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53章 辰贺(下)

  纵欲半夜,蓝祈居然没有累到直接睡过去,洗浴之后还颇感神清气爽;据说这也是系铃的药效使然,顿觉十分神奇。

  先前并未说要在执月楼里过夜,但夜雪焕似乎一时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厢房里一片狼藉,蓝祈看着满床不堪入目的污渍,想到之后不知要被路遥如何埋汰嘲笑,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夜雪焕不以为然:“路遥能在执月楼里弄出这些花样来,能是个什么好东西?指不准和童玄全都试过呢。”

  蓝祈又想到童玄那张正直的脸,实在无法想象他和路遥滚上床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夜雪焕见他陷入沉思,心中好笑,取了斗篷替他系上,直接托着腿根抱起来,慢悠悠地带他回主楼。

  这种抱法着实考验臂力,蓝祈几乎就是坐在夜雪焕小臂上,双手环着他的肩膀,完全就是抱孩童的方式,偏偏蓝祈最是喜欢,也不知是不是幼时没被父母好好疼爱过。亏得蓝祈体态轻盈,夜雪焕又常年执枪引弓,否则还真有些为难。

  执月楼的主楼虽高,里头却并不宽阔,平日只作接引宾客之用,二层以上皆不对外。顶层是路遥自己的私人起居之所,其余则都是些储藏室、档案室,以及给值夜的仆役准备的休息室。

  路遥对下人极其优待,事实上这些仆役几乎都是夜雪焕的人,路遥自己大抵也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固执地给他们发月钱、放休沐,也不知是在和谁赌气。

  路遥在他面前作死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只要他稍微表现出一点对路遥不满的意思,童玄就会扑通一声跪地不起,非要他明言不会为难路遥才肯起来。他早就烦透了童玄这老母鸡护崽子一般的行为,根本不想理会,活生生让童玄把路遥宠成了一个大少奶奶。

  不过眼见着蓝祈这日益见长的小脾气,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资格数落童玄。

  两人回了主楼,意料之中地无人迎接。据楼里这些仆役的可靠情报,路遥每次在他面前作了死,童玄都会把他拖回去教育,教育着教育着就教育到了床上,此时说不定也才刚刚完事。夜雪焕一直觉得路遥就是冲着这一点才总要犯贱,也不好剥夺了别人的情趣;何况这个时候,他才不想听路遥聒噪。

  楼里的仆役也早都得了吩咐,一个都不出现。夜雪焕径直上了顶层,穿过走廊,推开了尽头的小门,清冷的夜风便拂面而来。

  不得不说路遥在这方面实在很有情调,居然在顶层挑出了一方小露台,上面摆着些花卉盆栽,搭了凉棚、摆着软榻,甚至还有个巨大的秋千椅,用结实的绳索吊在凉棚的横梁上。凉棚敞风,四围却挂着竹帘;夜雪焕将帘子放下,只留了正对秋千椅的一面,倒也挡去了不少秋夜的寒意。

  整张椅子都铺着软垫,两边还摆着充当扶手的方枕;座位又长又宽,离地也高,夜雪焕这样的高个长腿,坐下之后竟也着不了地,索性就蹬了靴子,一手撑着方枕,斜斜地半躺下来。

  蓝祈舒舒服服窝地在他怀里,仰头就能看到晴朗的夜空和稀疏的星幕,由衷赞叹:“路遥可真会享受。”

  夜雪焕笑道:“等入了冬再带你来赏雪,你就知道路遥到底有多会享受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街道上一片寂静,灯火零星,偶尔有几声秋虫的鸣泣,安恬而平和。

  蓝祈并不认为夜雪焕就是带他过来躺着看星星,却也懒得询问。秋千椅轻缓地摇晃着,不是水面上那种会让他天旋地转的起伏,而是摇篮一般哄人入睡的节奏,身边环绕着的又是最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忍不住就开始犯困。

  “乖,别睡着了。”夜雪焕咬了咬他的耳尖,将他一只手抓在掌中抚摩,“坚持一下,好不好?”

