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定风波>第17章 

  盛夏将至,黄河涨水,惊涛拍岸。干枯的手摸了一把墙面,感觉上面渗出细密的水珠,搓在手里揉了揉,又放在舌尖舔了舔。

  只听见有脚步声走近,一丛暖黄色的光晕便出现在这四四方方的地下室里,照亮了任远之住了半年之久的地方。

  这地方端正、四方,墙面抹的一丝不苟,除了床、桌椅,一件多余的家具也没有。有他也用不上。

  “吃饭了”,守门人把饭给他放在桌子上,回头却见任远之眼也不眨的盯着他手里的灯笼,那眼神,就像朝圣似的,比修佛的人还要虔诚。守门人不自在的偏过头,看到那一直躺在床上的小矮子,小矮子也在看着他,或者是看着他手里的灯。守门人疑惑的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灯笼。

  半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任远之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个瞎子,但好在还能听到上面黄河拍岸的声音,也算是一丝生机。再后来,这响声天天听也就听腻了,日复一日,他怀疑自己已经

  死了,灵魂沉浸在幻想与现实之中不分伯仲。连那一天一遍能见着的灯笼,都逐渐显出幽冥般的光彩。

  守门人心有不忍,说道:“上面说了,再有两天你们就可以出去了”,他转身欲走,回头又补充道,“出去之前记得拿块布遮着眼睛,好适应外面的天光。”

  说完他提着灯笼又走了出去,星点般的灯晕一寸一寸远离了这座黑匣子,使他重新归于黑暗。

  良久,坐在床上的小矮子才不确定问道;“师傅,他刚刚说什么?”

  任远之长吁一口气说:“他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我有点害怕”,小矮子声音颤抖的说,“但是更加向往。”

  任远之倒是没有再多话,他已经被关了半年,困在这暗无天日的活死墓里,有时候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鬼还是人。

  半年前,他们还被锁在天字号客栈里,养尊处优,半年之后,他们被那一直纠缠不休的白衣女子和黑衣男人发现踪迹,又被费劲力气偷运到这里——暗无天日的黄河河底。只有浪涛拍岸的声音。

  还真不如在那时候死了。

  “师傅,我们出去以后能去哪儿?”小矮子开始计划未来的人生。

  “我们出得去这座地牢,未必能逃得出那些人的手。”

  “你是说,那些一直在追捕我们的人?”

  “不,是那些让我们安身立命的人。”

  两天以后,他们被蒙着黑布带出了地牢,再睁开眼时,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天字间。

  店小二端上饭菜,不一会就进来一个身着宝蓝色私服的人,胡须盖不住他那张笑吟吟的嘴,任远之抬头一看,正是那把他们关进地牢里的人。

  “我叫张思顺,是本地知州”,那男人自荐。与敦实的体型不符的,是那婉转而温柔的语调,二者结合,显得格外别扭。“二位既来我澎湖,就是张某的贵人。”

  “不敢当”,任远之拱手作揖,“张大人是在下的救命恩人,自当千恩万谢。我俩乃亡命之徒,怎当得起‘贵人’二字?”

  “二位关在地牢日久,恐怕有所不知”,张思顺围着圆桌绕了半圈,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悠悠的抿了一口,“太原城已沦陷,世上再无大同了。”他说的颇为惋惜,但语气中透着股得意,一点不加修饰,生怕人听不出来似的。

  “……师傅,小矮子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无助的揪了揪任远之的衣袖。任远之微微摆手,以示安心,

  “太原城已灭,不知这人口收编……”

  “任大人好心宽”,张思顺笑道,“不假思索,竟马上就开始盘算起以后的日子了。”

  “自那份信从我手中溜走,我就已经做好这个准备了”,任远之沉声说。

  “哎,不是我们朝廷不想帮你,实在是一言难尽”,他一个刚上任没多久的地方官,张口闭口就开始“我们朝廷”了。

  “军权尽数落在魏王手里,攻打一座太原城,几乎调动了全境的兵力,皇城里的人都快吓死了,连陛下都忍不住写了封亲手书去慰问。实在是蚍蜉撼不动大树。”

  “我懂”,临行前大同朝廷议论纷纷,唐炜乔谆谆教诲,正是因为懂,才会想把他们扳倒。

  “后主……”

  “他殉国了”。

  “仗打了多久?”

