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17章 忏罪

  荣亲王府未来的王妃第一次下厨炖鱼汤,因为没注意看火而以失败告终,汤水全都熬干了,釜底糊了焦黑一层,整个石室里都弥漫着发苦的糊味和乱飘的黑烟。

  石室的门平日里都敞着,但蓝祈方才就预谋要做点禽兽之事,进来时偷偷掩上了门,这才致使室内空气流通不畅。

  也是他做贼心虚,山谷里根本没有别人,硬是要装模作样地关门。

  两人手忙脚乱地将汤釜从火上拿下来,互相整理好衣裤,正准备开门通风,蓝祈却突然发现了一点异常。

  ——虽然不甚明显,但黑黄的烟气在触到屋顶后,竟沿着墙缝渗进去了些许,说明石室外围另有洞天。

  他暂时无暇理会,石室里呛得厉害,两人也一身狼藉,只得先去湖边收拾妥当,再把无辜受害的汤釜也清洗干净。

  原本的晚餐毁于淫逸,夜雪焕只得取了弓箭,重新猎了两只还巢的雁鸟,回来时石室里已经恢复原状,而蓝祈却踮着脚踩在暖玉床上,动作危险地用手指够着石室天顶,顺着顶部和石壁的缝隙一点点摸索。

  “怎么,有发现?”

  暖玉床上也并非全然平整,夜雪焕赶紧上前扶住蓝祈的腿,一面抬头顺着他的手指仔细观察。

  “嗯,顶上有暗门。”蓝祈大致确认了位置,就着夜雪焕的手从床上下来,“多亏那四条牺牲的鱼,烧了一屋子烟……”

  夜雪焕失笑:“你怎的不说是多亏你自己不管不顾要发忄情?”

  蓝祈一贯都是事后才知道要害臊,此时也不敢反驳狡辩,绷着表情充耳不闻,耳尖却涨得通红,强行转移话题道:“我原以为那排石柜才是关键所在,没想到居然是在头顶上……那机关会在……”

  他的目光在石室里转了一圈,四面石壁和地面都光滑平整,暖玉床不与石室相连,曾经是重点怀疑对象的石柜早已被他从头到尾检查过,剩下的就只有那张矮桌了。

  石料厚重,单凭敲击声无法判断,只能一寸一寸用指腹确认。蓝祈的左臂在检查天顶时已经酸疼得无法再抬,单用右手慢慢感知。

  两人心中都很紧张,醒祖千方百计要藏的秘辛根本无足轻重,但这关乎他们的出路,夜雪焕尽管帮不上忙,也在一旁目不转睛地陪着,索性不重新准备晚饭了,免得心神不宁又重蹈了鱼汤的覆辙。

  蓝祈并未花太长时间,就在桌肚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凤凰刻纹。

  这个位置很微妙,说隐蔽倒也算不太上,但因为他们一直将火堆点在矮桌旁,正好造成了盲点,是以一直未曾留意。

  只是这刻纹周围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蓝祈想了想,让夜雪焕去石柜里找了把锹子,一锹下去,果然将那刻纹处凿开了一个小洞。

  夜雪焕心知关窍就在此处,两人一起趴在矮桌下,一点点将小洞凿大,逐渐变成一块半尺见方的小暗格,里面是一根精细的拉杆,袖珍得如同玩具,完全不像是个能把天顶掀开的机关。

  暗格狭窄,夜雪焕只能勉强伸进去一只手,用两根手指夹住拉杆,没费什么力气就掰到了另一边。

  石室顶上响起嘎啦嘎啦的机括声,天顶沿着墙缝开出一口四四方方的门洞,正正好好就在暖玉床的上方,堪堪是夜雪焕站上去能够得着的高度。

  虽是天顶上开出来的洞,却不见有灰尘落下,说明上面的密室在千年间密封完好,还需要透一透气才能入内。

  两人草草将两只雁鸟烤来吃了,夜雪焕又让蓝祈小睡了一个时辰,直至天色全黑,才准备上去查探。

  夜雪焕抓着暗门边缘当先攀了上去,再伸手将蓝祈拉上来。上层的密室内漆黑一片,他又不得不先下去,给蓝祈递了枯枝和火种,在上层也点了火堆,这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密室比下方的石室要大上许多,暗门在下层已经贴着墙缝,在上层却正是中央位置。蓝祈将火堆点在了暗门旁边,以防不慎踩空,自己则持了火把,检查这间密室。

  除了墙角处的一口石箱子,整个密室里空空如也,徒有四壁,一眼看去不像有出路的样子。夜雪焕难免有些失望,蓝祈却走向那口石箱,并不急着打开,而是将火把靠近墙壁,看到了石壁上密密麻麻刻满的古文字。

  夜雪焕心头一动,举着火把转了一圈,就见四面墙壁上全都是一样的古文字,其中一面则另有三个他并不认识的大字,应当就是整篇壁文的文题和起始部分。

  “《忏罪书》……”

  蓝祈颇觉意外,“醒祖想要留下的,就是这个?”