  蓝祈应了一声,屈起手指,回握住他的手掌。

  蓝祈有许多不起眼的小习惯,有些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夜雪焕却一清二楚。比如睡着之后就会无意识地伸手抓他的衣角或是袖口,哪怕是一个人午睡时,也会攥住枕边或是被子。接吻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偷偷睁眼,小心翼翼地窥伺他的神情。被抱在怀里时一定要贴在左胸口,然后用一只手覆住他后心处的伤疤。

  看似是些不经意的动作,却都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他在孤独里徘徊了太久,自以为早已适应,骨子里却深深烙上了对孤独和寂寞的恐惧,无论把他抱得多紧,无论怎样告诉他不要害怕,他都无法真正走出来,或许也永远都走不出来。夜雪焕虽然心疼,却也不点破,只不动声色地迁就和软化着他,睡觉时会握着他的手,接吻时会好好地注视着他,抱着他时也一定会让他靠在左边,让他倾听自己的心跳。

  这些细节就如同化开在温水里的糖砂,看不出具体的过程,也看不出明显的变化,却只有尝到嘴里的人才知道,那一碗清淡的白水已经变得又甜又绵。

  但他并不会满足于此,他还想要给予蓝祈更多,一遍又一遍地将他的心填满,让他变得越来越欲壑难填,才可以一直不断地填满他。

  他也想要从蓝祈那里索取更多,将他的一切都掠夺殆尽,直到他们携手走完这一生,直到他们一起躺进棺材里,直到蓝祈彻底安心。

  正温存时,忽闻嗖地一声,一道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又啪地绽开成绚烂的烟花。听声音似乎不远不近,刚刚好是最方便他们欣赏的位置。

  光怪陆离的火树银花将整片夜空映得亮如白昼,一朵燃尽落下,另一朵又次第升起,逐渐消散的光点纷纷扬扬,如同一场金银双色的星雨。每一朵的颜色和花式都不尽相同,足足炸了二十朵才平息,淡淡的硝磺味弥漫开来,持续的爆鸣声也还在耳鼓里嗡嗡作响,提醒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烟花盛典有多么气势恢宏、轰轰烈烈。

  蓝祈有些愣神,烟花虽美,本质却是火药,向来被朝廷严格管控,不允许私人制造、贩卖、使用,只有盛大节庆时才会在指定地点、由专人点放,也只有丹麓、右陵这样的大城才有举办烟花大会的资格。哪怕是夜雪焕这位堂堂三皇子,应该也没有这种特权,何况也没有由头;他闷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到今日到底是个什么节庆,需要在这样的深更半夜放烟花。

  夜雪焕在他耳边低笑:“九月二十七,你的生辰。”

  “生辰”二字已经太过遥远,六岁以后就再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所以就连他自己都没想起来,夜雪焕也从未问过,估计还是去查了他当年的户籍。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说不高兴、不动容,自然是假的,可这份礼未免太重,莫说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男宠,就算是真正的皇子正妃,也享受不起这种待遇。

  “你不必多想。”夜雪焕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我并未滥用私权。这份礼……是雅母妃送你的。”

  蓝祈更觉讶异,南宫皇后合该对他这个齐家的漏网之鱼恨之入骨,怎会给予如此厚赠;然而转念一想,只怕还是为了皇陵钥匙。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当年的楚后铁面无私,对谁都一视同仁;而如今的南宫皇后却居然是这样一位性情中人。

  “我倒也不甚在意生辰一说,但这二十岁的生辰却是必须要过的。”夜雪焕坐直上身,将他抱到腿上,“不能为你办冠礼,至少也要偷偷庆贺一下。”

  他从方枕后拖出一只小锦盒来,里面以红绸衬着一只精细轻巧的攒银小冠,显然是早就备下的。他让蓝祈背过身去,拆了他的发带,以手代梳,将他的发丝细细编好,盘拢成发髻,以小冠扣住,再以素银簪固定。发冠上是简单的五瓣梅花式样,花蕊处镶南珠,冠后系着两支长长的银线流苏,垂至肩胛处。

  头顶上陡然多了一份重量,蓝祈有些不太适应,左右晃了晃脑袋,流苏就被甩到了肩上。夜雪焕将他的脑袋扶住,笑道:“注意仪态。”

  冠上系流苏是重央的上流社会才有的款式,多是给刚刚加冠的男子,提醒他们自此步入成年,要时刻注意仪态,动作时脑后的流苏只能微摆,幅度太大则不雅不端。

  夜雪焕将他重新转过身来,捧着他的小脸仔细端详。蓝祈脸嫩,完全看不出已是加冠的年纪;可一旦换了发式,竟也显出了几分成熟来,朴素的梅花式样既不刚硬又不阴柔,衬着他清淡的容貌,便是一身泠然风骨。

  夜雪焕满意点头:“路遥虽然人傻了些,品味到底不错。”

  当年满二十的贵族子弟会集中在二月时举办冠礼,典礼当晚也的确是要放烟花的。夜雪焕亲手为他加冠,南宫雅瑜还特地为他放了烟花,虽说是在这样的深更半夜,无人观礼、无人庆贺,可这冠礼也算办了个七七八八了。