  “前后加起来,不到半年。”

  张思顺看着任远之难忍悲痛的表情补充道:“唐家一个人都没有留下,从城墙跳了下去,啧啧啧,也是奇怪,建国才不到十年,你们的忠诚和献身精神是从哪儿来的?”

  任远之干枯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士为知己者死。”

  大同建国九年,朝廷一度穷的连俸禄都发不起,每年还要向蒙古缴纳一大堆的苛捐杂税。但是很神奇,他们摇摇晃晃的挺过来,竟然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任远之一度认为,只要给太原一定的时间,有一天它一定会变成真正的大同世界。

  他算不上千里马,但唐炜乔却是他的伯乐,给予他厚望。

  带着那封信来到这里赴死之前,任远之不过是一介快入了土的布衣,因为缴不起银钱弄得落魄家亡。当他忍无可忍、堵在宫门前拦驾,对唐炜乔的所作所为大肆辱骂的时候,他并没有被赐死,还得到了陛下赏赐的一杯茶。

  唐炜乔亲自接见了他,对他诉诸衷肠,任远之感激涕零。士为知己者死,这就是他为之卖命的原因。

  “大人今天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任远之已累的睁不开眼,好像随时能睡过去似的。但他依然记得,自己这是第一次听这个衣着华贵的人亲口对他说话,而不是通过手下传信。

  “嗨,也没什么事,你如今在梁是个黑户,我只是来为你找个差事做。”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人有话直说便是”,任远之依旧没有睁开眼,浑身上下散发着视死如归的气势。

  张思顺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不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封白纸黑字的文书。那纸设计奇特,纸上浅浅印有纹路,仔细看,像是禅的半边翅膀。

  任远之年纪虽在,但一辈子都是穷苦百姓,没什么见识,此刻,一时他也没有明白这是个什么。

  “不瞒你说,这是一封生死书”,张思顺语气冰冷,连那让人别扭的温柔劲儿都盖不住了,“签了此书,你就是我们的人了。”

  任远之明白了,当即惊恐万分,但很快又沉静下来。没想到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临入土这几年却过这么轰轰烈烈,说不定还有望写入史书,当下一想,这辈子也值了。

  “我有知情权吗?”他语气轻快的说。

  “没有。”

  “哦,看来势力还很大。都浸入到朝廷里了?”他老锈的脑子飞快转着,深感年纪大的不便。“看来你们的线人,没有魏王爷的厉害。他是不是比你们早收到了消息,所以才会在你们动手之前率先攻打太原?——哈哈哈”,任远之仰天大笑了几声。

  “蚍蜉撼树,我主该死。”大梁内部有这么大的势力在,这么多年,竟然仍没有蛀蚀掉这个国家。小小一个大同,能在它手底下活这些年也是神奇。任远之突然理解唐炜乔为蒙古做牛做马的无奈了。当下看也不看信纸,签下自己的名字,咬破手指,盖上了指印。

  他别无选择,小矮子也别无选择,若是不签下此书,他知道他们不会活着走出这个门。

  小矮子模仿着他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大名,学着他的样子盖下了指印。从此,自己的生与死再与自己无关,与朝廷无关,与志向无关。

  落魄人,只在一念间望不见,只因破红尘心语沉寂乎。

  “我现在可以出去了吗?”任远之面无表情的说。

  “当然可以”,张思顺给他让开路,“不过你身无分文行走不便,出去透透气,最好黄昏前回到这里,我给你安排份差事做。”

  “那就多谢大人了”。任远之拉着小矮子出了门,打算看看这久违的天光。

  黄河以南,彭湖镇,处处已是草长莺飞。这里水草丰沛,枝繁叶茂,处处一派欣欣向荣,和落魄似鬼镇的太原城不同。

  ……想必,再过几年,太原也会像这里一般草长莺飞。

  “我们之前就是梁人,娘说,后来才成了大同人。师傅,我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以后终于不必再打仗……不必再因为缴不起赋税被拉到军队里充公了。”

  那几年或光辉或晦暗的人生,注定只是一片浮光掠影。连大半人生都是大同人的小矮子也这么认为,他一个当了几十年梁人的老头子,还在不舍得些什么?

  “可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人生的权利了”,这个傻小子还不知道今天自己签下的那封手书的含义,估计里面的字儿他都没认得全。

  任远之站在繁闹的市井中,五指抓着太阳的光辉,“人的灵魂能待在黑暗中,而且披上死亡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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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灵魂能待在黑暗中,而且披上死亡的阴影——牛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