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定风波>第98章 

  燕国。

  思勤故意将行路时间拖得长了些,静静品味着最后的自由时光。不出所料,他刚入国门,就被严密的看管了起来,一路上有人跟着,吃穿住行,睡觉都有人明晃晃的站在一侧,唯有跟久别重逢的老聂说过几句话。

  聂老头说:“你何必如此?如今弄得两边不是人,蒙梁燕三个国家你得罪了个遍,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思勤一时沉默,随后才道:“可是我问心无愧,我能做的都做了。”

  老聂气得不行,“我可不保证,等蛟羊计划顺利完成,你还能完完整整的回去。你将飞鹰图本留给大梁乃是死罪,国主还没宽宏大量到如此地步。真是愚蠢至极!”

  思勤笑说:“久别重逢初次见面,就要说这么伤情的话吗?”

  老聂说:“我与你说话的时间恐怕不多,就这还有人监视着,只能挑重点。”他说,“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来,这不像你。你走遍天下见识宽广,难道还不了解人心?试想,如果你没有这一身本事,还会有谁愿意把你这个麻烦留在身旁?就算是魏王爷对你一片真心,但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随手撩开琉璃制的帘子,冰凉凉湿了一手,“何况他现在是帝王至尊,要说人不会变,心里没打算把你当刀使,鬼都不信。你信吗?你从小,被人当刀使得还不够多吗?”

  思勤没有说话,可能他骨子里根本没有那种傻单纯的信任。一直以来,他都像一位努力平衡在善恶之流里的船夫。

  老聂说:“你觉得飞鹰图本,他可能不碰吗?再纯粹的人,只要登上了这个帝王至尊的位子,就难免不被权利迷了眼。史书上有多少血淋淋的事实,难道你不知道?非要走过前人的路子吃过亏才行?”

  “我对他问心无愧、仁至义尽了”,思勤说,被老聂这么一顿说教,他心里愈发没底起来,“你放心,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他不堪信任,会给自己找一条生路的。”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敢保证自己一点把柄都没有?你手底下还有多少人留在大梁呢?”

  思勤沉默无言,后又苦笑,“照你这么说,我是必死无疑了。”

  “留下来”,老聂说,郑重的看着他的眼睛,“这里的老臣们会救你。国主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否则,他不会留你这么多年。”

  “这我知道”,思勤点头,“他是个好皇帝,我一直深信这一点。我们都不想把前代的恩怨留在自己身上,瞎折腾,累得很。”

  老聂还要再说什么,思勤已经打断了他,“我看你也挺忙的,不是说时间不多吗。我要去看下蛟羊计划具体的进度了。”

  聂老头知趣,气恼的“哼”了一声,离开了。

  燕国四季如春,唯有最北部的小片地区偶见飘雪,能分辨出些时令来,大多数时日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思勤被困居在封闭的一隅,进出监察十分严厉,亦不可能与外边的人有任何消息的传递,更别说书信的往来。何况如今的赵无垠身处高位,也不太可能去写信亲自问候他。唯有两国使者往来的时候能捎带些消息,还是单方面的。

  事实上也算不上什么消息,因为使者每次的回答都是:此乃国密,不可与外人道焉。赵无垠若是再一直追问下去,那就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思念如鲠在喉,赵无垠觉得自己愈发懒散起来,上朝也总是走神,提不起精神,不过好在他手下的人还是很办事的,总是能将他敲打醒。参司部也故意似的,留给他一大摞需要批阅的无聊折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文臣的唾沫星子也实在烦人,见他精神萎靡,总有几个人忙里偷闲去开导他,流水帐似的大道理摆一席,给他烦的不行。如此几番下去,赵无垠被逼无奈的强打起精神,还好没出什么大错误。

  金陵飘过两场雪,这年三月初三,正是开春的好时节。一夜春风吹醒百花,街上便热闹起来。

  赵无垠被相思折磨的不轻,性子显得愈发沉稳,褪下身上那股子青年气,竟然隐隐显出一股“老态。”于是百官这才觉得,陛下活的似乎太寡淡了点,身上似乎缺点什么。

  陛下缺个儿子。

  后宫太空荡了,那么多宫人没处使,大梁已经好几年没选过秀了,于是趁此吉利日子,百官复又旧事重提,打算喜上加喜。

  赵无垠原想发火——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他看了看底下的人,实在是个重臣,就只能忍下去了。三次旧事重提以后,赵无垠突然昭告了自己的遗书,他说,等自己死后将位子留给昱亲王一脉。孤单寡调的朝堂终于沸腾了一次。就连赵无堔也没有想到这种金馅饼会突然落在自己身上。

  但他是个明白人,他早已察觉皇帝对思勤的心思不一般,时至如今,才终于确定了下来。

  说来可笑,他机关算尽的时候什么都没能得到,现在不争不抢,却有这等好处往自己身上落。天意弄人。

  大臣们终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有新的关系要疏通打理,自然没工夫天天去烦他,唯有天天泡在外面吃喝嫖赌的卢贞,夜里突然过来找他。

  当时,赵无垠批完奏折刚有点睡意,闭眼小憩了片刻。

  “你当真的?”卢贞开门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扰我清梦,就是为了说这个?”赵无垠倦的眼皮都皱了起来,那点睡意却被惊走了。

  卢贞不理解,于是当场说了出来,“他害过你,还差点要了你的命。”

  “这我知道。”

  “那个人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利用”,卢贞想了想,觉得恐怕不够有威胁性,于是换了个说法,“思勤也不会同意的,你不是不知道他对赵无堔的敌意,让他知道了这事,你不怕把他给气死?”

  赵无垠彻底的睡意全无了,精神的很。

  “你早就知道了是吧。”

  卢贞说:“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赵无垠苦笑,“那不就得了,我不传位给昱亲王,这将来的皇位谁来继承?……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陛下……”卢贞本想说,招妃与他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冲突,但他直觉此话会惹火赵无垠。赵无垠不是他卢贞,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身上没有那种富家子弟的纨绔。思勤也不是那些无足轻重的野花,他在赵无垠最重要的人生阶段里,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给他撑起了一片天。

  卢贞轻描淡写的说:“我只是觉得你做这个决定未免为时太早了,也罢,等他回来自会跟你说道说道。”

  赵无垠笑了笑,说:“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先皇会那么喜欢你了。”

  卢贞问:“为何?”

  “你是这大梁朝堂上唯一真性情的人。他们都惧怕我,说话拐弯抹角的,让我也得跟着拐弯抹角的猜,往往半天,才能分辨些许真假——这皇宫太憋屈了,让人透不过气。”

  “你这话可不能跟别人说,让我听听也就算了。”

  “他在的时候我没觉得这么难捱,日子一天天过虽然单调但也挺有趣的,但……”

  卢贞叹息,“看来我今天不该过来,合着你这些日子的沉稳都是装的,外面那些人还说你老成庄重、治国有方。”

  赵无垠没有再说话,像是睡了过去,又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似乎他不这么做,就会有某些东西喷薄而出了。

  听他呼吸渐渐平稳,卢贞上前给他盖好丝衾,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出去。院外蟋蟀吵人,惊觉四时更迭、一朝一代、月缺月圆、生死轮回,都逃脱不过一个“规律”二字。

  没意思。

  晃晃脑袋,人就不能想太多,想多了就会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卢贞甩甩袖子,出了宫,流入了热闹的灯市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