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逝流音>第七章 江山独步 袖手旁观

  火光潋滟,映在凉楚等人脸上如施脂粉.只是,这胭脂太灼艳,灼艳得染透清明的眼.

  无香痴痴傻傻,凉楚只好背着她.兰颜也不哭泣,一径微笑着.其他人虽然不知道一枝灯影的事,却也知道红颜宫就此焚毁,同伴丧生,不能不感到哀伤悲凉.

  一点一点移近,火焰愈盛,明艳得迫人再也近不得半寸.

  烟太浓,看不清.凉楚眯眼,目力及处,只见一片红光.但——

  "宫主!"凉楚惊呼.

  这一声宫主喊出,众人皆惊.无香睁眼,却什么也看不见,满目血红.挣开凉楚的怀抱,摔在地上.地面被灼得极烫,她这一摔手肘立时灼伤.她却毫不在乎,冲着热浪来处,伸出前臂:"宫主——"她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睛睁得要裂开,仍是一片血红,什么都没有.

  凉楚赶紧扶起她,"宫主没事,她很好."

  无香一下紧紧拥住凉楚,泪夺目而出,却是决艳的血.

  曲红颜正立在红颜宫宫门口.雕梁画柱尽皆起火,火焰盛开如花艳烈至极.一片血红中她依旧白衣如雪,卓然肃立.火舌吞吐着,缭绕在她周围,衣发随风不着半点火星.

  在火焰之中如冰如云.

  如风静为.

  凉楚几乎不敢再看那卓绝的背影.宫主没事,风静为必然还活着.他可也有这决绝的背影?这如花火焰可曾毁去那一望见清再望见寒的卓绝?

  孽债业偿,还是没有了结么?

  无香知道曲红颜无事后,脑子立时清醒起来,一抹脸上血迹:"宫主,他还在里面啊!一枝——"

  凉楚伸手掩了她的口。

  “ 凉——”无香使力挥开凉楚,还要喊.凉楚的声音冷冷淡淡响在耳边:“不用叫了,宫主已经进去了。”无香马上安静下来.她看不见,看不见凉楚此刻脸上悲悯的表情.那是一种知罪的悲悯。

  无香只静了一会,又冲周围大喊:“快点进去啊!救火啊!兰颜!你在哪里!快点救火啊!”她抓着一个侍卫猛摇,叫着快点救火却不放人走。

  凉楚拉起兰颜的手:“兰颜,你听我说。宫主没事,风静为就没事。云惊秋也就决不会有事,云惊秋没事,听到了么?兰颜?”

  云惊秋没事?云惊秋——没事——

  兰颜骤然回神,微微浅笑踪影全无,望定凉楚:“他——没事—— ”

  “他没事。”凉楚紧了紧握着的手。

  兰颜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目光直直的,盯着凉楚。

  “他没事,宫主已经进去了,兰颜,我们也进去帮忙,好吗?”凉楚的声音是罕见的温柔。

  兰颜继续呆了片刻,又笑了:“好。”

  正门,大厅,回廊,都在焚烧。梁柱,花木,纸张还有尸体都在焚烧。每见到一具焦尸,惨不忍睹却都得仔细打量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己人。风静为云惊秋加上另外四人,红颜宫只有这六人而已,但一路行来压在颓廊火柱之下的焦尸却有数十之多。

  耳边又传来一阵欢呼,凉楚不由微笑,如今看来,还没有发现红颜宫人的尸体,这一场劫难,也许一个人手都没有折损.

  但是,他们又去了哪里?

  "他们去了哪里?"兰颜神色已镇定得多.现在看来,虽然不明了风静为究竟做了什么,但显然这一仗红颜宫完胜."宫主呢?"

  宫主!

  凉楚猛的惊醒,脱口而出:"湖心小筑!"

  湖心小筑早已荡然无存.湖面烟雾滚滚,散发着焦炙的味道.出水亭亭的白丽风荷也全然不见,湖面上浮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如莲叶田田,不见流水.

  再铁石心肠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人看了这幅景象,也要寒战要呕吐.

  凉楚伏下身子,呕到再也呕不出来了,还是禁不住要作呕.伏在地上,十指扎进泥里,浑身不住地颤抖.抖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颤抖了,身上还是发寒得可怕.

  “凉楚——”曲红颜的声音如飘自云间,清冷明净,仿佛可以从地狱炼火中挽救众生.

  凉楚抬头,看到了如冰如云的白衣.