  “忏罪?向珑风么?”夜雪焕不屑嗤笑,“让珑风与他同殓一棺,再把忏罪书写在这里?”

  蓝祈也不知该作何评价,慢慢读起了壁文:“不恕之人玉醉眠,临终于此悔悟……这莫非是醒祖的名讳?史载中从似乎未出现过。”

  “多半是。”夜雪焕嗯了一声,“他既想要万世留名,又自觉罪无可恕,所以只留谥号而不留名讳,说得通。名醉谥醒……莫不是取的宁醉不醒之意?”

  这个问题已经无人能够回答,蓝祈并未接话,继续读了下去:“……不敢奢许来世,但求吾爱凤琊,芳魂长宁……”

  “……凤琊?”

  夜雪焕眉梢挑起,脸上讽意更浓,“竟是拿珑风的姓氏做了国姓?”

  蓝祈又读了一段,摇头道:“凤琊只是名讳,珑风并无姓氏。”

  他会学这千年前的古文字,纯粹是为了能多看一点古籍、多了解一点皇陵,是以还是在有了进出云熙阁的权限之后才挤出时间学了一些,本就不精;这满篇壁文晦涩佶屈,许多字他甚至都认不全,读得十分缓慢艰难,勉强拼凑出了这段不为人知的千年秘辛。

  醒祖与珑风识于微时,彼时他们的名讳还未曾被历史所掩盖;当时的南荒也不叫南荒,而被称作南岭,其间遍布着诸多古老神秘的部族,掌握有各种奇诡不可言述的巫蛊之术。凤琊出身于其中一强盛部族,因为生具异能而被族中奉为神子,妥善地供在宗祠之中长大。

  时逢乱世,各地群雄割据,便是这些古老部族也难自保,只得投靠割据势力以寻求庇护。当时的玉醉眠已是槃江——即后来的凤洄江以南规模最大的一股势力,如今的南丘、下安、商台、云沿四郡之地都是他麾下范围,正是势头最盛的时候,想要借南岭部族的力量一口气统一槃江南岸,于是大刀阔斧地收拢了数个部族,其中就包括凤琊的部族。

  凤琊是个孤儿,父亲是部族里上一任大巫师,醉心于钻研不成熟的血蛊之术,以自身血液入蛊,企图窥探长生之秘,最终死于反噬;母亲分娩时难产大出血而亡,生下来的还是个畸形的雌雄同体。

  族中都说是大巫师生前走火入魔,为血蛊所侵,血脉不洁,所以才生下了这么个怪胎;原是要将刚出生的凤琊当做不祥和污秽的象征直接处死,可偏偏他的血奇香四溢,百毒不侵,更能入药炼蛊,是天生的血蛊体质——他的父亲倾尽一生都未曾成功的研究,竟阴差阳错地在他身上呈现出了完美的成果。

  族中的长老会经过反复商议,决定“物尽其用”,将凤琊圈养在宗祠中,粉饰上神子的名义,从他身上取血炼药,深入钻研血蛊。

  部族向玉醉眠投诚时,曾经献上过以凤琊的血炼制的药品;虽不说活死人肉白骨,但药效确实远胜寻常药物,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骨子里其实根本看不起这些蛮夷部族,盯上的是药方和原材料,打的就是杀鸡取卵的主意;两者合作之后,他不动声色地买通了族中诸多妇女和青年,调用手下暗卫仔细调查,很快就发现了被长老会严密隐瞒的凤琊和他的秘密,察觉了那所谓“神子”之名背后罪恶而残酷的真相。

  彼时的凤琊刚到十五岁,而玉醉眠的年龄几乎是他双倍,所以初时倒也并无轻亵之意,纯粹是正义感和保护欲在作祟。但他的手段也不可谓不脏,明面上拖着协商进程,与长老会周旋,晚上却翻墙偷溜进宗祠与凤琊私会。

  凤琊自小被当成供品养大,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不知事、不识字、不谙世俗伦常,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半亩见方的宗祠就是他的全世界,平日里连个人都见不到;长老会的人定期去取血,他也只会乖乖撸起袖子,只知道乖乖听话才有饭吃,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完全不知自己受到了怎样残酷不公的待遇。