  北市里逐渐热闹起来,许多人聚集到了街道上,各式各样的议论声隐约飘进了蓝祈耳中,却无人能猜到真正原因。夜雪焕今日又请了莫染等人喝酒,所有人都尽兴而归,却无人知是为蓝祈庆生。从这个角度而言,也的确算是“偷偷”庆贺了。

  蓝祈忽然有些感慨,当初刚入云雀时其实也心里没底,每日都战战兢兢,抱着必死的觉悟,根本不敢去想什么将来,害怕那些美好的想象会让自己松懈怠惰,可竟也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如今被人养得太好,那段在云雀的时光似乎已经遥远得恍若隔世;就在一年之前,他根本都不曾想过,自己可以平安活到加冠,甚至还可以重新拥有一段可期可待的人生。

  “过了今晚,我家蓝儿便也是成人了。”夜雪焕捏了捏他的鼻尖,笑得别有深意,“可以嫁了。”

  蓝祈撇撇嘴,懒懒散散地说道:“我若是女子,肚子都不知要被你搞大几回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未加冠?”

  夜雪焕唇角一勾,“你我相识还不到一年,你竟能大几回肚子,当真天赋异禀。”

  “……”

  蓝祈又一次自掘坟墓,挑衅不成反被调戏,小脾气就上来了,哼道:“你若真能把我肚子搞大,才算你天赋异禀。”

  夜雪焕逗小猫一般挠了挠他的下巴,微眯的凤目里满是危险的笑意,“那我就试试,要肏多少回才能让你怀上。”

  蓝祈无语凝噎,却不似从前那样一逗就脸红,也很清楚夜雪焕的软肋在哪里,伏在他肩头,故意软绵绵地说道:“若我真的可以,我情愿为你怀胎生子。”

  “小傻子。”夜雪焕果真敛了笑意,抱着他轻声叹息,“你可知十月怀胎是何等煎熬,分娩产子又是何等危险?你不必受这种苦,我高兴都还来不及。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我拿你的安危去冒险,何况是子嗣这种最不靠谱的东西?”

  蓝祈抿了抿唇,问道:“若是你日后登位呢?”

  夜雪焕明知他的意思,却偏要刻意曲解,啧啧赞道:“我家蓝儿狼子野心,居然想做千古以来的第一位男后。”

  蓝祈终于绷不住了,抬头瞪了他一眼,“别乱说。”

  这人总是这般,玩笑话说着说着就成了真切的告白,可若是追问就又会变回荤味十足的调侃,不期然的深情才最是撩人,每每都让蓝祈心痒难耐、心跳难平。唯一一次见他失控失态,也就是在云水关的雨巷之中,身心俱损之下,才流露了那样软弱的姿态;而大抵也是被蓝祈看到了自己最狼狈的模样,索性没了包袱,在他面前什么仪态架势矜持都没有了,说话也越来越口无遮拦,真正可谓本性毕露。

  但如今这玩笑实在开得有点过分。前凤氏皇朝极盛男风,出过无数有品阶的正式男妃,甚至还出过男贵妃,却也从未出过一任男后。

  在所谓的天纲伦常面前,什么样的功过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前凤氏后期的君王一个比一个荒淫,这层纸也早已薄得和透明无甚分别,却始终无人敢真的捅破。子嗣向来是天家皇族的头等大事,夜雪权可以因为眼盲而不娶,夜雪薰可以借口体弱而逍遥,夜雪焕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宠着蓝祈,但若他说一句不要子嗣,只怕也不知多少言官谏臣要在宣政大殿上撞柱明志、以死相逼。而若夜雪薰当真与莫染成婚,百年之后,这段皇子“下嫁”边疆封王的轶事只怕也会被史官们视作丑闻,寥寥数语,一带而过,彻底封藏在历史的阴暗里,连带着同意了这桩婚事的南宫皇后也得不到好评价,只不过这些人都不在乎身后之事罢了。

  夜雪焕自己无意争位,但他始终都是皇位最有可能的继任者;要立男后还不要子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蓝祈并不觉得他是在信口胡言,更相信他未必就做不到,却也正是因此才格外惶恐。

  夜雪焕却道:“我早就说过,我夜雪氏不靠人多立国,更不靠人多治国。凤氏子息绵长,终究还是没能守住江山;而我夜雪氏历代都人丁不旺,重央也依旧昌盛繁荣。帝王无子,尚有兄弟;就算无兄弟,也尚有子侄。皇嗣与国祚是两回事,若这些朝臣始终拘泥于血脉,将这两者混为一谈,舍本逐末,那我重央最终也逃不脱灭亡的命运。”