  "你要是好点了,就过来看看这几个人,他们——"曲红颜微微垂首:"大约痴了——"

  顺着她垂首的姿势,凉楚看到了她怀里的人.脸向内侧,长发披垂,什么也瞧不清楚.凉楚眼里,只看到曲红颜雪白衣袖环住的紫色长衣.。

  紫得发黑的衣。

  而那原本是浅浅柳色幽幽寒意的青衣。

  风静为!凉楚一惊而起,火焰、焦尸、血染衣紫,心疾、血毒、不死不休,瞬瞬飞掠脑海却尽成空白。她几乎没有意识已经飞身探出要牵住那一片紫黑的衣袖。

  却只堪堪触到一痕血衣。炙热从指尖刺进心底,还有点干硬的粗糙感。

  曲红颜抱着怀里的人,站起来。雪白的衣袖映着紫黑垂落,干净得不容停尘的雪白上一丝丝血艳的水痕,如血哭泣。“不需要了——”

  不再看跪跌的凉楚,曲红颜慢慢转身,慢慢离去。雪白的衣拂过余烟犹在的焦土,似佛莲开落。紫衣长发从臂弯间垂泄,风烟过处微微飘起。

  凉楚瘫软在地,垂首。风静为——究竟怎么了——

  “云惊秋!”兰颜一声痛呼拉回了凉楚的神思。侧首,竟是兰颜在抱着云惊秋哭。那一向飞扬跳达的妖星阁主脸上只有空茫之色。叹息着,凉楚挣扎着站起身来,心中却已完全明白,云惊秋身历惨境,十九是崩溃了。

  那——风静为呢——这个一手定下杀戮之计的人——又是如何——

  曲红颜抱着风静为,慢慢走着,小心翼翼地搂着怀里的人。她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里,她只知道,这一世,再也不容许怀里的人受到丝毫的伤害。

  再也不要有丝毫的伤痛加在他身上。再也不要有。

  他,经不起。她,经不起。

  为什么没有察觉他已经清瘦得这样厉害?为什么要逃避他日重一日的病痛?为什么从来不去想他也会死?为什么?为——什——么——呢——

  早就认定他的强,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也是最脆弱的。

  就那么放任仇恨毁了一切,毁了一切,恨的,爱的,一并毁掉。曾经以为一起毁灭是最好的结局,得不到幸福就同坠地狱。但是当毁灭近在眼前要变成现实时,却是完全不能接受!

  完全不能接受!

  平生不信天意!莫音璇也好,曲红颜也罢,不曾信过半分天意。我命由我不由天!命是如此,幸福亦是如此!

  生来天下帝王家,自负才情三千斛,为情生为爱亡命自任之,天意不曾涉灵台。

  到头来,国仇家恨身耻,滔滔天意茫茫神旨压顶而来,依旧骨傲身坚与天对抗。情债也好,孽缘也罢,莫音璇不要天意,曲红颜只恨该恨的人!天,若真有公道,莫音璇不求幸福,但求恨得其所,恨得其所!你却让莫音璇爱到深处随风逝,让曲红颜恨到尽头回首空——恨到尽头回首空!

  曲红颜心口郁滞,身子一软跌倒在地。白衣如舞似云幻雾安安稳稳地接妥怀里的人,偏过头一口血呕在尘土之间。血,艳烈烈的,却再也不能刺痛她的眼她的心。

  他,在那决盛绝艳的火焰中,望着她,微微一笑——

  冰碎、玉裂、剑断——

  却都不及这一笑,哀伤却也欣慰,而且释然,而且宁静——

  一身罪孽两手血腥火光映面,他宁静一笑——笑得宁静、而且释然——

  却来不及告诉他,她要原谅他——不是愿意原谅他——而是——要原谅他——即使他一身罪孽两手血腥牵扯了无数人命——即使他拒绝宽恕——她也要原谅他——

  要原谅他——

  可是,为什么——来不及了呢——

  垂首,抵上他冰冷的额头,泪终究落了下来。为什么——在我要重头来过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泪,如心冰冷。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影相随却是不能幸福——不能幸福啊——

  手上极轻微的一颤,曲红颜骤然抬头,骤然惊绝。

  风静为微微睁眼,虽然无神但衬着惨白得凄清的容颜,仍是清幽明丽。“红——”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只说了一个字就咳得缓不过气来。他本就衰弱将死,咳起来也是幽幽微微毫无气力。但那一声一声细若游丝的咳嗽还是一点一点地耗尽他最后的生气。伴着咳嗽声声,血如蚕丝绵延而出。