  玉醉眠的出现于他而言不啻天神降世,他会温柔耐心地陪他说话,给他带从没见过的吃食玩具,手把手地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并要求他将两人的事向所有人保密,如此便会夜夜前来相见。

  凤琊很快沉浸在陡然而至的巨大新鲜感和求知欲中,每日都心心念念地盼着玉醉眠,缠着他给自己讲故事、教写字。宗祠中没有纸笔,两人便就着月光,用树枝在花圃的泥地里写写画画,天亮前再用脚尖抹平。玉醉眠有时去得晚,来不及说太多话,就只是抱一抱他,摸一摸脑袋,最多不过得寸进尺地亲一亲额头,约定明晚一定会早点来。

  不过半个多月,凤琊就对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产生了无法抑制的仰慕和依赖,而玉醉眠却在此时有意减少了逗留时间,甚至都不再每晚前去。

  凤琊开始焦躁不安,开始对自己以往的人生产生质疑,开始迫切地向往外面的世界,也因此而开始忤逆长老会、抗拒取血,开始要求要离开宗祠。

  长老会对他的转变感到疑惑,但一时并未联系到玉醉眠身上,只以为是凤琊年纪渐长,不似幼时那般好控制,采取了简单粗暴的镇压方式。当夜玉醉眠再去宗祠,就见凤琊一身狼狈,脚踝被一条长铁链锁在梁柱上,眼泪汪汪地向他求救,求他带自己离开。

  玉醉眠知道,时机成熟了。

  第二日,他故意在与长老会的商谈中多番暗示药品来源不明,要求查看一部分药方,以致双方不欢而散;晚间则布置了大量人手,自己去宗祠敲断铁链,带走凤琊,又故意弄出极大动静,逃离过程中与长老会正面遇上。

  双方很快由对峙激化成交锋,玉醉眠有凤琊在手,自然无惧长老会引以为傲的巫蛊之术,而落后封闭的深岭部族却无法与割据势力比拼兵力与装备。玉醉眠可以说是毫不费力地得到了凤琊,临走还要立一块大牌坊,痛斥长老会残虐无道,欺凌凤琊孤苦无依,自己不屑与之为伍,更不屑要那些用凤琊的鲜血炼制的药物;最后扬言若这一整个部族还想存活、想寻求他的庇护,唯一的条件就是把凤琊交给他。

  长老会至此才察觉他的真正目的,却已然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他将凤琊抱走。

  这一段在醒祖的忏罪书中被描绘得极为详尽,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一面墙壁都写不下,长得拐了弯。

  若这只是一个故事,到此就戛然而止,虽然起因明显动机不纯,但勉强也能算有个关于救赎和守护的美好结局。或许在后来彻底疯魔的醒祖眼中,这段夜夜私会、宛如偷情一般的初遇就是他与凤琊最美好的时光,所以被他最大程度地美化成了两情相悦的开端,用无数词藻堆砌出他对凤琊的疼爱怜惜,但那股子居心叵测的味道依旧从字里行间满溢出来,恶臭扑鼻。

  就算玉醉眠不是看中了凤琊的特殊体质,而是真的对他生出了怜惜,他所用的也依旧是欺骗的手段;与长老会相比,不过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龌龊无耻。

  光只听蓝祈去冗拣精地念了这一段,夜雪焕就已然冷笑连连,这“忏罪”的态度可真不怎么样。

  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他们早已在皇陵里看到了,多少也能猜到后续的发展。

  玉醉眠的确是喜欢凤琊的,为了隐瞒他身体上的秘密,一应生活起居都不假借旁人,自己亲手照顾得无微不至,更舍不得取他一点血、让他受一点痛,当个宝贝一般精心呵护,没几年就把凤琊养得鲜嫩水灵,也越发出落得倾国倾城,走到哪里都格外引人注目,整个军中遍地都是仰慕者。偏偏凤琊本人毫无自觉,在宗祠里关得太久,特别热衷于与人交流,见了人就想逮着说两句话;谁都知道他是玉醉眠的人,可谁也拒绝不了美丽又温顺的凤琊。

  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人际交往,看在玉醉眠眼中却也成了危机。保护欲变为了占有欲,又慢慢发酵成阴暗的掌控欲,到后来甚至无法容忍凤琊多看旁人一眼,很快便与他成婚,名正言顺地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凤琊虽然雌雄同体,但两边发育都不完全,硬要说还更偏男性,本无法生育;玉醉眠却硬是给他用药调理,两年之后成功让他怀上了第一胎,生下一名正常男婴。

  有了孩子,凤琊的身体情况终究无法隐瞒,玉醉眠开始对外宣称凤琊是女扮男装,产婆、乳娘、近身伺候的婢女,但凡知道真相的,全部被严密监管,半点风声也不许走漏。

  凤琊的生活圈子也因为孩子而缩小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要围着玉醉眠和孩子转,竟隐约也有那么几分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错觉。

  事实上在这一段壁文中,也的确透着深沉的爱意和难掩的喜悦。这大抵是醒祖一生中最幸福甜蜜的时光,凤琊愿意与他成婚,凤琊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凤琊愿意与他相守一世,桩桩件件似乎都出自凤琊自己的意愿;可反观凤琊那点可怜到近乎于无的人生阅历,他又是否真的明白“生儿育女”、“相守一世”究竟意味着什么?

