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还小时, 跟着先汗王学打仗学理政,学得了不少道理。
那时候父王率军吞并诸多部落,实实在在用自己的刀与马征服草原, 许多人对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他在, 他下令,他们莫敢不从。
这就是绝对的权威。小岱钦看着很是羡慕钦佩。
父王却说, 这也得要小心维系, 他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他可以力排众议一锤定音,但有时,他也要跟着臣下的期待走。
草原有自己的规则。
要顺势而为。这是父王交给他的词,也是他学的第一个汉语词。
待岱钦长大, 也像父王那样建立了功业树立了威信, 大部分时候面对臣下也能自如。
但那天晚上, 他赫然明白了当初父王同他说的道理。
他不可犯众怒。
那时岱钦怒火难遏制,踢翻了炉子。只冷静下来, 回到卧帐, 又觉得心灰意懒, 不想多言。
草原亦有草原的规则。
河边上,乞言察苏在嚼枣子,一颗又一颗, 沈鸢不厌其烦地递给它,它吃得不亦乐乎。
沈鸢问他:“你知道御医经常会来看我吗?”
岱钦蹙眉:“你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没有, 只是来看我因何不孕。起先他说我寒气入体, 又叫我去找萨满看看是不是沾染了什么邪祟。被玉姿打了一顿后就老实多了, 再没让我找过萨满。”
岱钦放下环抱胸前的手臂:“他敢说这种话?”眼看着有怒。
沈鸢叹道:“我说这些不是来给他讨罚, 只是告诉你,我知道自己的处境。”
岱钦一顿。
不过想想,她这么聪慧,什么猜不到。
只是平常,他不提,她就也不提。不明说出来,这件事就当作不存在。
但生活似乎总是这样,起起伏伏不会永远平顺。在中途设下陷进,叫你从安逸里霍然清醒,却又无可奈何。
沈鸢别过脸,隐隐有泪珠沿着侧颜的弧线滑落。
她在岱钦面前落泪过几次,都是因为恐惹怒他而惊惧落泪,这是第一次,泪中没有敬畏示弱。
只是极淡的涩然惆怅。
似曾相识。大概她曾流露过很多次,那时每每欲说还休,最后就索性不说了,只被他曾隐约觉察过。
现在则是凝成了泪,落下来,被晨曦照亮。
只可惜,这是女儿独有的眼泪,在这样的处境里,重担在女人身上,世间的寻常男子难理解。
岱钦沉眉看着。
大约在先汗王离世他继位后不久,按照朔北的习俗,未生子嗣的先汗王姬妾要被拉去殉葬。臣下到他面前说了这事,确认时间。
他叫人把那些女人带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看清了她们的脸。
原来年纪这样小,有几个甚至只比他大几岁,却是已经做了他父亲的女人。
其中一个美丽女子,叫诺敏,哭得十分绝望。
男人到了暮年衰老体虚,只还贪恋青春美好,白白牺牲年轻性命。
一个男人,却有这么多女人,实在没有意义。
他命人放了她们,整个草原都震惊。
但他自己知道,是诺敏的泪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触到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他杀过许多敌人,此时却有了不忍。
他心里决定,以后决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因在这草原上,没有子嗣的女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沈鸢用袖子拭去泪,岱钦默默看着。
许久后,说:“无论将来你有没有儿子,我都不会不好好待你。”
沈鸢垂目:“我知道。”
他又说:“以后不要让御医来了,他没别的事可做了吗?要是有人再嚼舌根,叫他滚蛋。”
沈鸢破涕笑答:“好呀。”
岱钦走上来,牵起还在低头吃枣的乞言察苏,跨步骑上。转过身,朝沈鸢伸了手。
默默无言,英武侧颜上眉眼凛冽。沈鸢将手覆上来,随他上马。
她仰起头问他:“那今晚你还回来吗?”
“回来。”他拉起缰绳:“为什么不回来?”