  曲红颜抬袖,轻轻捂在他的唇角。血丝缓缓渗透白色衣袖,很慢很慢。看在曲红颜眼里,却比见他呕血如涌更心寒。到死丝方尽,如此景况实在是血尽垂死之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曲红颜含泪微笑:“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永安河的泛滥,江去雁治理得很好,朝廷的救济也很及时,受灾百姓都被安顿得很好。大月族也与萧朝盟好,决定共开商路。风静言很好,萧飒扬很好,孟青浪他们都很好,百姓天下,所有人都很好……”曲红颜紧了紧怀里的人,强持平静的声音终究哭泣着颤抖起来:“但是你……”但是你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一抹笑意掠过风静为清明却黯淡的眸子,骤然亮了一亮。拽了拽右手牵着的衣袖,望向曲红颜。

  “你——”曲红颜微微松开怀抱,看着他的眼,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你要写字?”他咳得这样厉害,显是被火薰得伤了喉咙肺经,说不出话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呢?等你好点再说,好不好?”曲红颜笑颜浅浅,却是明白得心如刀割。好点?会有那么一天么?他已现血尽命枯之象,怎么能好?!他此刻醒来,大约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岂能持久?!

  风静为依旧定定望着她。

  叹息在心里,曲红颜终究舍不得他那样的眼神。就算要立时死去又怎样?是自己毁掉他最后的平静,给了他那么多的折磨。既然注定同死,何必在乎早晚,如何能不应了他最后的愿?“好,你写,我看。”她轻巧地换了手,妥妥当当地扶着他倚着自己的肩头靠坐。雪色衣袖拂出,身前三尺泥地尽皆化尘,细沙如末。将风静为冰冷微颤的右手和在掌心,慢慢触近沙尘。

  清冷如玉的指尖点在朱褐色的尘土上,浅浅划出。曲红颜顺着他的指意,托着他无力的手艰难书写。

  横书三分,微折。斜划一笔,清。一点绽放如花,傲气凌寒——

  曲红颜握着风静为的手也颤抖起来,不可遏止,在朱褐色的尘土上点点点出。

  她明白了,明白风静为不顾垂死坚持要写的是什么,不是字,而是一枝梅花!

  她在冰雪中苦侯两天一夜绣在他衣上的那一枝梅花!

  他赴凌华宫见她,那一袭青衣袖口上的那一枝梅花!

  他——虽然万分艰难,那一枝梅花还是在他清冷的指尖幽幽绽放——没有染过梅香的丝线,却是冷香如雪,一分一分自指尖如云浮动。曲红颜泪落清秋,迷离清湛中望定风静为。

  风静为手一顿,偏首回望,如雪如云。笑意点亮深眸,指尖再次划出。

  生。

  曲红颜再抑制不住,抱住风静为大哭起来。

  生——他是在许诺在立誓——不死——无论多么痛苦也不死!一枝梅花一个生,他是在承诺生命承诺幸福——

  终究还是赶上了抓住了——没有——来不及——

  曲红颜哭得肝肠寸断,倚在她怀里的风静为却是笑意朗朗,将惨白得凄清的容颜映得生机盎然。只是,唇畔依旧滑落的血丝一丝一丝蜿蜒着不祥。

  天也看不透,那朗朗笑意的眸子深处尽头,沉淀着怎样的死寂。

  红颜宫虽毁,但在别处却有分殿。这一场劫难红颜宫疯了连同妖星阁主在内共五人,来袭的两百来人却无一生还。

  曲红颜将末秋从江南召回来,把烂摊子全交给她去收拾。自己带了凉楚无香等人在离红颜宫不远处买下一座庭院住下,暂作调养。兰颜却辞别众人,带着疯痴了的云惊秋踏上漫漫寻医之路。凉楚也认为让云惊秋远离杀戮,远离风静为,对病情有所助益。

  日子过得很平静。如果,无香的眼睛没有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没有遗憾了。无香心情太过激荡,大起大落又死死看了太久火光,眼棱迸裂。凉楚百般费心却也无可奈何。