  蓝祈彻底无语,夜雪焕这番话字字铿锵,想法却太过超前,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的世俗观念,他纵然能够理解,也需要时间消化。他有些恍惚,思绪飘到了很久远的从前,喃喃道:“楚后……也与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仍然能记起,当年在被种下契蛊之前,他也并非完全心甘情愿,以为楚后是在拿自己给她的嫡子铺路,也曾询问过夜雪焕是一位怎样的皇子,想要知道这位三殿下值不值得自己效忠。

  楚后只淡淡答道:“日后的你未必就是现在的你,日后的容采也未必就是现在的容采。他能不能登位,甚至想不想登位,都取决于他日后的器量,否则若单凭‘皇后嫡子’四字就能登位,那重央也不过只能是个短命皇朝。至于你,我要做的事与他无关,契蛊也并非全然无解,待你将我所托之事完成,要去要留,也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当时的蓝祈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其中含义,在往后的很多年里也无暇去想。等到真正成为潜隐、能够接触到外界时,楚后早已薨逝,夜雪焕也已在西北崭露头角,羽翼渐丰。楚后当年似乎并没有要他效忠夜雪焕的意思,但毕竟认了主,无法不在意,一直偷偷关注着,听到关于夜雪焕的各种传闻,慢慢被他所吸引。

  对于那时的蓝祈而言,夜雪焕太过耀眼,与自己之间的反差太过强烈,所以才格外向往;即便从未真正相识,心里却认下了这个主子,甚至因此而油然生出了自豪之情,想要有朝一日被他注视和认可,把他视作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指引自己艰难前行,每月的噬心之苦也变得不那么难熬。

  只要是为了他,就还可以继续坚持,也情愿继续坚持。

  “所以……”夜雪焕亲着他的脸颊,凤目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喜,“蓝儿早就喜欢我了,是不是?”

  多年隐藏的小心思被戳穿,反而比之前与这人互侃荤话还要羞赧,蓝祈的小脸一下子就红了。夜雪焕看得心口滚烫,咬着他泛红的耳尖,继续追问:“你来我身边,也并非完全是母后的意思,是不是?”

  蓝祈忸怩着不肯答话,只把脸埋在他胸前,轻轻地蹭着。

  夜雪焕唇角翘起,心中更加怜他,伸臂将他拥紧,在耳边沉沉说道:“既如此,当初为何不愿好好与我说清楚?若你说清楚了,我断然不会……”

  ——不会对他冷嘲热讽,不会让他滚,不会让他伤心难过。

  蓝祈沉默片刻,低低答道:“与其说是怕被你嫌弃,倒不如说……我也只是在赌气罢了。”

  会害怕是因为在乎,会难过是因为自私。一旦被好好地对待过,就再也无法不求回报;如此倾心尽力地付出,如此不顾一切地喜欢,竟都敌不过楚后的阴影。如今回头再看,那时他会躲避不见的原因,除了畏惧神伤,大概也还有愤怒和失望。

  夜雪焕轻叹:“你那晚分明可以向我直言玉无霜之事,却只送了钥匙就走,也是和我赌气?”

  蓝祈闷声道:“我那时刚见过玉大人,心里本就很乱……又听你梦中呓语,让我不要走……”

  “让你不要走,你就偏要走?”夜雪焕哼了一声,“知我在乎你,就故意气我?”

  蓝祈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里竟有些委屈,“我不知你有旧伤。”

  ——否则定然不会与他赌气,令他忧思过重,触及旧伤。

  正是因为知他在乎,知他心中有情,才会更气他不守承诺,冲动迁怒,对自己口吐恶言。

  说到底,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

  “我对母后的确有怨,有些事我永远也无法原谅她,难免对你有所迁怒。”夜雪焕眼帘微垂,琉璃色的眸子里敛着幽深的流光,“我承认从她身上学了许多手段,许多早年我无法认同之事,后来也都证明是她对我错。若非是她,我绝不会是如今的我,可是……”

  他仰头望着沉谧的夜空,自嘲地笑了笑,“她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蓝祈叹道:“她又哪里有时间慢慢等你?”

