、野心和决心,要耗费无数时间、财力和精力来完成这套一人一证的户籍制度。

  在这一点上,蓝祈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替夜雪焕认输。

  他没再看其他几本,将折子整理好,推回卢秋延面前,淡声道:“我家王爷不欲再涉朝事,我替他看过,二位便算是可以交差了。荣府从今往后也必会守护边关太平,支持陛下的新政。只一条要求,希望卢相可以转达陛下。”

  他看向卢秋延,“从今往后,边王世子,皆不入太学府。”

  夜雪焕并未开口,算是默许蓝祈替他发言。

  卢秋延双眼微眯,边王世子不入太学府,也就没有了认识皇嗣的机会,相当于是与皇室断交了。

  夜雪焕决绝至此,卢秋延着实也有些意外;但这自然不是他能决定的事,当即点头道:“臣必会转达。”

  夜雪焕这才微笑道:“本王手握重兵,本就不该再涉政事。当初是因为时局动荡,如今却没有这等顾虑了。今后就请二位与陛下共勤共勉,本王就在亟雷关坐享太平盛世了。”

  这话已有送客的意味,冯以征听得分明,心中苦涩难言,却也清楚自己与夜雪焕之间的主宾情分只能到此为止。

  并非是他离心叛变,也并非夜雪焕翻脸无情,只是人各有志,也总有适合自己的位置,想要从一而终、不离不弃,向来都是很难的事。

  他是夜雪焕一手扶持,是夜雪焕摆在朝堂顶端的一着明棋,更是制衡荣府与皇族之间最大的倚仗,如今却说放手就放手了。

  ——哪怕与皇帝关系破裂,夜雪焕或许依旧在潜意识中信任着夜雪权,清楚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更相信他能给夜雪氏的天下带来空前的繁荣,所以才敢潇洒地抽身离去。

  再是愤怒失望,他也始终还是那个心系江山百姓的荣亲王。

  对于冯以征而言,辅佐皇帝广施明政,开创一片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就算是报答了夜雪焕的知遇之恩了。

  他干脆地起身,对着夜雪焕深深揖首,涩声道:“臣必然不负王爷所托,终此一生,必会守护河山,造福万民。”

  夜雪焕沉默着目送他二人离去,直到他们跨出花厅,才低低叹道:“从今往后……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