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63章 凛夜(上)

  夜幕已至,风雪又起,即便是在室内温暖之处,窗外传来的呼啸声也足够让人心生寒意。

  如此天气,必然无法下山;夜雪焕也不急,只吩咐童玄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又让人给楚长越做了些热汤简食,听他解释来龙去脉。

  “……我娘真是疯了。”

  楚长越神色极其疲惫,眼中也一片茫然,喝了几口热汤才总算缓过气来,“刘霆计划逼宫,我爹收到了消息,打算回丹麓救援,她、她竟不让!她这是想……”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夜雪焕知他神思混乱,也不指望他能自己说清楚了,直接问道:“刘霆逼宫之事,是何处来的消息,可否确切?”

  楚长越稍稍镇定了些,整理了一下思绪,答道:“是金吾卫里传来的消息。金吾卫总领方敬已被刘霆策反,将作为逼宫主力;近几日金吾卫内部也的确调动频繁,但面上说是年节前的正常人员调动。我爹判断,消息应该不假,只是不知具体何时会动手。”

  “金吾卫?”夜雪焕的眉梢扬了起来,“金吾卫要反?”

  金吾卫是皇帝直属,只负责护卫他一人,地位还要凌驾于羽林军之上,可谓禁军中的禁军,是以金吾卫总领历来都是皇帝身边最忠心的心腹,方敬家中三代都曾在禁军效命,居然也能被刘霆策反,实在难以置信。

  夜雪焕不是没想过刘霆还有逼宫造反这条路,但一直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丹麓没有他可用的军队,从南境调兵就更不可能。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就不得不怀疑这其中另有文章,甚至方敬是不是假意投靠,是夜雪极要将计就计,反过头来瓮中捉鳖;但刘霆也是个老狐狸,寻常伎俩骗不过他,若当真敢把最后的杀招押在方敬身上,必是因为有所倚仗。

  方敬的真实态度暂时无法判定,而更奇怪的是楚家的态度。往年到了九月末,楚家都要回莒阳郡祭祖,在全郡范围内布施行善,时间很长,但腊月前也总该回来了,今年却拖到了现在都未返。他前阵子就去信问过,楚长越回信说是莒阳郡今年大雪,许多地区受灾严重,所以多留了些时日,他也就没再过问,没想到其中竟还另有原因。

  他沉吟片刻,又问:“你娘又怎么回事?”

  一提起来,楚长越又急了:“我爹连日风寒,卧床不起,我娘就硬拖着不回丹麓,放任不理,甚至……甚至让金吾卫里的暗线伺机谋害太子!”

  夜雪焕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此事表面看只是刘家密谋逼宫,但其中牵扯远不止这么简单。他不想当着楚长越的面多议论楚家,转而问道:“何时的事?”

  楚长越道:“差不多有小半个月了。”

  夜雪焕了然,那便是梁王向重央借兵、太子公然请战之后不久,刘霆就开始密谋逼宫了。

  “我知晓了。”夜雪焕点了点头,“你且去歇着,若明日天气允许,再考虑下山。”

  楚长越见他居然如此淡定,难以置信道:“刘霆就是挑你不在城内才敢逼宫,要动手就在这几日!你、你不回城勤王么?你不会也想……”

  “乱想什么?”夜雪焕瞪了他一眼,“我往年都要在山上斋戒三日,平白今年就提前回去?若消息不实倒也罢了,若刘霆真的逼宫,我这么恰恰好好地回去勤王,你说旁人会作何想法?”

  楚长越缩了缩脖子,悻悻地闭了嘴。

  夜雪焕越想越恼,没好气地问道:“你娘强行逗留在莒阳郡,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楚长越听他语气不对,似是对自己的来意都起了疑心,忙解释道:“我与大哥商议,楚家必不能参与此事,亦不能声张,只能由你去勤王,所以便让大哥掩护,趁夜溜了出来。今日已是第五日了,娘亲那边怕是早就暴露了,也不知大哥会被罚成什么样……”

  莒阳郡虽算作是大央原地区,但与北境也不过只隔几座山头,路途遥远,楚长越竟只用了五日就赶了回来,其中还包括了雪中上山的时间,无怪整个人都憔悴至极,眼下全是乌青。

  夜雪焕脸色稍霁,哼道:“我谅你娘也想不出这种主意来。”

  楚长越迟疑了一下,才小声道:“我……我娘这回的确糊涂,你……”