  这么小小年纪,就瞎了眼,众人都为无香嗟叹。倒是无香不甚在乎,说这罪是自己该受的。她这么说,众人就愈发怜惜这个丫头。

  曲红颜则多守在风静为身边。他原本心疾甚重,再加上不死不休酿成血毒之症,已是危殆之象。历这一番血劫,神毫伤甚,身子本该江河日下,拖得一时是一时。但这一个月来,他的病情却不曾有大落,甚至有几分好转的样子。看在凉楚的医者眼里奇怪万分不得其解。曲红颜则欣喜无限,时时陪在一旁,说些从前的高兴事逗他开心。

  看自家宫主对风静为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凉楚觉得比风静为的病还难懂。但每每问及,曲红颜只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头来过。

  天气一阵阵秋了。天蓝如诗,云清如词。

  这一日秋阳甚好,风也温柔,曲红颜扶了风静为出来在园中坐坐。百花凋零树叶枯落,暖暖秋光中树干枝桠兀自挺立,繁花谢尽愈扬清骨风标。秋意浓了,曲红颜微微有些感慨。

  “这庄园东院有几树梅花,再有半旬就入冬了,不知那梅花开也不开。”曲红颜衣如初雪,微笑着看着一身青衣的风静为。

  笑了笑,风静为蘸墨,在铺展于石桌的宣纸上写道:“当开则开,急也无用。”他嗓子自那一场大火之后受了伤,难以发音,只能以书代言。

  曲红颜看了那字觉得好笑:“你嘲笑我!”她知他必是想起了当初相识旧事。那时侯名阳秋方尽天还未寒,自己硬邀他去梅园赏梅。时令未至哪里有梅可赏?他笑,她气,就一拂袖弹指,在园里的茶亭亭柱上拂出一枝梅花来。那日名阳的天也和今日这般晴,他坐着,她靠过来,几乎要吻他了,却只是说:“为了你,我甘愿做个一手拂梅的女子。”

  那时侯,他怎么应的?曲红颜想到这里愈发觉得自己好笑,他,从来就是清清淡淡的一个人,看自己靠过来,听自己那样说,神色依旧淡淡的,瞧不出半点感动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却还在想那时他是怎么应的。

  风静为瞧着她的恍惚,右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

  “你——”曲红颜赶紧起身,想要扶他。

  风静为却微微侧身,左手轻轻压在她将起的肩头。曲红颜虽然知道他左手腕经已断手上全无半点气力,却仍是依着他的意坐了回去。

  阳光在这一瞬缠绵起来,风柔和地拂过冷峭的眉梢。风静为微微倾身,靠近曲红颜微微仰起的容颜,淡色的唇轻轻清清地吻上了妍色的唇。

  清冷而温润,缠绵而决绝。

  一吻,流景悠悠千载依旧红尘万丈。

  “你——”曲红颜疑在梦中。

  风静为清白如雪的容颜微微泛起妃色,映着金色秋光如天飞霞。右手一动,雪白的宣纸上又落下数字。

  偿卿愿,偿我愿。

  曲红颜看着那几个字微微发颤。他知道,他竟然知道。那一日,靠得那么近却没有吻他,在她一直是遗憾。原本以为这只是她一个人的遗憾,原来也是他的。一个人自以为孤独地遗憾了不该遗憾的东西那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默默遗憾着。

  “原来我们错过了那么久。”

  风静为微笑。他这半个月来的笑容比过去二十七年加在一起的笑容还多,还要真实,还要来得完完全全都是为了自己。

  “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对你好了?”曲红颜看他微笑,心情飞扬。

  风静为凝视她晕红的笑颜片刻,才振笔:情深一以之。

  情深一以之——情深一以之——你竟知我如此之深,信我如此之深!曲红颜恨得深,爱得却更深——你——竟然知道——

  “我,委实恨你。我不恨你毁国灭家,不恨你将我流放边疆充作军妓,不恨你任我水深火热不闻不问,”曲红颜声音陡扬:“我恨的是你背弃约誓,让我空等白首之盟。恨的是你青衣无情漠然面对我的质问。恨的是你在我坟前不曾流一滴泪!” 风静为只是哑了声没有聋了耳,这一番控诉字字入耳,却只垂眼,凝笔不发。

  曲红颜慢慢平静下来,见他淡淡定定的样子,恨也成了苦:“你何苦——”说着偎靠过去,看似倚在他怀里,其实却是搂住他发凉的身子,怕他倒下去:“何苦这么撑着呢?何苦要无情给人看呢?”

  风静为想挣开她的扶持,可惜没有气力,反让曲红颜抱得更紧。“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飒扬是你异父同母的弟弟?”

