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朱栏已朽>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雨水滴檐,清萍池开,这里的天气似乎甚少有过烈日当空的时候,多数是阴天,整个小城县也总是蒙蔽着一股看不清虚实的乌蒙色。

  那每日看管他的衙役似乎也逐渐摸透他的习性,知道他每隔几日便要来这破观坐上一两回,索性也懒得随身看管,放任自由随他去了。

  只是手上依旧套着枷锁,唯独这件事半分不可懈怠。

  只是枯灯静坐几盏,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微微敞开眉眼来,“既然来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在屋檐上的男人闻言一笑,随后踩着湿瓦身形稳健的跳了下来。

  一身素衣头戴狐皮毡帽的男人,眉目生的桀亮,随性地打了个哈欠道:“王爷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早说,害的我这几日湿风冷雨的……”

  喻尝祁转身过来看他,清白俊美的容颜有些犹疑,“於真庭。”

  於真庭看着他谦恭一笑,“王爷若是不习惯这个名字,叫我法蓝也好。”

  “倒真是你了。”他扶着石桌缓缓坐下,“在大周掩藏的那么深,如今又突然现身,是何用意呢?”

  “我也该回去了。”於真庭走向他,在石桌另一端坐下,“事情既已办妥,我此番前来只是牵念一事,想和王爷道个别罢了。”

  “我跟你不熟。”

  闻言却敞怀一笑,颇有几番随性豪爽,只是挑了眉宇道:“王爷这话可别说的那么透,我猜你心中一直记挂着一件事。”

  喻尝祁看他。

  “这道观当年来了位御赦的犯人,我与他也算是老熟人了。”

  眉眼一动,他道:“你见过他?”

  於真庭索性也不再隐瞒,径自敞开了天窗说亮话,“我与他不仅认识,连他死的时候还是我埋的呢。”

  “……”

  他弯弯绕绕地走过这道观的院墙和只剩残壁断垣的通房,最终在一处建造了许多神龛的地方停下。

  於真庭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似乎是在找什么,最后在一个已经塑灰的神像后抱出了一只陶罐。

  他看着眼前的陶罐一怔,突然有些难以置信,只是还未来得及伸手接过,下一刻,眼前的男人却一把拍开陶罐上泥封的盖子,凑近嗅了嗅,“嗯,还好,这酒还能喝。”

  “……”

  待他随着於真庭来到一处小树林,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坟包前站定,他才终于确认下来。

  坟包前无立墓碑,只剩下青草离离,四周树干参天枝叶繁茂,遮住了这片阴凉地,远远看着,便觉心生凄凉。

  “当年我还在普象寺做和尚时,曾经偶遇过他一回,因为一次无心之失,没想到最后竟然做成了朋友……”

  他怔怔地看着那座矮坟包,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自己等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就在眼前,就在他身边……

  “他……怎么死的?”

  於真庭看向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该问你了。”

  “王爷倒是没想过会是自己身边的人下的手吧。”於真庭走向他,“杀他的人是左仪,要他死的……”他忽而一笑,“可不正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么?”

  “……”

  “他死的时候我没来得及救,不过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劫数罢了,佛家所讲,便是因缘……”於真庭伸手戳上他心口,“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你,若不是你,他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说着,他突然抱起陶罐,将里面的酒水一点点的洒在那坟前,“这算是我敬他最后一回了,此后我不会再踏入中原半步。”

  蓦地一阵脆响,陶罐被他砸翻在地,碎成一地的陶片,惊起林中鸟雀,於真庭缓缓站直了身子,瞥了他一眼便负手离去。

  袖中的手指凝握成拳,他站在原地身子紧绷成一条线,心中却想起那人当年离去的笑脸,他说让他等,等着他的归期,待他御赦回来后,便来找他。

  而这一去便再无迹可循,往事凋零,稀落成烟。

  可最终所有,不过变成一场幻想,幻想成那日,穿着一身道袍的人,执着白棋对他笑的真切。

  我们好聚好散吧……

  只是没过一会儿,原本已经负手扬长而去的人却又突然折了回来。

  “对了,忘了和王爷说一件事。”

  他抬眼,眼尾一片通红,“什么事?”

