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九十九章 道破天机

  夜色浓黑,河南府的将军行辕内,谈璓正在听几名部将阐述对敌作战的看法。

  周同道:“襄王善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所到之处皆有响应,只怕是蓄谋已久。”

  谈璓不置可否,忽有士兵进来禀道:“将军,门口有人自称是您的亲戚,一定要见您。”

  谈璓心中奇怪:我在这里怎么会有亲戚?口中道:“你让他等会儿,我还有事,稍后再见。”

  议完事,谈璓走出行辕大门,见前面的空地上站着两个男子,一个打着灯笼,头戴毡帽,另一个披着斗篷,背对他踱步,背影很是熟悉。

  士兵叫了一声,那人转过身来,灯光中眉眼精致,弯起唇角,脆声唤道:“表哥!”

  谈璓心中一惊,知道她此时来找自己必然是有要紧事,故作欣喜地走上前,应声道:“表弟,你怎么来了?”

  燕燕道:“我本欲往京城探亲,听说你在这里,便过来看看。”

  谈璓带着她和高嬷嬷走到自己房中,屏退侍卫,关上门,倒了杯热茶给她,又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时路上,燕燕把要对他说的话想了千万遍,这时却害怕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正在做的事非一般人所能接受,谈璓不是闵恪,夫妻情分不同于姑侄情分,后者基于血缘,只要活着便斩不断,前者至亲至疏,至深至浅,一个不小心便分崩离析。

  他会不会恨她欺瞒至今,恼她私下与闵恪联手对抗皇帝,对抗朝廷?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耳听着外面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夹杂着生冷的铠甲摩擦声,没有时间再瞻前顾后了,无论真相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必须要告诉他。

  “如星,其实我不是沈令宜。”

  在她沉默的时间里,谈璓已经有种不安的预感,仿佛置身冰封的湖面,随着这一句话,冰面裂开一条缝。

  他不禁色变,道:“那你是谁?”

  燕燕从袖中拿出一块九龙佩,道:“你仔细看看,可有在别处见过这块玉佩?”

  谈璓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玉佩,皇上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日常戴在身上,他怎么会不记得?

  她与皇上是何关系?脑中忽然闪过福嘉公主的脸,还有碧云寺里仿照沈皇后雕刻的观音像,谈璓只觉天旋地转,目光缓缓回到燕燕面上,始将这错乱的一切看清,道:“你是沈皇后的女儿,皇上的妹妹?”

  燕燕垂眸摩挲着玉佩上的刻字,道:“我叫闵妧,沈太傅是我的舅舅,令宜是我的侄女,我们容貌相似,故而当初你误以为我是她,我想假借她的身份与你成亲,便没有否认。”

  千金小姐流落在外,嫁作商人妇,这已经够传奇,谈璓怎么想的到,她不是千金小姐,她是宫里的金枝玉叶,是先帝的嫡长女!

  一时间震惊无语,又想别人认不出她,闵恪怎么会分不清自己的未婚妻和姑母?这厮一定早就知道,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误导,他们姑侄串通好了做戏,让他在假象中走不出来。

  燕燕觑着他的脸色,似懊恼还惊疑,真个风云变幻,捉摸不定,小心翼翼道:“如星,你生气了么?”

  谈璓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戏耍,本该气恼,可是这一切始于自己的误会,她将错就错是为了做自己的妻,怎么气恼?

  他摇了摇头,心情复杂地问道:“瞒了这么久,为何今日来告诉我?”

  她的身份非比寻常,多有顾忌,他理解,若是平时坦诚相告,他高兴还来不及,可是眼下两军对垒,这真相来得太是时候。

  他隐约听见脚下的冰面不断开裂,燕燕握住他的手,眼中幽芒闪动,道:“我母后被他逼死,我弟弟在我眼前被他杀害,沈家被他下令满门抄斩,此仇不报,我于心难安。”

  这份恨意她忍了一十四载,对闵恪都不曾说过,此时吐露,声音哽塞,眼圈泛红。

  谈璓看着她,这天底下最尊贵又最可怜的女子,心中揪痛,情不自禁反握住她的手,道:“你早就知道襄王会谋反,对不对?”

  燕燕从他的动作中汲取到勇气,道:“是我叫他这么做的,我还给了他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和五万两黄金。”

  谈璓苦笑道:“长公主好大的手笔。”

  血海深仇,任谁都于心难安,他不怪她,只心惊她好胆量,好算计。这么大的事,半年来瞒得滴水不漏,甚至那日云雨间问话,她也不露分毫。直等到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时机成熟,方来坦白。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真不愧是姑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

  思量间,谈璓掌心都是冷汗,松开她的手,拿起旁边的火钳拨了拨碳炉里的碳,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燕燕道:“派人把老夫人接出来,归顺襄王。只有襄王继位,我们才能安稳度日,永不分离。”

  谈璓知道她说的没错,只有闵恪继位,才能恢复她的身份,再不必提心吊胆。

  他身为丈夫,理该帮她报仇,护她周全。可他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臣子,是天子门生。他不能辜负天子的信任,做一个叛徒,亦不能置妻子的苦难于不顾,做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燕燕,容我想一想好么?”