  风静为木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了忘记我,大病一场?你,从来不说你的苦,不说你的爱——你从来不说,从来不说——你就瞒着忍着,一个人去承担——你以为你是神么?”曲红颜抬头看他,他却仍是淡淡的,唇抿着无语而慈悲。

  “为什么不回答?”曲红颜明眸灼亮,逼住这个青衣从来就无情的男子。

  风静为沉默,许久才提笔,写得很慢:谁人可诉。

  谁人可诉谁人可诉——曲红颜看着那四个字,落下泪来。不是不愿说,而是无人可说——萧飒扬父子起兵造反,她是莫氏的九公主,他要如何对她说他的生世他的责任?他的亲身父亲强夺他人所爱逼他母亲生下他,最后还逼他母亲离开丈夫幼子来照顾他这个根本不该降生的孽子,他要怎么对萧飒扬说?她认定他的罪一心一意要报仇,不给他半点解释的机会,他要如何说?如何说?

  曲红颜拭尽泪水,摇头:“谁人可诉——你从来不说一点不说,你,知不知道你就这样伤了多少人的心,也失了多少原本可得的幸福?”“我那么恨你,恨你到死,如果不是风静言道出一切,你我岂不是到死都白白辜负了?!”

  风静为不解地望了她一眼,曲红颜忙解释给他听:“其实红颜宫就在名阳城外三百里,只是此处地势使然加上刻意小心,一直不为外人所知。那一日,你呕血晕厥,我独自离宫去找了风静言。”曲红颜微笑:“她被你调教得实在太好,见到本该死在凌华宫失火中的人一点也不惊异,似乎早就知道你是被我带走的,平平静静地与我谈了一晚,那些就是她告诉我的。”

  原来是静言,风静为也微笑,写道:她本就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那样一个气度如华母仪天下的清妍女子,在他眼里却只是好孩子。这个青衣冷眉独步江山的人啊,曲红颜感慨也叹息:“她确实是个好孩子,还是个好女子。她,很爱你。”难得的是,她还知你。她爱你,为你入宫为后;我爱你,种下一枝灯影,一般的深,她平静我激烈;可是,她却知你,知你的苦知你的伤。

  风静为瞧出她的异色,笑了笑,提笔:负你在先,负你最多。写到这里,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好象一团白雾蒙上双眼,望出去迷茫不清。心冷冷一沉,啪一声压笔。

  曲红颜只专心看字,待抬起头来,风静为依旧微微含笑,没有半分异色。

  “她果然知你,要我好好珍惜。你天性情淡,只是不愿负了人,不得已负了我从此牵肠揪心莫能相忘。要你爱必得先被你负。”曲红颜拂落飘来衣上一片枯叶,白衣迎风清雅如仙。

  风静为无语无字,曲红颜看他脸上隐隐有些子倦意,就扶他回房间休息,吩咐下人将一直炖着的汤药端到房里来。

  风静为斜倚着枕榻,喝下曲红颜一勺一勺吹温的汤药,药极苦,却也比不得心苦得那么凄凉。

  当初醒来她那样抱着自己,说永安河大月族,静言他们的事,他就了然,她已经原谅自己。她那样说是怕自己不能死得心安。那时侯,真的不甘心,不甘心离幸福这么近却什么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住。所以,画那梅花写那生,拼死不允许自己就此死去。

  拼死也不能让她随自己死了,拼死也要争得一点点的幸福,从此轮回茫茫也总算有点甜蜜可以去回味,地狱炼火血腥成海也有那一缕梅香幽幽相伴。

  今日,多少偿了经年的愿。从此纵使天人相隔也有那秋光烂漫下轻轻一吻彼此惦念,那一吻,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但——为什么——幸福来得这样——短暂呢——

  先天心疾呢,跟随一生一世提醒自己本是不该降生的孽子。父亲夺了他兄长的心爱女子,母亲被逼着生下自己。萧汝渊不在乎,仍是娶了她,然后有了萧飒扬。父亲却又以自己体弱需人照顾为由带走了母亲,迫她离开才一岁多的萧飒扬至死都没有让他们母子再见一面。

  父亲的眼里只有母亲,自己对他而言只是牵畔他心爱女子的借口工具;母亲的心里却只有她爱的萧汝渊和她为所爱之人生的萧飒扬,自己只是一个罪恶的错误,提醒她失去的幸福。父亲临死前亲手杀了母亲,母亲临死前要自己赎罪。心疾者切忌大喜大悲,他看得透却不是为了这心疾,而是他早有了自知之明——他这一生只是赎罪。

  所以,他不负世间一人,他已是满身罪孽,不容再负一人。

  却让他遇到莫音璇,让他爱上莫音璇,最终又让他负了莫音璇。怎么能够辜负?她的才情她的清华,她拂梅一笑的痴情,怎么能够辜负?!却让她空等白首盟誓,让她被无情地玷污了高洁,让她恨到要共赴黄泉!