沈鸢弯眼笑了。“那我叫下人准备晚食吧,今天正好送了羊来,羊肉很新鲜,烤一烤可香啦。”接着又细数要配的酒和菜,说得十分细致。
身后那人听她掰着指头说,俯下身子,在她脸颊上轻轻吻。
岱钦带她回去了。
炭火在铜炉里慢慢地燃,烛光在铜镜前悠悠地摇曳。
身上的大氅被弄脏,大氅的主人索性脱下来扔在地毯上,绒边叠着滑落的锦被,卷起一角。
沈鸢从云端荡下来,稳稳落地。因托着她的那个人有了经验,学会温柔以待,再不似当初粗鲁。
浅浅腰窝被按住,有气息扫着颈边,徐徐急急没有定数。
柔荑绕过后颈,透过层层细须撑起坚硬的下颌,她翻了个身,枕着宽阔胸膛安然地闭上眼。
蕴着光,眉目都美丽。
忽听那人在她耳边说:“不管将来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妻子。”
沈鸢睁开了眼。
“我心里都明白,我信你。”
你若真心待我,我便也真心待你,没有负担,豁然心安。
纵然不能再进一步,也已是极致。
……
玉姿特别高兴。
常年伴随主子左右,主子的心情好坏都瞒不过下人的眼睛。沈鸢之前受到许多事影响,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玉姿也就跟着低落,眼见着沈鸢这几天又恢复了过来,就连眼角嘴角都透着温柔,玉姿也不知不觉地雀跃起来。
人情绪一好精力就旺盛,过了中午玉姿就去找云琦玩了。
云琦还在整理羊圈,见她来了忙说:“我还在忙呢。”
玉姿说:“哎呀哎呀,等会再做也行,先陪我出去走走。”
夏妈妈闻声走出来:“人家大老远来了,你这多没礼数!”推着云琦:“去吧去吧,有我在这呢。”
毕竟是公主身边的大侍女,他们受公主的恩惠公主的庇护,对玉姿自然是高看一眼。眼见玉姿和云琦走得近,夏妈妈打心眼里高兴。
眼下这点活不干又打什么紧?
云琦被夏妈妈推出去,没办法,只得同意和玉姿走了。
沿着帐篷间的曲折道路散步,云琦问玉姿:“公主还好吗?那日我见她,似乎不太开心,是因为南边的事情吗?”
玉姿说:“一开始大家心里都打鼓,但是这几天听说大余军队被咱们周朝的军堵在了凉州边境,说不定能给打回去。”
云琦问:“朝廷整兵了吗?是谁领的兵呀?”
玉姿蹲下来拔草:“是汪老贼呢。”
汪淼吗。云琦一愣:“他不是在京都呢吗。”
玉姿说:“是呀是呀。要不是他带了兵过去,大余人这会应该都杀到冀州了,再杀下去,那不得把京都一锅端了。”
说到这玉姿一走神。才想起来,那可是京都啊!带她的嬷嬷,曾和她住一块的同伴,都在京都皇宫里。
真是又惊又险。
云琦没说话。许久又问:“那王爷们呢?他们不是还在豫州和并州。离凉州那样近,完全可以阻一阻。”
玉姿一拍脑门:“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他们。不过我也不清楚了,这也不是我该问的事情。”
她心思浅,想不到那么多。只要知道事情有了些转机,就能呼呼大睡了。
玉姿拔了会草,站起来:“正好这会空闲,要不咱们去找杨大人聊聊。”
云琦为难:“不用了吧,别去打扰杨大人了。”
玉姿说:“这有什么为难?他从来不烦我找他说话的。咱们都是中原人,和这里的人说不上太多话,还是咱们自己人亲近。”
拉起云琦的手就走。
杨清元的帐子离这里不远,两人很快走到,彼时杨清元正在看书,见她们来了,就请她们进来坐。
放下书,沏上茶,一举一动皆是风度。
这茶是江南来的瓜片,很是珍贵,杨清元从来不独自用,只在她们来做客时拿出来。
同乡人同坐,品故乡茶。
玉姿和云琦都喝了茶,恍惚又回到了在家乡的时候,俱有些失神。
杨清元突然说:“会平息的。”
她们回过神来。
“大周开朝三百年,从没有让外族真正入侵过一次。”他说:“从前也有过许多次危急,都避过去了,这次也会一样避过去。”
她们低头看着茶杯,点点头。
喝了一会后,玉姿将注意力放在了杨清元身后。
“好亮啊,真好看。”她指着他身后放置着的一把短刀,赞叹道:“杨大人这是又要舞刀弄剑了?”
杨清元头也不回:“原本是想送人的。”
“送人的?送给谁的?”玉姿起身跑过去,拿起那把刀看了又看,啧啧称赞,忽而又问:“怎的没送出去?”
杨清元抿了口茶:“因为那人不收。”抬眼淡淡地看着对面的云琦,一双桃花眼甚是瞩目。
云琦顿时红了脸,垂下眼睛。
“啧啧啧。”玉姿调侃他:“原来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呀。”
玉姿有时候说话直白粗俗了些,但听惯了草原大汉更加粗俗的话语的杨清元眉头都没眨一下,只是含笑附和:“是呀。”
玉姿笑嘻嘻回来,手指头噔噔噔地敲桌面,笑骂:“真是的,谁敢让咱们天人一般的杨大人吃瘪,真是瞎了眼了!下次我揍她去!”
话里的揶揄成功地把那两人都逗笑了。
云琦一推茶盏,笑道:“喝你的茶吧!”
杨清元又沏茶,三人重新喝完一轮。
初春的漠北还冷着,但帐子里的人浑身暖洋洋。
若能一直这样暖下去,甚好。
直到有人来敲帐门。
“什么事?”杨清元问来人。
“汗王召见。”那人抬起眼,递上信息。
杨清元的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