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现世报>第四十二章 司马昭???“眼下,你可以哭……

  替祖母将房门阖上后,李诏便离开了。

  她自然不解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而周氏不愿多言。

  细思细琢这“业障”二字,倒像是在为李诏本人开脱。可李诏得了重病一事,她的这位祖母应当还不知晓。

  因此这个解释也不通了。

  沿着回廊走,月色倾泻,似是雨后格外敞亮。中庭之中的那颗银杏之下铺了薄薄一层的落叶,恰如天宫散落一地的鳞爪。

  向来不为景致所动的李诏,竟然驻足了片刻,思绪重回一日白天的画面,满目随风涤荡的金黄,以及脚下发脆的枝叶叫人有那么一瞬心驰神往到某个时刻。

  她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神往,以为未梦先魇了。

  耳后有窸窣人声,隔了远了,好似一种喃喃的碎念之声。

  身后几步便是李罄文的书房。远西王赵过还在此屋中,二人点了一只蜡烛,正在议事,隐约能闻到几句:从户部的会子到兵部的车马,以及诸位亲王管辖府州的军权。

  李诏对朝堂轶事本无兴趣,若非与人命相关,这般枯燥乏味,她是半点都不想参与的。无论是开禧还是嘉定,只要金人不犯到跟前,百姓能安居乐业,便无所谓主战还是主和。

  “此次途中闻一趣事,说高丽人一到,容国夫人就殁了。”隐约听见了远西王的声音,却不想竟然提到了容俪,李诏不禁竖起耳朵继续听。

  李罄文道:“凭人一张嘴,这两件事之间便有关系了?”

  远西王赵过低声轻笑:“只不过,高丽的确是司马昭之心。”

  李罄文斟酌了一番,淡笑又道:“近日我亦得一密信,高丽已派使臣欲与蒙古结盟。”

  高丽小国积贫积弱,多年受金所扰,是以务必去结交盟友,蒙古与大宋便是两个极好的选择。

  “高丽可走水路来浙,而若去蒙古,则两地之间隔着一个金国,未免太冒进。”

  “更是狡猾,”李罄文呵出一口气,“却也能看出他们的决心。”

  “不过,如今的趣事也只能是趣事了。”远西王话锋一顿,“容俪死得不是时候。”

  “他们大抵是等不下去了。”

  李诏似是无法即刻回神过来,忽闻李罄文口出此言,无法意会“他们”是谁。而如今看来李罄文是知晓容俪的死因的,在那天偌大的夜雨之中,有多少人知情却旁观呢?

  “另一边也是。”远西王叹息,“这颗脑袋,已经等了一年了。”

  越发听不懂这二人所谈所指,“脑袋”又是谁的脑袋?李诏开始回想一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官家虽优柔寡断,却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李罄文看向满头华发的赵过,“尤其是对你。”

  远西王一愣,低低笑了几声。

  此时此刻李诏只怪自己耳力太好,竟然能将他二人的对话落入耳中,迷惑不解萦绕心头,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似是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而她胸口被堵住一般,卡到了咽喉。

  李诏并不想在这里继续停留,她怕自己入耳更多不堪。甚至有些想逃避,做一个不谙世事、闭目塞听之人也好。

  那厢的女眷们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的笑声,倘若在平日,她定会上前一并交谈几句,可眼下李诏却亦觉得刺耳,她也再无法在众人面前扮一个识礼通达的角色,作附会之人。

  “也不知这疫病如今算是好了么?宫内好似再无他人发热。”

  “只是一旦染上,像是必死无疑。这几例皆没治好,人都没了。”

  “画棋在宫中得以平安,也亏老夫人日日诵经。”

  “或也沾了腹中孩儿的喜气。”

  “那日我进宫,杨皇后避不见人,到底是个什么理儿?”

  ……

  *

  李诏脑里昏沉,似是心口压着一件事未了,怎么都睡不安稳。

  后半夜倒是终于将将睡去,却依旧做些杂乱不堪的碎梦。

  脚底疲惫沉重,灌铅栓石一般走了一个多时辰,望着宫廊,还未绕出,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骤然鼻尖的辛辣味道四溢,充斥眼底,而泪水忍不住直下。隐约之间却有檀香恰到好处地中和。

  像是刚刚平复了心境,方得一刻安稳,少年袖口却忽地掉下一张碎纸片,李诏眼睁睁瞧着那纸片落地,却抢在元望琛之前拾起,打开入眼的是血淋淋的大字:司马昭之心。

  顿然手指尖上也沾染鲜血,从几个血字中不断喷涌出来,淋漓地滴了下来,染红了她的那块绣着梅的素白绢帕。李诏连忙擦拭,却越揉越脏。

  而眼前少年那身内侍衣服竟然成了紫色,他张了张口,李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元望琛突然倒地在方才来时的玉津园里,身周霎时围满了人,而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李诏只能瞧见一个衣角,猛地拨开人群,冲入,却见一片血迹于沙地盛开,流淌到了自己的脚下。

  中间那人,被整个割去了头颅。

  李诏双手发颤地蹲跪了下来,想发声痛哭号叫,却一点声音皆使不出来。耳中也被堵住了,什么都听不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抬头四顾只能看见素昧平生的脸,却各个神色各异,似笑似骂。而她伸手取下少年腰封上的那块佩饰,努力辨别那被血污溅染玉佩上是如何的花纹。