  於真庭挑眉一笑,“那位叶家的小郎君……”

  心里的预感渐生不妙。

  “现在可能正是性命不保的时候呢。”说着,伸手搭上他腕扣上的枷锁,手指猛地一震,铁锁跟着断裂开来,“而且是同一个人……你若是再晚了,这次可能就真的又要错过了……”

  *

  眼底映着零零碎碎的光影,上身被冷水整个浸湿,叶凡几垂着眉睫静静地看着男人走近,然后在他眼前蹲下。

  下巴被猛地捏住,左仪打量他几番,忽然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立即杀了你么?”

  嘴唇几近干裂出血,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手上的力气逐渐加大,看着他额上冷汗尽出的样子心底莫名愉悦,“我知道你不怕疼,所以我怎么折腾你都不会求饶。”

  说着,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拽往一旁正在燃烧的炭盆去,近在咫尺的热气熏的他眼睛几乎睁不开,烧的通红的炭盆里不时炸出几点火星。

  “别……”

  叶凡几挣扎着出声,奈何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无论如何也逃离不了。

  这时,抓住他头发的手突然顿住,耳边跟着响起寒凉的笑声,癫狂的样子让人莫名地渗出一身冷汗。

  “终于舍得求饶了?”左仪凑近他耳畔低笑。

  他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长气,冷水顺着额间湿透的碎发滴落在眼睫上,把视线晕染的模糊不清。

  身上没有一处不疼,被撕裂的衣袍露出皮开肉绽的肌肤,他咽了咽口水,却莞尔一笑,“你不觉得你很可怜么……”

  神色一顿,左仪伸手掐着他厉声道:“你想死?”

  叶凡几却无所畏惧,只是笑,“明明是你一手造成的过错却偏偏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只会深陷于仇恨之中,为了良心好过把痛苦加诸到旁人身上,难道不可怜么?”

  “你以为你这样就真的舒服了么?我告诉你,杀了我只会让你更加难过,除了逼疯你自己你再也找不到第二条出路……呃!”

  “你有种再说一遍!”左仪突然怒吼出声,攥起手指突然一拳砸向他侧脸。

  苍白的肌肤上瞬间漫开一大片的红晕,接着开始发青发紫,嘴角滑下一道鲜血,他突然有些失力的歪了脑袋,神智也跟着有些模糊不清。

  左仪却伸手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狠狠地掼在地上,眉目狰狞,“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若是没有你们,我又怎么可能会到今天这种地步!”

  “你相信报应么?”叶凡几突然睁开眼来,静静地看着他道。

  “……”

  “好人和坏人的结局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一直觉得这种话说出来很可笑……”他咳嗽出声,嘴角的鲜血不停的流出,“可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似乎又觉得这种说法很靠谱了哈哈……”

  他说着说着便开始轻笑出声,眉眼弯成一条线,好似两对月牙,只是眼睫也渐变得湿润,被地牢里幽暗的烛火映照的异常清晰。

  左仪蓦地怔住,就这么神情呆滞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痛苦了起来,兀自挣扎了片刻,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叶凡几,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手上的利器抵着他下颌带着他走了出去。

  夜间山风作大,扑在人脸上只感觉得到刺骨的冷,明明不是寒冬时节,却偏偏能让人立时生出一身刻骨的寒凉。

  左仪抓着他将他一把扔在了草地上,这里是落臾的一处半山腰,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便是一块断裂的山崖,原本白日里看着不算深邃的高度,在夜晚难以视物的情况下只感觉得到异常的幽深。

  趴在地上半晌不见左仪有任何动作,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却突然听见身旁的人在离他两三尺的地方掀开了一块草皮,接着一阵夜风席卷而过,他便闻到了一股很是浓烈腥臭的气息。

  间或带着数不清的窸窣声,好似蛇吞吐蛇信发出的声音,让人瞬间头皮发麻。

  心里升腾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下一刻左仪直接伸手一把捞起他,顺便擦亮了手中的火石,让他彻底看清了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截能容下五六人的大坑,只是现在里面一片黑漆漆的,简单来说应该是放满了各种毒蛇蝎子还有数不清的毒虫和蜈蚣。

  那密密麻麻的感觉让人窒息,尤其是那些毒物相互攻克吞食的画面就足以让人的胃里感到一阵翻江倒海。

  他惊恐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画面,脑海中突然就想起了传说中纣王和妲己发明出来的一种刑法——虿盆之刑。

  而这个想法刚在脑海里应验,下一刻左仪直接压着他将他推到死亡的边缘,“你不是说好人坏人的结局不一样么,那不如我先让你尝尝你作为好人的下场!”