  这位楚夫人委实不是省油的灯,夜雪焕一向烦她,不愿多谈,淡声道:“这种事岂是她能插手?你歇着去,明日再谈。”

  楚长越有些尴尬,但他连日冒着风雪马不停蹄,此时也确实头疼欲裂,眼前都几乎要晃起来了,也只得先去歇下。

  他一走,夜雪焕就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指节揉着发疼的眉心,满脸都是燥意。楚长越急匆匆来找他,只觉得刘家谋逆才是头等大事,却根本看不到可怕之处在哪里。

  “……蓝儿。”

  他抓着蓝祈的手,一下一下捏着他的指尖,淡淡问道:“刘霆密谋逼宫,我在刘家的暗线都没得到消息,反倒是金吾卫里走漏了风声,还直接漏到了楚家那里……你觉得正常么?”

  蓝祈轻吐了一口气,“你觉得是金吾卫假意投靠刘霆,再漏消息给楚家,故意试探?是陛下想要一石二鸟?”

  “无论这当中有没有父皇的算计,刘霆逼宫之事怕是板上钉钉了。”夜雪焕看着他,嘴角边笑意锋锐,“你说,我是勤王,还是不勤王?”

  若要按理,他自是该要去勤王的。但一则刘霆尚未动作,勤王之名无法成立,二则他也不信金吾卫真的会反,或者说是不信他那位父皇当真就一无所知、无所准备。何况他本就在松留峰上,冰天雪地,山路难行、消息难通,完全可以推说毫不知情。但若这消息当真是夜雪极故意放给楚家的,夜雪焕此时佯装不知,一旦逼宫失败,回头皇帝又可以指摘他消极怠慢,有刻意纵容之嫌,更有不忠不孝之心。

  若只是刘家倒也罢了,关键是楚家竟也在里面掺了一脚。楚夫人分明是要借刘家之手,把皇帝和太子一并除了,再顺理成章地把夜雪焕扶上皇位。

  楚悦之如今卧病在床,可真病假病却要另当别论;楚夫人一介女流,目光不够长远,考虑不够周全,想当然地以为楚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但楚悦之却很可能在她背后做上第二手准备,故意放楚长越出来通风报信,让夜雪焕赶去勤王。如此一来,即便刘家事成,皇帝身死,他也有十足的理由可以公然叫板,争夺皇位;刘家事不成,他就更有护驾之功,成为最后的得利者。

  可万一这都是夜雪极的计谋,金吾卫里走漏的消息根本就是他对楚家的试探,那楚家这次绝对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太像夜雪极的行事风格,所以夜雪焕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但这些全都是猜测,他也无法判断究竟是谁算得更远更深,是谁把谁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或是谁更技高一筹,能最终取胜。

  楚长越心思坦荡,一心只想着勤王救驾,他却在一瞬间就把上上下下的相关者全都怀疑了个遍,甚至连楚长越都没能逃脱。

  蓝祈可以高高兴兴地吃他姐姐做的松子糖,他却要和自己的亲爹亲舅舅斗智斗勇,把每个人都往最坏里揣度。

  “自然要勤王。”蓝祈回握住他的手,声音极轻,“但首先要保的,还是太子。”

  勤王不保皇帝保太子,这本就已是无比大逆不道之辞,蓝祈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眼神却坚定而清明。

  夜雪焕顿觉心情松了些,将他抱了过来,贴着他的脸颊,低声道:“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蓝祈道:“刘霆在丹麓没有重兵,没有底气自己登位,便是逼宫也只能让太子提前继位。说句忤逆之言,陛下本就已经缠绵病榻,哪天出事都不奇怪……”

  “这种话你也敢说。”夜雪焕笑着在他臀*上拍了一下,“有你这样咒公公早死的儿媳么?”

  蓝祈撇了撇嘴,这人真是无论何时都不忘讨他的口头便宜,也不理会,径自说了下去:“刘霆有金吾卫在手,想要陛下的命不难,难的是让太子继位之后对他言听计从。我不知他具体会如何行事,但只要我们能保太子不受威胁,让他认定你才是他唯一的倚仗,由你来扶他继位,那刘霆一切的打算都会落空。”

  他顿了顿,眼神不自觉地瞥向了别处,“从这个角度而言,陛下的死活……嗯,无所谓的。”

  夜雪焕哭笑不得,在他颊上狠狠捏了一把,笑骂:“这种话也就只能说给我听,知不知道?”