  终于云开日见,争来这一点点幸福,自己却已是半入幽冥,不得相守!

  这些日子来,病情看似好转惟有自己明白其实已是命如游丝,外象如常却是自己一力死撑。左腕经脉虽已挑断,但只是缓了不死不休蔓延之势,经脉已然浸毒。血毒发作时冷汗如雨却再无半点血丝也绝非吉兆。相比之下,心疾之痛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口不能言又算什么,也许马上就要目不能视。

  来得太突然,一下子就模糊空茫了,只能约莫分辨出灰淡的人影,如在雾中。风静为侧首,朦朦胧胧看着坐在床沿的曲红颜。好淡好淡,只有晃晃荡荡乌发白衣的样子,淡淡的衣袖,淡淡的托着药盅的手。就这么看不清楚了,还没有死,却已经再也看不到她重新微笑清绝如云的容颜了——

  曲红颜见他望着自己,笑了一笑,正要说话,凉楚走了进来:“宫主,凤姑娘来了。”

  “哦?”曲红颜微讶,放下药盅,轻轻一握风静为的手:“我去看看,你把药好好喝完,然后睡一会。你今天精神似乎不太好,可不许累了自己。”她语气温柔但轻轻一个不许满是霸道的怜惜。

  风静为笑着点头。

  曲红颜这才起身离开,待走到屋外拉了凉楚轻声问道:“楼缓可曾一道来?”

  凉楚笑了笑:“没有。凤姑娘似乎在和楼公子赌气。”其实凉楚心里清楚,必定是楼公子玩了手段想逗凤姑娘却弄巧成拙。

  “如此就好,”曲红颜对亲妹凤挽天这桩婚事一直不甚满意,再者风静为在这里的事自己也不想让旁人知晓。“你留在这,待他服了药睡下了再过来。”

  “是。”凉楚应了,看自家宫主走远了,才回到屋里。却见药盅已空,风静为也歇了,就轻手轻脚放下帐子,收了药盅,带上了门。

  待凉楚的身形渐渐隐没在拐角林木之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闲悠悠地走进屋子,撩开青纱帐。

  风静为闭目如睡,右手却从枕下抽出一封信清冷冷地递了出去。

  “你要我帮忙也得客气点啊,这么冷冰冰的弄得我都不想做这桩买卖了。”来人看着比风静为年轻几岁,一脸的清清淡淡舒舒服服,笑眯眯地接过信笺,一点看不出不乐意的样子。

  风静为早知道他的脾气,毫不理会。

  那男子一身月色白衣,看着颇有些旧了,偏偏他穿着没有一点寒酸,反而很柔软很舒服很闲适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养眼。连那张并不如何出色的脸也一并云淡风清地舒停起来。

  可惜等他看完信却再也笑不出来,摇摇头:“你的代价太高,你的要求也太高。”他仔仔细细折好信收进怀里,靠近风静为:“你的要求我办不到,你的代价我不能要。”

  风静为这才睁开眼,看着他却不说话。

  “你伤了喉咙不能说话,你在信里已经写了。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可以写给我看。”说着要去取纸笔。他方才进屋就看到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想来是一直备着的。

  风静为一伸手拉住他,摇头。

  “怎么?”男子不解。

  风静为神色寒厉,一比自己的眼,食指如冰在空中冷冷一划。

  “你——”男子吃了一惊,脸色有些苍白:“看不见?”