  “不……”

  他拼命的挣扎,就在整个身子快要掉进去,那些毒虫快要爬向他身上时,原本向他施力的手却突然顿住,他见状立马翻身滚落至一旁,一时没忍住,心头上涌起一阵恶心,将肚子里仅有的苦水全部吐了出来。

  而那边喻尝祁却一把拧住左仪的胳膊将他手中的利器夺了下来,捏着他手骨咯吱作响却丝毫也不肯放松,左仪挣扎着拼了命地朝他身上撞去,只可惜脚下却不妨失了稳度,一下子没注意被他一脚踹上了小腹,接着身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后飞了出去,直接整个人栽入了虿盆当中。

  顷刻间,那些毒虫纷纷缠上他身躯,仿佛无孔不入般将他淹没至顶,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天际。

  局势分明,一切跟着尘埃落定。

  耳畔响起的那声惨叫不由得让人头皮发麻,身子止不住的颤栗,一双手却将他抱起,替他小心翼翼的解开了束缚,又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瞬间好似找到了归属,连日来的折磨足以让他整个人崩溃掉,眼眶中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隔日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只是依稀听闻屋外的人语声。

  接着喻尝祁便走了进来,似乎是看见他已经转醒,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这是哪儿?”低头喝了口汤药,他皱了皱眉环顾了一眼四周。

  “临时找的一个落脚点罢了。”喻尝祁替他扶正了身子,看着他侧脸的红肿忍不住黯了眉眼,伸手抚了上去,“还疼么?”

  叶凡几看着他摇了摇头,只是嗓子约莫有些干涩,半晌才有些声色暗哑道:“你怎么会来这儿了?”

  “我若是不来,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叶凡几闻言忽然垂下头去,神情有些恍惚苍白,不知道是又想起了什么,眼眶渐渐泛红。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哭呢?”心里顿时就有些后悔,连忙屈指替他擦去泪水,温声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

  “从今往后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忘掉吧……”他伸手握住他手指,“至少现在还有我陪在你身边。”

  眼里的神色有些动容,像是融入了一泓泉水,他吸了吸鼻子跟着抱了上去,凑近他耳畔轻轻应了一声。

  *

  夜风卷帘而过,将大殿内的烛火悉数吹灭,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床榻前,低头看着身躯已经冰凉下来的男人,微微黯淡了目光,独自立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缓缓推开殿门,殿外的老侍监凑了上去,却只得到了一句噩耗。

  “父皇他……”侧脸滑下一道泪水,宽大的袖袍在夜间翻飞,周信屈难过的垂下眉眼,“宾天了……”

  那老侍监闻言惊慌失色,泪水顷刻间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俯身一把跪倒在地上,发出哀鸣之声。

  身后不少宫婢侍监似乎都知道了什么,顷刻间皇帝的寝宫外跪满了一片片人影,死亡的气息在永夜里飘扬。

  待到白昼之时,消息一夜之间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所有在朝为任的官员重臣纷纷集于宫门外俯身长哭。

  缟素丧葬天下没多久,便又是一片雪白。

  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有人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丧服冲了进来,手中长剑寒光凌冽,一把指向他颈间,周莲娣痛喝而出,“周信屈,是你害死了父皇!”

  台阶上的少年缓缓移步而下,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公主妹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你胡说!”周莲娣看着他眉眼通红,“昨夜父皇明明还好好的,今早便传来了噩耗,是你一直陪在他身边,如今这般无缘无故的出事,不是你是谁!”