  蓝祈嗯了一声,讨好认错一般蹭了蹭他的手心,轻声叹道:“只是楚家……”

  夜雪焕不屑地嗤道:“我那个舅母,没有我母后那般的才智胆色,却想学她风云叱咤,当真是不自量力。舅舅的风寒估计也是半真半假,自己拉不下脸明着忤逆,倒让舅母去做个恶人。我早就说过,自作孽不可活,我救不了楚家,长越自己心里也清楚,否则也不会急着来找我。”

  “所以你更要去勤王,确保楚家动不了太子,才不至于让你舅舅酿成大错。”蓝祈沉吟着说道,“只是这时机确实不太好把握,贸然回去恐要打草惊蛇。不若明日先下山,逗留在山脚下,先将城内情形查清楚,再做决定……”

  他兀自思索着对策,却没留意夜雪焕凤目之中越来越深沉的叹惋怜惜之色。

  “蓝儿。”夜雪焕打断他,轻柔地抚着他的后颈,嗓音微哑,“你可曾想过,父皇、刘霆、还有我舅舅,这样的人物若真要相互算计起来,会是谁输谁赢?”

  蓝祈一愣,不知他此问何意,而且问题本身也极其刁钻尖锐,一时竟答不上来。

  “自南巡起,我就一直压着刘霆,步步抢先;但这一回,我也实是措手不及。”夜雪焕自嘲地笑了笑,“失了先手,此时我也没了太多插手的余地。唯一能做的,是保下太子,拦住楚家,让父皇去和刘霆正面交锋。你说这两人,谁不是深谋远虑、算无遗策?谁能保证自己就比对方多算一步?到了这个程度上,成事与否,已不在人为。”

  他抬手向上一指,“而要看天。”

  蓝祈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番话。

  夜雪焕直言道:“我没有把握。”

  相识至今,他一直都运筹帷幄、成竹在胸,所有的布置都周全缜密,每每都让蓝祈敬佩不已,却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没把握”。

  “我无法保证一定能保住太子,无法确信方敬是否真的有反意,甚至无法判断父皇究竟知不知情。”夜雪焕郑重说道,“我没有准备,所以这当真会是最凶险的一回,能不能成,都要看天意。”

  蓝祈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以示他明白。

  夜雪焕捧着他的脸,浅浅亲了一下,“蓝儿,你怕不怕?”

  “我为何要怕?”蓝祈挑了挑眉,“往坏处想,无非三种结果,刘霆胜,太子登基;楚家胜,你登基;陛下胜,刘家和楚家一起倒霉。他们都在拿命去赌,可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勤王顺利,陛下与刘霆两败俱伤,我们保下太子,从此天高海阔,都尽在你手了。”

  夜雪焕有些意外,随即又笑开了:“我家小猫儿真是出息了。”

  蓝祈的思维方式与他不同,他习惯于层层递进、细细密密地罗天网地,而蓝祈则会先将所有可能的结果都考虑到,从而最有效率地规避风险,推演能够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途径。往日里他布置万全,往往都断绝了除自己所求之外的所有可能性;然而此次他准备不足,难免有些焦躁,反而是蓝祈有恃无恐。

  刚回丹麓时,蓝祈嘴上不说,却分明极度不安;可如今真到了这一步,他竟比夜雪焕还要有斗志,隐隐都有些兴奋地颤栗起来,言辞之间锋芒毕露,也不知是不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缘故。

  夜雪焕无不感慨地想,蓝祈这样的性子,若是接了太傅的班,自是什么样的小魔头都要被打磨出形状来;可若真要把他放进了安稳无波的太学府里,才反而要埋没了他这一身不服输的傲气。

  他们从骨子里就是同一类人,永远都要活在冒险和斗争之中,否则欲从何来,乐又何来?

  “都是你教我的。”蓝祈勾着他的后颈,微微仰着下巴,语气傲慢至极,“我也会让天下人都看到,只有我才够资格与你携手并肩。”

  夜雪焕大笑,在蓝祈唇上狠狠啄了一口,打横抱起来就丢到了床上。

  ——什么阴谋阳谋,在如今的他眼里,皆不足为惧。

  …………

  楚长越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即便连日奔波,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可心中总想着逼宫之事,辗转难眠。