  燕燕知道他的为人,要他归顺比要他的命还难,见他没有回绝已是惊喜,点了点头,挽住他的手臂,道:“如星,只要你答应我这一次,往后我都听你的。”

  谈璓转过脸来,笑道:“我怎么敢叫长公主听我的?”

  燕燕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眼波将流,道:“我不稀罕做什么长公主,我只想做你的夫人。”

  谈璓目光爱怜,伸手抚过她细细的眉梢,道:“天不早了,你一路赶过来想必也累了,睡罢。”

  即便这是一场精心的算计,他也相信她的情意,为着这份情意,他甘愿坠入冰河。

  两人宽衣就寝,燕燕紧紧抱着他,生怕他会跑了似的。谈璓借着月色看她的脸,睡着的时候很有几分纯真,总叫人舍不得。

  次日一早,谈璓带人出去探路,叮嘱她不要出行辕。早上和中午送来的都是粗茶淡饭,大将军如此,底下的军士自然更不好过。朝廷腐败,又接二连三地打仗,就是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也挤不出多少军饷。

  燕燕在行辕住了两日,时不时地听见不远处有炮火声,心惊胆战。

  这日暮雪纷纷,谈璓在路上遇上一队敌军,回来时把身上的血擦干净了才进屋。

  屋里炭火不足,冻得燕燕裹着斗篷坐在榻上,把两只手拢在嘴边直哈气,见他回来了,上下打量一番,露出几分安心的神色。

  谈璓走上前,亲了亲她的脸,歉然道:“让你在这里受委屈了。”

  燕燕摇头,握住他冰冷的手,道:“每日能看见你,便很好了。”

  他何尝不想与她长相厮守呢?说好一起去成都看花沽酒,隐居终老,只怕是不能够了。

  谈璓面色一黯,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坛酒,道:“路上打了两只兔子,给你解解馋。”

  小火炉里温着酒,侍卫将烤好的兔肉端上来,油滋滋的,香气四溢。

  酒是烈酒,吃了一会儿,身上暖和起来,燕燕面泛霞色,一手支着头看他,忽把两瓣朱唇凑近,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油印,轻声问道:“如星,你想好了么?”

  谈璓点点头,道:“今晚我便归顺襄王。”

  燕燕闻言,如同天籁,眸子闪闪,欣喜万分,道:“真的么?”

  谈璓笑道:“我几时骗过你?”

  一直都是你在骗我,燕燕听出这未尽之言,神色愧疚,道:“如星,对不起。”

  长公主头一回向他道歉,谈璓摸了摸她梳成男子样的发髻,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对不起的。”

  又吃了几杯,燕燕靠在他怀里,手指刮着他身上的铁甲,撅起嘴,带着酒意道:“等飞卿做了皇帝,我再也不让你出来打仗,每天老老实实陪我。女人的青春就这几年,你好好看看我,往后便不好看了。”

  谈璓低头看着她,道:“等你老了,也是好看的。”

  燕燕道:“花言巧语,我才不信呢。”说着吃吃笑起来。

  谈璓将一杯酒递到她唇边,她吃了一半推给他,他却不吃,放在了桌上。

  燕燕有些困了,眼皮黏着,口齿不清道:“如星,你讲个故事给我听。”

  谈璓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燕燕道:“随便什么,你讲的都好。”

  谈璓笑道:“我倒是想起一出戏,《四郎探母》。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

  燕燕默然片刻,应道:“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驸马又何必礼太谦。闵妧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驸马恩重如山。”说罢,撑不住睡着了。

  谈璓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轻声道:“我倒是希望你忘记我呢。”将她放在床上,自斟自饮了几杯,天已黑透了。

  谈璓叫高嬷嬷进来,给她一块令牌,道:“嬷嬷送公主去西安找襄王罢。”

  高嬷嬷吃了一惊,道:“那侯爷你?”

  谈璓道:“我会将此间一切禀明皇上,公主谋反,我难辞其咎。我死之后,襄王必胜。”

  高嬷嬷脸色大变,道:“万万使不得,公主对侯爷一往情深,你若出事,叫她怎么活?”

  谈璓看一眼床上的人,满眼不舍,道:“公主的仇不报,她活着也不痛快。我为人臣子,断不能辜负皇恩,只能如此了。等到襄王继位,公主身份恢复,往后自然有的是人哄她开心,不必忧虑。”

  高嬷嬷再三劝说,谈璓心意已决,抱起燕燕道:“马车就在外面,快走罢。”

  高嬷嬷无可奈何,随他从后门离开行辕。谈璓将燕燕抱上马车,替她盖好斗篷,不忍再多看,转头下车。

  昏昏灯火照着鹅毛大雪,高嬷嬷见他眼睛泛红,素来不待见他的,这时也心酸了,道:“侯爷一起走罢。”

  谈璓摇了摇头,高嬷嬷默然半晌,深深一揖,道:“侯爷多多保重。”

  谈璓望着马车消失在黑夜中,风裹着雪花,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淹没。良久返回行辕,房间里残羹冷炙,一转身似乎已经过了几百年。他在椅上坐下,研墨提笔,起草一份《告罪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