  夜雪焕脸上讽意更盛,却又不经意间带上了一抹悲凉。他出生那日刚好是大寒,严冬雪夜,楚后难产出血,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自此落了病根,日渐衰弱,最终殒于韶华。

  庆化二十年冬,楚后薨逝,而那日碰巧也是个大寒日。

  她也许如蓝祈所言,没那么多时间等待他慢慢成长,但这种急切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信任?她甚至敢让六岁的蓝祈去云雀卧底,把自己整个计划的第一步押在蓝祈一个人身上,却不愿认可自己的亲子,哪怕自知时日无多,也要在死前多揠苗助长一点,给他灌输了无数他当年根本不可能理解的道理和教诲,完全不考虑他是否能消化,又能消化多少。

  可最让他不甘的是,他最终还是理解了,近乎于完美地继承了她的心计和手段,然后开始明白她的苦心,开始觉得她根本就是算好了自己的器量,让那些灌输进去的一切在他往后的人生里一点一点地被消化,才能始终在朝中立于不败之地。

  她是如此傲慢,傲慢到连一句“我是为你好”的解释都不屑于给予;用最不可理喻的方式,培养了最耀眼优异的嫡子,根本不顾他本人的意愿。更可气的是这种自作主张的做派还被蓝祈原封不动地学了去,擅自认主奉献,还死不认错。然而蓝祈终究还在他身边,他还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疼爱和保护他,但楚后却只能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只要提起就会隐隐生疼。

  正是因为敬她慕她,才会恼她怨她,永远也无法原谅她。

  蓝祈的手覆上了他的右手拇指,指尖描摹着扳指上的凤翎雕纹,“若非是楚后,我也不会是如今的我,你我更不可能像如今这样在一起。若你当年就认识我,定然不会喜欢我。”

  顿了顿,又补充:“我也不会喜欢你。”

  夜雪焕笑了笑,没有否认,却也并不赞同。他是天生的征服者,即便如今对蓝祈百般怜爱,在第一眼见到时,被勾起的也只是征服和驯化的欲望。若是真的让他在当初那个最为张狂的年纪遇上蓝祈,这小猫咪骨子里的骄傲倔强也一定会吸引他;而那时的蓝祈无疑也是个小河豚,看上去柔弱无害,其实浑身是刺,哪会像现在这般隐忍乖巧。

  他一路看着莫染和夜雪薰从少年时代走来,在迷茫和懵懂里猜测和摸索着彼此的心意,相互折磨得鲜血淋漓,才总算磨去了棱角,慢慢走到一起。所以蓝祈所言也并不全对,若是早相遇个十余年,他们也许依旧可以在一起,但过程必然是坎坷的,代价也必然是惨痛的。

  他们之间本不该有这般交集,是楚后用契蛊将他们强行绑在了一起,也是楚后成就了他们如今的模样,让他们在错过的这十余年里将那些外露的锋芒都沉淀下来,相遇在彼此都成熟之后,才能在第一时间明白彼此的心意。

  只是这些他并不想说给蓝祈听,也没有太大的意义。蓝祈从未掩饰过对楚后的敬仰和感激,甚至还给出过“仁德”的评价;或许除了龙椅上那位讳莫如深的帝王,蓝祈就是这世上曾经与楚后离得最近的人。他身上有许多楚后的痕迹,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夜雪焕更像楚后,所以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能毫无障碍地沟通和理解。

  无论夜雪焕还是蓝祈,都可以说是出自楚后之手,终其一生或许都无法摆脱她的阴影,但对于现在的夜雪焕而言,这个事实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至少他很满意楚后给他找的“童养媳”——虽然这并非她的本意。

  “好在你还是被我抓住了。”他执起蓝祈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这只手,我要牵到白头。”

  蓝祈在他颈间轻咬了一下,低声道:“那你就抓牢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放开了。”

  夜雪焕被他的小牙尖磨得发痒,掰过下巴,也去啃他的唇瓣,沉沉说道:“死也不放。”

  相拥着互啃了一阵,街上聚集的人群终于逐渐散去,整个北市又恢复了平静,但想来明日定然会是个风靡全城的话题,大街小巷都要议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烟花盛典。

  “往后每年生辰都给你过。”夜雪焕看了一眼依旧烟尘弥漫的夜空,意犹未尽地又在蓝祈颊上亲了一口,“不用如此阵仗,还像今日这样偷偷地过,好不好?”

  蓝祈的手还被抓着,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都翘了起来:“吃香喝辣逛窑子么?”

  夜雪焕大笑,想想今日倒也的确是“吃香喝辣逛窑子”了一回,扬手在他臀上轻拍一下,笑骂:“不准学路遥说话!”

  路遥在房里冷不防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