  但除此以外,他更加恼怒夜雪焕之前的态度。

  他二人自幼亲厚,太学府时期各种陪着受罚的陈年旧事就不提了,单凭在西北的这九年,夜雪焕也不该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楚家是将门世家,他刚从太学府结业就入了军籍;本可以在莒阳郡安安稳稳地发展上升,可楚后薨后,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夜雪焕去了西北,披荆斩棘、出生入死,年纪轻轻就擢成了挂翎的将军,却也挂了一身大大小小的彩,脸上看着斯斯文文,其实身上伤痕累累,都是和夜雪焕一起在战场上拼出来的。

  他知道楚家此次理亏,夹在中间也确实难做,但劝服楚夫人失败之后,他半刻都不曾犹豫,披星戴月、顶风冒雪地跑来报信,几乎已经是大义灭亲地背叛了楚家,结果就换来一句不咸不淡的“明日再谈”,那一口气憋在心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夜雪焕一贯有主见,楚长越也习惯了听从和跟随他,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觉得不妥;可如今看着他与蓝祈的相处,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蓝祈不拿主意,但夜雪焕事事都会说与他听、与他商议,把他当做可以分担之人。楚长越在南巡期间就已经领教过,这两人议事时几乎就容不得旁人插口,蓝祈也的确有智有谋;可如今十万火急,夜雪焕打发他去休息,自己却关起门来与蓝祈商议对策,实在不得不让他觉得见外疏离。

  大抵是因为又急又累,心里头也就脆弱了些,竟是闹起别扭来了。可转念又觉得大事当前,自己这样斤斤计较委实不知轻重,尤其这别扭闹得好像是在吃蓝祈的醋一样,就更加觉得自己不够成熟谨慎,也不够有容乃大。

  一面觉得是夜雪焕重色轻友,一面又觉得是自己小家子气,就这样在生闷气和自我厌弃之间矛盾纠结了一整夜,楚长越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在看到那两人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吃早饭之后,彻底绷断了。

  夜雪焕动怒时会笑如春风,而楚长越动怒时却会一言不发。他生硬地往两人对面一坐,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目光冰冷;酝酿了片刻,刚欲开口,一旁侍候的绿罗给他递了碗粥,温声道:“楚将军一路辛劳,先用早膳吧。”

  面对如此娇柔又无辜的婢女,他也不好发作,只好接了过来,一脸憋屈地闷头喝粥。

  贵胄子弟,家教极严,只要不是在酒桌上,必是要把“食不言”这一条贯彻到底的。软糯黏稠的米粥里拌着爽脆的雪菜和笋干,虽然素得一点油水也没有,却也别有一股鲜香味。一碗暖粥下肚,楚长越的心情立时就晴朗了些。

  夜雪焕已经先一步吃完,接过帕子净了手,一面吩咐绿罗:“往后除了我上山这几日之外,灵宫里不必常年斋戒茹素。看看你们这些婢子,一个个的面露菜色,到了母后灵前,她岂不要以为我重央闹饥荒了。”

  殿内几个婢女全都面露喜色,纷纷福身谢恩。

  夜雪焕又道:“丹麓城中有急事,我今日便下山了。至于苏葳这个老犯妇,我自会遣人带走,暂时先押在灵宫之内。若是出了半分差错,所有人一律同罪,严惩不贷。”

  刚还在谢恩的婢女们又纷纷跪地叩首,口称不敢,惊惶得抖如筛糠。恩威并施一贯是他的拿手好戏,先把苏葳那点仅剩的余威都除了,再强调一遍她是重犯,挑拨婢女们互相监督,不给任何人暗动手脚的机会,同时也是放线钓鱼,看看是什么人会想要帮救苏葳,掩盖当年的某些真相。

  最后又装腔作势地沉下脸,对绿罗道:“你虽年轻,却也是母后身边伺候的老人了。我把灵宫*于你打理,是不想再出苏葳这种狐假虎威的下作东西,将灵宫里搅得不得安宁。留两个玄蜂侍卫以作监督,你莫说我不信任你。”

  绿罗答道:“绿罗不敢,殿下放心。”

  明着说是监督,其实是怕她镇不住场面,给她留了倚仗,同时也是为了看住苏葳,她哪能不明白;脸上表现得战战兢兢,心中却着实感激。

  她不敢问丹麓城中究竟有何急事,还没从认回弟弟的喜悦中缓过神来,才不过两个晚上,竟又要分离,不免有些失落。

  蓝祈看了她一眼,突然道:“这粥有些淡,我想再吃些甜的。”

  绿罗强作精神地笑了笑,又去给他取了一小碟松子糖来。她先前说要给蓝祈做一些带走,但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要下山,根本没来得及做多少,也就剩下面前这一碟了,不禁更觉伤感。