  风静为微一点头,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好象盲的不是他自己的眼,又好象已经瞎了一辈子早就习惯了。

  那男子叹息一声,很感慨的意味,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风静为不理会他的叹息,凭着最后一点微茫的视线拉过男子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个灯字。

  “你是问一枝灯影有解无解?”见他点头,男子却沉默不语。

  风静为笑了笑,那笑容既苦又甜,一边笑着一边写了个有字。

  男子再次叹息,这回却开口说话:“我突然很不忍心告诉你,失去一直支撑你活下去的理由,你也就失去坚持活下去的力量。可惜,我骗不过你,你是天下第一人,我楼缓却只是一个普通商人,骗不过你。”他这么一说,身份大白。原来这个月色白衣笑得舒服的年轻男子就是娶了前朝莫氏十一公主莫音倾的人——楼缓。莫音倾虽然是九公主莫音璇的同母亲妹,却自小流落江湖以凤挽天为名不涉皇家之事,直到传闻莫音璇惨死在东野贺兰才开立水云天欲寻风静为报仇。楼缓为爱而争,历经艰险两人终成眷属。莫音倾更被萧飒扬御口亲封为沐恩公主,成了萧朝开国的第一公主。楼缓也就成了驸马爷。当然,据说,他更愿意别人称他楼老板而不是什么驸马爷。

  风静为当没听见他那番话,在他手心划了个三字。

  “你要我三天后带你走?”楼缓猜测。他本就是极其聪明的一个人,不然不可能赚下那么大的家业,不可能说服百官说服萧飒扬不仅不杀凤挽天反而封她为公主。更何况,他为了救凤挽天,一度与风静为对立,不得不百般揣摩这天下第一人的心思。最可怕的敌人也就是最默契的知己。所以,他的心思风静为十猜十中,而风静为的心思他也估摸得八九不离十。

  风静为点头。

  楼缓叹息着从袖中取出一小瓶,塞在风静为冰冷苍白的手里:“云惊秋把你的情况说得很详细。又是不死不休又是血毒,现在又说不了话看不见东西,我真很佩服你可以撑到现在,而且还这么冷清清,不露一点颜色。这药是我请端木芳华特地配的,虽然救不了你但多少可以减轻一点痛苦。”

  风静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不用助我恢复武功了,你的代价太大了。我从来不在乎有没有武功,说起来还要感谢你,没了武功,挽天就不敢离我太远,否则以她那么激烈的性子赌起气来就是一年不回来也是正常的。”楼缓叹息一声:“你用挪神之法借了云惊秋三个时辰的真气,已是大伤元气。我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公平公道,你代价太大我不能接受。再者,风静言已经替你出了十万黄金,这天字第一价的生意我已经稳赚不赔,你就不要破我规矩坏我名声了。”

  风静为在他手心写了个好字,然后又写了个言字。

  “我来之前见过她。你的生世是我告诉她的。当初我就怀疑你的名字萧逐离有蹊跷,那日册后大典上看你对萧飒扬那样微笑,更是怀疑。反正闲来无事就一路查了下去,没想到却查出那么离奇的旧事来。当年萧家的邻居几乎都记不得萧家除了萧汝渊还有个二公子了。总之费了我很大工夫琐琐碎碎拼起来就大概猜到了。风静言不愧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竟看出我的意图,逼我说了出来,事后又拿十万黄金堵我嘴。我倒是很守信没和别人提过,风静言却告诉了挽天她姊。”楼缓说得很慢很仔细。

  风静为点头。自己的生世从来不曾向人提起,静言会知道必然有她的渠道。楼缓能查出一切,他丝毫不奇怪。

  楼缓看他点头就想叹气。这个人,原本冷然一眼就可以说明一切,现在却落得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落得只能点头。然而,还是这样冷冷清清,没有杀气却依旧寒厉。已经是如此苍白虚弱一个人了,怎么还承得起这样的清冷寒厉,伤不着人却伤着自己。用了多少无奈多少坚忍来维持这份冷静犀利来安排一切而不是等死而不是怨恨。

  再次叹息,楼缓的快慢适度微微有些悠的声音带了疲倦:“你休息吧,三日后我再来。你有什么急事可以示意挽天,她,答应帮你这一回。”说着走了出去。

  门外一个眉目俊俏的少年立在一旁,看楼缓出来了就笑:“公子,你知道方才不到半柱香的辰光里你叹了几次气么?”一扬手,五指大张,带点嘲笑的样子:“五次哦!还是很长很长那样的!”

  楼缓瞥了新近升了楼家管家的少年一眼:“正信,开玩笑也要看时候。我心情很不好。”

  “就是知道你心情不好,正信才开玩笑啊!”少年颇委屈的样子。

  楼缓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这片刻时光几乎要把一生的气都叹光了。“走吧,再留下去我头发都要叹白了。”

  青纱帐垂,门合,林木寂静,秋光澄澈,一切还是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