  周信屈看着她没有反驳出声,半晌只是叹了一口气,抬手覆上剑刃拉往自己颈间,“你若是想杀我便出手吧……”

  周莲娣气急,索性随了他的意将剑锋往前递进,这时殿门外的老侍监却冲了进来,扑在她脚下连连求饶,“殿下万万不可啊,您这一剑下去,断送的可是整个大周的性命啊……”

  她神情一怔,“你,什么意思?”

  那老侍监跪地嚎哭,片刻后她却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气急败坏的看着周信屈,一时之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信屈却将长剑拿下,一步步地靠近她,神情哀伤,“我心知妹妹气不过,但是事已至此我也无力挽回了……”

  “怎么可能……”眼中的泪水一滴滴地落下,她终究不可置信,“那明明是我兄长的……“

  “公主……”

  殿门外突然走进一个身影,周莲娣闻声转过头去,眼中的泪水越发的止不住,杜洗连忙上前将她拉近身侧,有些惶恐不安的朝周信屈行了一礼,“请殿下恕罪,公主她年纪尚轻,接连的打击一时难以接受,难免失了体统……”

  “我知道。”周信屈抬手,俨然一副不同于平日里维诺谨慎的气度,“妹妹她伤心则矣,我同为亲袍尚能理解,只是这宫中不比宫外,还望杜郎君多加关照抚慰妹妹才是……”

  额上冷汗直簌,杜洗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忙道:“臣铭记殿下教诲。”说着便扶着周莲娣走出了殿门。

  待到视线中的身影渐渐消失后,方才跪地的老侍监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朝着周信屈躬身道:“殿下,这登基大典……”

  他抬手止住,却想起昨晚周立宵奄奄一息的样子,眼中泪水决断,“此事尚早,先让皇后娘娘回宫诏典丧事吧,这几日封锁宫门,召集百官诸侯王,待到小敛结束,再论其余事宜。”

  “是……”

  “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事,眉头轻轻蹙起,“父皇临终前自始自终记挂着一人,嘱托我莫要懈怠……”说着他突然顿住,眼底划过一丝寒意,“那么……把应汝王也召回来吧。”

  *

  这几日休养生息,身上的伤也跟着慢慢痊愈,搬了张木凳坐在门口看着村落中的炊烟晨起再到黄昏日落,心中的伤痛似乎也没那么清晰了,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便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黄昏时的那场大火。

  黑暗中不自觉的抬起眼睫,一滴泪水忍不住滑落至耳畔,身旁熟睡的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替他掖了被角,“你若是难受大可告诉我,憋在心里何苦又憋坏了自己。”

  叶凡几闷声往被子里缩了缩,“你不是睡着了么……”

  有些无奈的弯了弯唇角,他伸手把他捞了出来,黑夜里和那双眼眸对视,伸手一点点拭去他眼角的泪痕,“你都没睡,我怎么能安心睡呢?”

  叶凡几却低下头,神情有些沮丧,不同于往日里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此时倒真像个孩子一样,“我在想……这件事可能不会就这么完了……”

  他神情一顿。

  “我今日听见村中有人说,京城里似乎又出了事……而且,你这么逃出来,真的没事么?”

  说着他似乎察觉到喻尝祁身体的僵直,虽然知道这人这几日一直守在他身边照顾他,对所有的事闭口不谈,他却还是本能地察觉得到这人又瞒着他什么。

  只是明知道喻尝祁只是不想让他担心,可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却再次席卷上心头,唯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却只能垂下头抱紧了他腰身,一言不发。

  翌日所有的想法被一一应验,朝廷果然派人来捉拿他们归京,只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些叫传召入宫。

  而新帝应名旧诏在先帝灵前登基,宣告天下国丧三年,举国皆哀。

  主政之后逐步掌权替换朝廷新血,更换内阁大臣。

  一时之间倒是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个平日里在所有人面前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三殿下荣登大统之后会大有不同,只是总少不了些流言蜚语,不过至此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听着京城内所有寺庙观宇在缟素之下鸣钟三万,再看着新帝发丧将先帝灵位迎入太庙,至此才觉得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让人措手不及。

  “王爷没有意见罢?”