  夜雪焕看在眼里,故作不耐道:“如今也不是产松仁的时候,你若真喜欢,明年入了夏,让你吃个够。”

  话虽是与蓝祈说的,却是给了绿罗某种暗示,立时就让她眼中一亮。

  这三人拐弯抹角地打着哑谜,楚长越却不明就里,被怄得食不下咽。先听夜雪焕说今日紧急下山,心中才舒坦了些,又听他似乎料理了苏葳,脸色又是一垮。倒不是因为苏葳本人,这老宫妇倚老卖老,每年都要给夜雪焕不痛快,料理她是迟早的事,但偏偏挑在今年,难免又让楚长越把由头往蓝祈身上想。

  他甚至开始腹诽,莫染当初说夜雪焕“色欲熏心”,也不是没有依据。

  他又酝酿了一番,放下粥碗,正准备好好发作一通,蓝祈就适时地拈了一粒松子糖,直接摆在了他的勺匙里,“楚将军脸色有些差,吃颗糖吧。”

  只能说不愧是世家子弟,礼教都被刻进了骨子里;又或者是楚长越原本就抵挡不住甜食的诱惑,看到这颗晶亮亮的糖块,居然下意识地答了一声:“谢谢。”

  一肚子的气还没发出来,只因为一颗糖,直接就泄光了。

  场间顿时有些微妙而尴尬的沉默。

  楚长越的脸涨得通红,忿然把糖一口吃了下去。

  ——居然还挺好吃的。

  夜雪焕险些就要笑出声来,却也不揭穿他,收拾妥当之后,便即出发。绿罗领着几个婢女在正门外垂首相送,不敢流露什么伤感的情绪,直至那几骑身影模糊在风雪之中的山道上,才转身往回走。

  被留下的两名玄蜂侍卫与她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暗暗点头示意。

  她虽孱弱,却也尚有可以为主子、为她弟弟所做之事。

  雪中视线不清,加之山路陡峻,心中再急也快不起来。童玄在前方开路,夜雪焕与楚长越并行,将如今的情形大致分析了一遍。楚长越听得心惊胆战,他连日赶路,没有细想其中因果,此时才知这逼宫一事的复杂性和危险性,想到自己先前还怀疑夜雪焕是不是也想浑水摸鱼,不由得一阵羞愧。

  而更令他担忧的,还是楚家的处境。

  “此次之后,无论结果如何,舅舅怕是都要与我摊牌了。”夜雪焕平静说道,“长越,我不能保证不牵累你,你要有所准备。”

  楚长越抿唇不语,“摊牌”都是说得客气了,真要处理不好,其实就是翻脸。

  于忠于义、于理于情,他都应该站在夜雪焕这一边,可偏偏却还有一个“孝”字,他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楚家这回确实越了线,无论要被如何牵累,他都可以毫无怨言地接受;可若要让他为了大义大理而与楚家决裂,他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在这一点上,他竟还有些佩服蓝祈。

  “若是……”他斟酌了一下词句,迟疑着试探,“若是真的让我娘……把太子……?”

  夜雪焕哂然一笑:“夜雪氏不是只剩我一人,楚家也不是只有我一个选择。”

  楚长越听他意思,愈发蹙紧了眉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

  夜雪焕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有更好的选择。”

  楚长越不说话了,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蓝祈一眼。

  他倒不认为夜雪焕真的不爱江山爱美人,而蓝祈也只会支持和依从他的决定。他的确有更好的选择,就算没了太子,他还可以扶持同样有楚家背景的五皇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不需要自己去坐这个满是针尖的皇位。他心中所求并不是只有坐了皇位才能得到,所以争储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不过是他打出去迷惑旁人的幌子。

  但并非所有人都了解他、都会这样想。

  一旦他真的明确表示不争储,最受非议的就会是蓝祈——或者说,所有人都会刻意针对蓝祈,甚至拿蓝祈来要挟和逼迫于他。

  楚长越不相信夜雪焕会想不到这一层,可也正是因为他想得到,如今的这股子冷静沉着才更显得可怕,不知他给自己和蓝祈准备了怎样的后路,才会如此从容不迫。

  他已经把刘家逼到了逼宫谋逆这条绝路上,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楚家?

  这场宫变不过只是个开头,在这之后,还不知要有多少混乱和明争暗斗。

  楚长越叹了口气,看着被积雪覆盖的蜿蜒山路,一瞬间竟在奢望着,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