  醒祖年轻时大概知道自己手段不正,但等到晚年将死、在这山谷中留下忏罪书之时,这段回忆在他脑中又究竟被扭曲和美化成了何等模样,才能让这一段文字显得如此温情洋溢?

  无论再如何粉饰,他与凤琊之间始终都不是对等的关系,他始终牵制和引导着凤琊的意愿,只有爱而没有尊重,一味占有和索取,所以才使得这份看似不渝的深情从头到尾都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牵强和阴森。

  蓝祈已经有些读不下去了,借着火光读这些密密麻麻的壁文本就吃力,何况内容还是如此沉重艰涩。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将壁文看完、不彻底弄清千年前这桩秘事、不找到山谷的出路,他们谁也无法安心去休息。

  夜雪焕再是心疼,终究没有开口相劝,只扶着蓝祈,为他举着火把,让他又慢慢读了下去。

  若说之前的内容还能让他们分析出醒祖的心路历程,那之后的内容简直就已经超脱了想象。

  凤琊先后为玉醉眠诞下二子一女,频繁生育使得他气血亏损,缠绵病榻;而彼时的玉醉眠已经打到了江北,在割据势力中异军突起,成为逐鹿天下的最有力者之一。

  但比玉醉眠本人还要出名的,是他那个传说中貌美不可方物的妻子。

  他可以时刻将凤琊圈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却无法隐瞒他的存在本身;即便外界不知他特殊的双性体质,不知他的血有特殊异能,单就那张脸也足以成为原罪,受到各方觊觎。

  一旦玉醉眠落败,柔弱的凤琊立时就会成为战利品,沦为禁脔甚至玩物,在胜利者之间不断辗转,不知最终会归宿何方。

  到了这个地步,玉醉眠已然骑虎难下。当时的割据局面早已改变,各方逐渐吞并融合,数量越来越少,实力却越来越强,天下统一必成大势,不过是谁王谁寇的区别。

  不能得天下,就要失凤琊——这就是玉醉眠所面临的处境。

  玉醉眠的根基在南境,却要在江北作战,战线拖得很长,伤亡巨大、补给难继;他也可以选择退守江南,但江北毕竟有更广阔的土地和更丰富的资源,若是让旁人站稳脚跟,此消彼长之下,他终究要落入被动。

  在几度败退、连凤琊都险些被掳走后,玉醉眠终于疯魔了。

  他伪造了凤琊的死亡,将他软禁起来,只挑了两个哑奴照顾起居,不允许他和任何人接触,承诺等自己江山在握,便亲自给他披上嫁衣,在天下人面前迎他入宫,做他的皇后。

  凤琊也知外面危险,每日乖乖等候。

  但越是如此,玉醉眠心中越是焦躁。统一天下谈何容易,能留到最后的无一不是乱世枭雄,势力划分日趋稳固,彼此争斗多年,都想要休养生息。

  当时连玉醉眠在内,只剩下四家争雄,交火慢慢平息,逐渐转为对峙,隐隐有四分天下的趋势,甚至已经有人自立为王——比如银龙山脉以北的北境王,仗着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情愿偏安一隅。

  但玉醉眠占据着槃江水脉,是最容易扩张的位置,不可能等着其他人缓过劲来;只是他自己也已经是疲兵残将,即便想要一鼓作气,这口气也实在快要提不动了。

  他最终还是动用了凤琊的血。

  异血几乎可说立竿见影,不仅能入药治伤,更能制蛊伤敌;玉醉眠由此开始采取爆发式的快攻战术,整个银阳地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很快俯首称称臣。

  攻陷银阳后,玉醉眠在丹麓称王。

  从战术上而言,他应该先顺江而下攻打江东;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选择绕过银龙山脉,强攻北境。

  ——因为凤琊等不了了。

  战争的消耗何等庞大,凤琊根本无法负担,迅速衰弱下去。初时还不见端倪,只是嗜睡;后来发展到整日昏沉不醒,意识不清。哪怕玉醉眠不再征战、不再从他身上取血,也无法遏制他日渐委顿憔悴。