  他抬头看向那坐在主位上一身玄衣衮服的少年,眉目隽秀清媚,好似当年那人登基时一样,眉眼青雉,举手投足间还不曾规矩束手,只是年纪轻轻气血旺盛,三天两头的总是会被那些老臣们的言论争执气到吐血。

  然后拉着他在宫门前一坐便是一下午,挨个儿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一个个数落一遍,第二日再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老老实实的上朝继续皮笑肉不笑的你来我往。

  只是少年终会长大,待到再过几年,再过几年便会彻底地改头换面,真真正正地融入这纷争血海之中,至死未能脱离半分。

  “臣领命。”他垂首,一如既往地顺从。

  周信屈似乎没料到他会应答的这么快,走至他眼前讶异出声,“王爷不觉得委屈么?”

  “臣只想至此请辞,请求陛下还臣一个清静。”他垂首如此,言语却坚毅半分,好似执着着什么,不肯放手,亦不肯松口。

  “……”

  良久,周信屈看着他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既然如此,朕便依你所言全你所想,毕竟,这也是父皇生前所希望看到的……

  “来人!”周信屈高呼出声,立马有秉笔太监跟着拟旨,“君以表德优贤,为任股肱之臣,然汝疏于玩忽,蔑视法令不循其责,遂其褫夺封号,出缺其爵,罢三免流除同九州,惟承先帝其恩广开缘济,仅以释地三千里,为期三年……”①

  坦然自若地接受一切,直至面不改色地奉旨出宫,待抬头看见一直站在街角等待他的人之后才终于觉得,为了这仅有的自由即便让他背负再多的苦难,他也不会觉得有丝毫的委屈。

  “王爷……”叶凡几看着他微微一笑,迎着落日余晖向他走来,眉眼含笑如此明媚。

  “我现在已经不是王爷了。”他看着他,握住他的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以后没必要再这样喊我了。”

  叶凡几却是一怔,“什么意思?”

  待到他简单地将事情一番叙述之后,叶凡几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人是有多傻。

  似乎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喻尝祁笑道:“抛却功名利禄,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剩下的,我只想留给你一个人。”

  心里虽然莫名感动却还是觉得这人傻的无可救药,“你倒是舍得牺牲,别人为了这权利地位争得头破血流,你倒好,见鬼一样往外拼命逃!”

  他却敛下眉睫,想起周信屈的那番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周立宵的人,这点即便是他如今的戴罪之身也无法改变,更何况按照现在大换血的情况下,周信屈更加不会再任用他。

  他的身份地位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十分扎眼的位置了,如果他再没有自知之明趁早离开,迟早会被他人当成挡箭牌借机除掉,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意愿再同流于在这漩涡之中。

  如今借此机会远离朝堂,才是现如今最为合适的选择,即便是用三年的流放之身换取剩下的自由,他也觉得值。

  只是……

  抬眼看向身旁人的侧脸,心里却莫名地感到愧疚和难过,这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他倒是不担心他们之间会出现嫌隙,只是怕他的诺言还没来得及兑现,便要率先辜负……

  “你在想什么?”耳畔突然想起一道声音,心里一紧,他抬头笑了笑,“没……”

  那句没什么刚要说出口时他却蓦地顿住,如果他就这么说出来,倒真的算是不负责的表现了,可若是说出来……

  叶凡几却好似没有察觉什么异常,一把拉住他的手,牵着他往一旁走去,“趁着太阳下山之前,你再陪我多逛一会儿吧……”

  他伸手点在嘴唇上,一手拉着他却丝毫也不作掩饰地在街面上晃悠,无惧于旁人的视线,“听说京城有家铺子做的茶酥饼很好吃,还有荔枝膏……”

  倒是无愧于吃货的属性,待到回府时叶凡几已经撑的接二连三的打嗝儿。

  看着他瘫倒在床榻上不肯动弹半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抛却所有的愁云轻笑出声。

  王府在他们日前回来时就已经解禁,只是府中的下人都已经早早解散,晋元毅倒是给他写过信说是奉命被调去了武冠侯章林的城据。

  至于阿颜……似乎从他离开的那一日,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如此为了能够舒舒服服沐浴盥洗的一番的烧水伙计,就只能自己亲自做,待到一阵忙碌完后,天色已然黯淡,再到他再回房时,床榻上的人已经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于是只能亲自把人放下水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只是脱下衣服时却还是不由得看到那些交错纵横的鞭伤。

  这几日他不敢想象左仪到底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可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能再让他受分毫的伤。

  “王爷。”

  闭眼睡的正酣的人突然睁开眼来,喻尝祁一愣,却见肌肤被雾气蒸的绯红清透的人冲他挑了挑眉头,笑的有些妩媚。

  “确定不一起么?”

