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冲刷营地, 带了许多雨水进入营帐。岱钦看着人进人出,看着他们肩头总像撒面粉一样撒着雨水,一连看了半个月。
越看越面目冷峻。
前几日的强攻中, 朔北军折了许多人。一堆一堆的人从山坡上城墙上滚下去, 能与敌军近距离肉搏者廖廖。士兵将人的尸体或残身收回来,能救的活的堆在简陋的帐篷下, 听他们数日哀嚎, 似与击打营帐的潇潇雨声共舞。
这是草原人的头一次。
山地崎岖云雾环绕,人被困在这里,像被困在一处孤岛。
在这里,再俊的马也不一定能派得上用场,再好的骑兵也不见得能一展身手,再精良的弓箭也射不到山坡, 大草原上锻造的钢刀与短矛也须折于滚石与檑木。
过去的规则不适用于这里。
纵然大余人也不过初来乍到与他们并无区别, 但他们胜在占据有利地形, 就能打得朔北的精锐勇士动弹不得。
说不挫败是不可能的。
岱钦用手掌撑着自己的下颌,撩眼冷冷看着在他的营帐里的众人, 众人也在看他。找不出更好的对策, 又耗了这么多天, 大家相对无言,营帐里的气氛略显压抑。
忽然仆从打翻了水,打湿了地图。岱钦的目光闻声而动, 当仆从慌慌张张收拾起杯盏抬起脸,正撞上岱钦那双冷如利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盛着一瞬间被激发的滔天怒意, 吓得仆从立刻跪倒。
部将大怒拍桌而起, 一脚踢翻了仆从, 弯腰一把将他拽回到桌案边, 举刀要砍掉他的手臂。
“住手。”岱钦忽然说。
部将还在拿刀,跃跃欲试。
“住手!”岱钦抬高了声音。
对方被震慑住,顺从地收了刀。
岱钦放下了一直撑下颌的手,缓缓吐出口气。
他承认,他刚才确实起了杀心,但不是对那不小心的仆从。
这么多天,他和他的人被困在这里,很明显对方想要困死他们,令他们疲乏,令他们暴躁,最终令他们涣散。
这是大余人的阴谋。
不同于草原上的直来直去真刀真枪,到了这里,需要讲迂回曲折,讲处变不惊,讲沉得住气讲耐心。
这对于年少有为又在血气方刚之年的岱钦也许没有那么容易,但很明显大余的将领深谙其道。
岱钦垂下手,对伏地颤抖的仆从说:“下去吧。”
抬眼又望向众部将:“待雨停,我们重新定战术。他们想耗死我们,我们就偏偏要一波再一波地冲击他们,直到把这北山冲出一块缺口来!”
到了傍晚,雨果然停了。雨停云开,明月与繁星终于从云后显露。
杨清元走出营帐,走到空地上仰头看星空。独孤侯问他在看什么,他则回答独孤侯:
“在看我们出兵的机会。”
他将这话带到了岱钦面前。彼时岱钦正在看地图,闻言,撩动眼皮如炬目光倏地投向他。
杨清元说:“朔北务必在明早出兵。”
岱钦问:“理由是什么?”
杨清元道:“一是汲郡北山易守难攻,如果在白日里强攻,多半会败于守军,然连日大雨后山中已有雾气,加上清晨雾重而光线暗,若突袭,守军难应对,这易守难攻的局势就破了。”
“二是大余人占北山不过两月,对地形并不熟悉,加上连日大雨使其军心受影响。如我们凭山路小道上山突袭,他们则来不及逃,我们另一队人马在山下包围,便可瓮中捉鳖。”
“三是。”杨清元凝目看向岱钦,放缓语调:“三是汗王也急需一场胜仗来鼓舞士气,一扫前段时日的颓败之气。”
岱钦环臂胸前,听完第三点,他幽幽撩起眼皮,似是因被点破心思而勾唇。
少顷,他说:“要凭崎岖小道上山,并不是易事。浓雾不止会遮挡他们的视线,也会让我们分不清方向。”他没有立刻给出肯定。
杨清元道:“北山西北边有一条路,从这上山可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大余营地。”
他的指尖浮在地图上滑动,将地图里从未记录过的一处路径描绘进了岱钦的脑海里。
他补充:“只需要一队精锐。”
岱钦问:“你觉得派谁去好?”
杨清元道:“臣愿往。”
岱钦注视他,而后扬起笑。“你要去?”他朗声笑问:“你要领兵?”
杨清元道:“是。臣生长于此地,曾跟随父亲于此地训练新兵,对这一片的地形十分熟悉。纵有大雾,臣也不会迷失方向。”
杨清元投靠朔北以来,从事的均是文臣之职,未有领兵,未有出战,朔北的大部分人都以为他不过一文弱书生,从来不会将他和如今的任务联系起来。
但岱钦却没有对此犹疑,相反他只追问:“你真的愿意为我领兵?”
杨清元垂目平声:“是。”
他回答得干脆,神情端肃,没有丝毫犹疑。但岱钦却反而略有沉吟。
“你有什么要求。”岱钦反问。
杨清元一默。
岱钦道:“你跟着我这么久,从来也没有主动为我求过出战,这次突然提出来,定然不会为了军功。”他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又含笑:“所以,你有什么要求?”