  玉醉眠将他族中的长老全部绑来,诊断过后的结论,这是他的蛊血使用过度,身体开始发生不可遏、不可逆的蛊化。当初他父亲也有同样症状,苦苦坚持几年后还是还是惨死于反噬,谁也不知他还能坚持多久。

  玉醉眠带走凤琊时,无人告诉他这一点。

  长老会对此幸灾乐祸,玉醉眠盛怒之下,几乎将族中男子全部屠杀殆尽,才逼得长老会给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据说玉石对蛊化有抑制作用,凤琊的父亲也曾以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灵玉护住心口,但终究也只是延缓。凤琊是天生的血蛊体质,或许不至于步他父亲的后尘,但具体如何解决,谁也不知道。

  玉醉眠将他父亲那块灵玉抢了来,又全天下搜罗奇石美玉。北境王有台天然黄暖玉床,玉醉眠为此而强攻北境,不惜代价地拖延凤琊的时间,试图找寻挽救的办法。

  北境王兵力疲弱,玉醉眠强越银龙山脉后便势如破竹;然而还没在北境稳住脚跟,江东王突然发难攻他后方,于是只能回头应战。好不容易压住势头,北境王残余旧部又奋起反扑。

  如此数年,三方时打时休。

  玉醉眠已然成了最强者,给他时间养精蓄锐无异于把自己往死路上推,所以其他两方明知敌不过他,也仍要咬牙拖着他、耗着他,如此才能与他谈条件,而不是被吞得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纷乱已起,再无宁日。

  玉醉眠被两头夹攻仍能不落下风,却也左支右绌,疲于应对。期间数次遇险,都只能靠凤琊放血救他。

  他需要倾天下之力来救凤琊,可为了夺取天下,就不得不从凤琊身上榨取更多。想为凤琊争取时间,就不得不先支取他的时间。

  这是一个死循环,但玉醉眠已经无法停步。

  长老会在这一点上很是无耻,给予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就将他置于癫狂之中,搅乱了他谋取天下的步调,也让他最终无法拯救凤琊。

  北境势力彻底臣服时,凤琊身边已经堆满了从沧珠郡一带搜罗来的各种玉石,但依旧无力回天。

  尽管玉醉眠以最快的速度收服了江东,凯旋归来时,看到的却是一具无知无觉、不死不生的空壳。

  他终究没能没让凤琊看到自己风光不可一世地立于天下之巅,没能亲手为他披上嫁衣;唯一能给的,不过只有一个谥号。

  从头至尾,凤琊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在正史记载中,醒祖征战天下的过程无比轰轰烈烈,大小战役无论难易或成败,无不精彩纷呈,史料堆叠起来能有半人高;然而那些浮夸的吹捧却在这区区一面墙壁上被过滤和浓缩成辛酸而残酷的真相,千古一帝亲手剖开了自己光鲜的外表,血淋淋地书写下自己的罪孽和狼狈。

  直到此处,这篇壁文才终于有了“忏罪”的意味,沉闷压抑的悔恨和绝望如惊涛骇浪一般扑面而来。

  蓝祈的嗓音早已嘶哑不堪,却仍在尽可能一字一字地念,夜雪焕也在一字一字地听。

  玉醉眠认为自己的罪是太过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挚爱;而他的“忏罪”,则是耗尽一生来试图救回凤琊。

  ——这才是他彻底走向疯魔的开始。

  为了研究血蛊,他不断从凤琊的蛊傀之体中抽血、配药,再反用于凤琊身上,记录下配药的思路、药方和蛊体对药物的反应。当然无一例外都是失败的,但过程中却诞生了诸多奇蛊诡药,都被凤氏皇族记录在册,作为不传之秘收藏。

  玉醉眠根本不管底下的人如何处理失败品,晚年时朝政都交于太子打理,只沉浸于日复一日的无谓尝试之中。

  他又陷入了一个怪圈,分明是为了救凤琊,却在一次次失败中变得冷漠麻木,最初的悔意和爱意慢慢消退为纯粹的执念,以至于每一次试药时都已经没有了期待,而是机械地记录下结果,再毫无意义地周而复始。

  他潜意识里明白凤琊已经救不回来了,就连人生里唯一的意义都似乎已经从“拯救凤琊”变为了“研究异血”,以至于他在临终前孤注一掷,直接剖出了凤琊的心脏,企图做最后的、最彻底的研究和试验。

  读到这里时,蓝祈的心脏猛然抽动了一下。

  ——契蛊的本源,竟是凤琊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