  忽然,玉环璔琮鸣响。

  她耳中猛然似海潮一般,涌入无数哭嚎谩骂的巨响。

  一瞬间将她淹没。

  *

  经昨夜一梦,李诏第二日的脸色不太好。

  叫了车入宫中,她未拜见任何人,而是笃然匆匆再去了一趟玉津园。

  宫殿外头的那块黄沙碎石地上寸草不生,也没有梦中恣意流散的血迹。

  似是后怕,又是庆幸,她呼出一口长气,抬脚跨入韩方圆所在的冷宫。

  守着韩方圆的那个宫女坐在门槛上,见到李诏来了,好像是认得她一般,没有阻拦着,只是立了起来行了个礼,又谄笑地问了一句:“不曾想昭阳君大驾光临,来这冷宫做什么?”

  若是从前,李诏定会按着礼数回上一句,然而现在的李诏看着那张谄媚的笑脸,却乍然没了这个心思,反倒是觉得又何必去回应一个宫婢,多此一举告诉她自己如何作想。

  李诏不语,连笑容都懒得挂上,正要入门,却见韩方圆一人坐在宫内空地之上喃喃自语,时而哼唱着几句不成调的曲儿,并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好似没听到这头的动静。

  她的眼神涣散迷离,比之那一日更似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殿内没有燃香。

  李诏不禁再嗅了一嗅,反倒是隐约闻到了一丝酸涩腐臭。算算不过几日之间,怎就沦落至如此地步。李诏咬紧了后槽牙,再不想进去叨扰了。于是便在这门外稍稍站了一会,本她是满腹的疑惑与怜悯,还想再问得一些什么。可如今看来,根本不必再问。

  人在疯魔癫狂之时,犹保留一丝神智记得挂念至亲安危,可天不遂她愿,这般失去至亲的苦,加之自身的凄凉,同从前的荣光绮丽相比,更不忍叫李诏再目睹。

  脑中韩方圆哼唱的旋律如泣如诉,悠然凄恻,李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离开后殿的,亦不明白她今日来宫中是为了什么。

  施施然将将步行至东华门,宫墙边落下的枯枝败叶,被人轻扫开来。

  一声一声的扫帚划地,让从几乎快要在低迷之中沉溺的李诏稍稍喘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她只见昨夜梦里的那个少年在宫门口立着。

  安然无恙。

  方才都确认过是梦了,李诏却还是恍惚。

  而两人目光顷刻的交汇,使得她胸口之中本已被折磨失温的那一颗心,骤然跳动,似是乍暖还寒时候的一股温流,不断侵入,以至于流淌到四肢百骸、每一个角落。

  倏然眼眶一热,李诏猛地别过头去用袖口擦拭自己的眼,却止不住泪流。摸寻到那块诓骗来的帕子后,她努力揩干,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也没有半分想归还的意思。

  今日所见之景与梦中大相径庭,她应当是欢喜,而非苦忧。可醒来之后,李诏霍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无力,或是会与那冷宫中人一样任人摆布,尽力却不由衷。她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真真正正地认得,而脑中思绪却渐渐将一个不争的事实逐一浮现,似她再如何否认,再如何拒绝,都会水落石出。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不安,亦不想别人猜出自己对那人敞亮却晦涩的心思。谁才是司马昭呢?可眼泪根本停不住。

  本与她隔着一条道距离的少年已经驱车到她的跟前,而他攥着马鞭,坐在这辆太尉府的马车车舆之前。

  李诏蓦地心跳一顿,望向他的眼底,而从那双眼中,瞧出了倒映着的怯弱不堪的自己,自觉一时没有力气再继续伪装,也不想在人前哭成这个没必要的脆弱模样。

  她是李诏啊,怎可被人瞧见荒唐。

  元望琛看在眼中,只觉少女一脸狼狈。李诏是难解的,他从来便是这样以为。她在自己面前几次三番展露出来过泪水了,少年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动半分恻隐之心。可他却从来未见过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失态过。

  这个里里外外皆要静言令色,摆出自如文雅模样的李诏,怎会见到他便哭了呢?

  少年避开半个身子,垂着眼没有再看向她,而是轻声道了句:“上车吧。”

  李诏咬着下唇,回望了少年一眼,踩着台阶便躲进了马车帘后。帘布一放下,她整个人被一间灰青色的内壁所包裹起来,温暖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清新余味,似车的主人,陌生却熟悉,令人没由来地生出了一分稚嫩的安全感。

  少年在前驱车,车轮似是滚动了一段并不远的路,停靠在宫阙之外。

  他自幼年落水后,耳力素来就微弱,更何况隔着一块厚重的帘布。

  元望琛微微动了喉咙,不晓得帘中人心境如何,只是说:“眼下,你可以哭了。”

  沉默须臾后,他便依稀听见车舆之中的某人先是小声啜泣,尔后嚎啕大哭。

  少年的左耳似被吸满了水的海绵捂住,将他从这个嘈杂喧闹的世间隔离剔除开来。

  隔着一块布帘,隐隐约约传来的声响,却好像白天之下还存在着一个阳光未曾照到的阴翳世界,是不曾被外人知晓,亦不足与外人所道的。

  他不知道李诏为什么在那儿便可不管不顾地失声失仪至斯。

  而李诏哭着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