杨清元屈膝跪地:“臣只有一请。这里是臣的家乡,这里的人都是臣的同乡,臣只求,汗王率兵攻下汲郡后善待汲郡百姓。”
岱钦问:“你何时见我生灵涂炭?”
杨清元仍垂首:“士兵们在北山困了半个月了都憋着怒气,臣只不愿他们破城后举刀纾解。”
岱钦道:“有我在,他们不敢乱来。”沉下眉又问:“你真的有把握?”
杨清元道:“臣有把握。虽敌军占据有利地形,但他们有两点不如我们。一点是有大雾作掩护,则天时在我。”
提高声量,接着说:“二是朔北军中有中原人效忠,而他们没有。朔北军愿善待中原百姓则中原百姓愿拥戴,得人心者自得天下,则人和亦在我。天时地利人和,我朔北得其二,焉能不胜大余!”
这话说的!岱钦目光倏地一凛。
认识他这么久,岱钦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掷地有声地表忠心,不由得抚掌大笑起来。
“好,好!你不负我,我也必不负你!”岱钦双眸精亮非凡,他手掌于桌前摊开,一张兵符落下,于桌面擦出清脆鸣响。
向前探身面对跪地的杨清元,声调沉且重:“我的轻骑兵给你,若天明你助我打下北山,汲郡就归你!”
到天空翻出鱼肚白,山间升起白雾,杨清元带着那一队轻骑,上了北山。
半个时辰后,轻骑兵突袭大余军营,大余营中燃起滔天大火,大余兵不由得溃散而逃。
驻军将领率兵七拐八绕到了山下,正要松一口气,只见白雾散去,眼前竟是早已等候的朔北大军!
万箭齐发,短兵相交,两军再一次交战,却不是在草原,而是在中原腹地。这一次,朔北人得了先机,实现了岱钦的要求,一举在司州边境冲开了一个缺口!
这一早,汲郡的百姓都感受到了大地震动,紧接着就看到大军越过北山浩荡而来。
岱钦率军进入汲郡治所时,城中不可避免发生了动乱。
朔北军憋了半个月的怒气一朝得以释放,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他们纷纷举起刀,恨不得见到一个就杀一个。就这样大军刚入城中,沿路就有人被斩于马下,分不清是降军还是平民。
杀上头的骑兵还要挥刀,只见光影一掠,颈边多了一把利刀。
杨清元提着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冷冷地吩咐手下:“绑起来。”
那人瞪眼:“你算老几,凭什么绑我!”
杨清元厉声道:“汗王允诺将汲郡给我,这里就是我的地方,你擅自杀我的人,凭什么绑不得!”
那人却大笑:“你的人?你仔细看看老子杀的都是什么人!”
杨清元微怔,垂下眼去俯视马下倒地的平民。
那分明是个十来岁的男孩,也分明是大余人。
自皇帝南逃后,已有近百万外族人陆续南入中原。这些人或来自大余、有来自周边小国,也有来自朔北。中原已不仅仅是中原人的中原,中原的百姓也不只有说汉语识汉字的百姓。
他的家乡啊,早就变样了。
那骑兵还在咧嘴笑,对杨清元的怔愣很是幸灾乐祸。杨清元转回眸子,再次厉声:“不管是谁,都不能在我眼皮底下这么随意杀人,绑走!”
将杀人的骑兵带到岱钦面前,杨清元再次跪地请求。
这次岱钦扶腰而立听他说完,面色凝重。“传我的令下去。”他说:“谁再敢随意屠戮违反军纪,一律斩杀!”
继而又对杨清元说:“我答应过把汲郡给你,绝不更改。郡中一切事务,你自己把握。”
因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入司州,望京都!
消息了传到京都。
彼时大余汗王呼乌桓已经住在了京都皇宫里,老皇宫富丽令人沉迷,他南下一路上搜刮来的中原美女都被囚在宫内供他享乐。除此以外,他还将周朝宗亲女子送给众部将,令他们可与他一同享受京都迷醉。
听闻战报,呼乌桓一脚踹开了身下的美女,翻身下榻拽起衣服就往身上套。“什么!”他大怒。
他占领京都不过数月,北方的劲敌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要来分一杯羹!
呼乌桓牙齿也要咬碎了。
叫来近臣,准备要亲率大军将朔北汗王打回草原。
然而近臣却劝他:“朔北汗王率大军南下,已占并、幽二州,想要将他们赶回去并不容易。况且他们离京都还远,我们有的是时间部署防御。”
呼乌桓被阻了这一道,气势又有些弱了。毕竟他在皇宫里住了这许多月,越住越舒适,人居安了,身子骨便软了,让他突然整兵离开京都,还有些舍不得。
他拿眼睛一挑:“怵灵,我看你似乎有话想说?”
谋臣怵灵道:“是,臣想到一点。与其正面迎战朔北大军,不如暗中瓦解朔北后方。”
呼乌桓眼睛一亮:“怎么说?”
怵灵不紧不慢:“汗王请想,现在朔北汗王率军南下,但还留了许多人未曾迁出草原。这么多人,作为他的后盾作为他的后备,却没有他本人的镇守。如若后方不安定,他自己还能安心在前方与我们对战吗?”
呼乌桓呼吸一屏。这个怵灵!真没白养他!
他乜着眼问:“你有办法瓦解他后方大营?”
怵灵说:“有。而且臣已选好游说的对象,就等汗王准我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