  这句话刚说完,叶凡几突然一手抓住他手腕,将他整个人带进了浴桶内。

  “你……”

  措不及防的溅了一脸的水,几乎睁不开眼,叶凡几却趁机一把扯住他衣襟往两边拉去。

  “别……捣乱。”他急忙拉住他,虽然浴桶大的足以容下他们两人,但未免还是有些拥挤了些,眼前的人却不依不饶,赤|裸的身子猛地贴上他,手也跟着不老实地滑了进去。

  至此一番折腾到热水澡活生生的洗成了冷水澡,他才止不住的打了个喷嚏抱着这人翻身上了塌。

  有些狼狈的将湿淋淋的头发擦了擦,又替老早躺下的人掩好被子,才终于带着一身疲倦的安稳躺下。

  只是他终究低估了某人的精力,待到那只手再次探入不可言说的地方时,他才有些无奈地制止住那只不老实的手,将人一把压下。

  “别闹了,闹了半天你不累么?”

  叶凡几却挑眉看着他,眸眼在夜晚留盏的烛火下异常的明亮,“我不累。”

  说着伸手搂住他颈项,眼尾透着抹缱绻妩媚,“我的好夫君,你不觉得我们分离这么长时间,不该补偿补偿我么?”

  “……”

  脸上突然毫无征兆的飘上两朵红云,喻尝祁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几日不见,你怎么越学越坏了。”

  “坏么?”叶凡几微微一笑,说着凑近他轻轻咬了他,“我还有更坏的,你想不想见识见识?”

  话音未落,他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转眼间已经被这人压在身下,叶凡几翻身坐上他腰身,修长灵活的手指在他身上缓缓打着转。

  他伸手推了推他,只觉得有些无可奈何,“别闹了,明日一早我还要……”

  “你还要怎么?”叶凡几截断他,眉眼隐隐有些清冷。

  “我……”

  他却不自觉蹙起了眉头,心中好似塞入一团乱麻,不知如何开口。

  叶凡几却早就俯身而下,近在咫尺的距离,只感受得到那阵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肌肤上的酥麻。

  发尾被那人一点点地缠上手指,耳边只闻低笑声不断,“夫君若是怕累,我自己动就好……”

  一瞬间好似跌入云端,那种缱绻舒服的滋味让他有些无可抑制地喘息出声,身上那人却不肯轻易放过,一次次地迎来送往。

  他握住他手指,十指交缠,起身将那人抱入怀中,身上的汗水一层层地淋下,“为何如此……”

  叶凡几却稳实地压在他腰腹上,手指插入他发间,低低喘息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离不开我,也不能离开……”

  眼中不知不觉被泪水湿润,却总觉得这人好像什么都已经知晓的一清二楚。

  翌日一早,待到他起身时,身边被衾已凉,放眼看去,这屋中再无一丝与那人有关的痕迹。

  好似昨夜的那场云雨只是他做的一场梦,他缓缓起身下榻,穿衣收拾了一番,待要离去时,才发现一旁的桌案上,用镇纸压着一张纸,上面似乎还留有墨迹。

  咫尺之遥,

  不甚天涯。

  咫尺相思,

  唯有君亲。

  “我能等你,即便是十年,二十年,只要你别忘了我,就算你已至耄耋之龄,成了一个风霜染鬓的老人,我还是会等你,等你兑现允诺给我的誓言……”

  顷刻间,心中的那点欢喜好似再也藏不住,悉数转为泪水决堤而出,一滴滴地砸落在单薄的纸页上,将隽秀的字体一点点晕染开。

  作者有话要说:

  ①查资料随手胡诌,考据党勿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