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太平辞>第74章 番外四

  景平二十年的时候,京畿流行起了一场疫病。这并非甚小打小闹的疫病,京郊两个县直接死绝了,方效承吓得直接收拾收拾迁到了东都行宫。

  “现下无甚好用的法子,只能把人分别隔出来,慢慢用药。”方俞安站在窗外,一脸忧虑地看着严彭,“你要不到东都去罢,总在此处……我该分心了。”

  严彭敷衍地应了一声,估计他连方俞安说了甚都没往心里去,依然不停地翻着账册。

  “好在去岁药材还够,不过从湖州弄过来怕是要些时日,远水救不了近火……得想个快些的法子,先把疫病控制了再说。”

  方俞安轻叹一声:“玉声,你听没听我说了甚?”

  “嗯?”严彭抬起头,“何事?”

  “我说,你还是到东都去,留在这……”

  “我若想走早就走了,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严彭失笑,“过些天自别处招来的郎中估计就要到了,一应事务你自己可能忙过来?还叫我去东都……有你哭着想我的时候!”

  方俞安轻笑:“好了,晓得您能日理万机了严大人……只是,我说真的,现在京里的大门亦大开,招收染了疫病之人,我怕你……”

  “放心罢,我能有何事。”严彭拿起账册出了门,“你若是得空,便到宫里瞧瞧染病之人如何了。若有尸首,需得埋到京郊的去处,专人去埋,疫病大意不得。”

  宫里压根没几个染病的,这会都快好了。方俞安轻叹一声,他明白对方的关切,可这场疫病实在吓人,一旦染上就会急剧恶化,若是迟一些,连用药的机会都不给。

  这会天才蒙蒙亮,严彭照例到各个赈济处走了一圈,清点药材以及各物事余量的同时,再瞧瞧流民的状况,以备以后各处调度用。

  他似乎总是这般,一应事务都会心里有数,就该是操劳的命,谁也拦不住。

  方俞安从宫里出来后,把严彭常去的一些地方都走了一遍,在贴着城墙的药棚里找到了他,正在统计刚运进来的药材和接收染病的人数。看严彭正忙着,他便凑在城门口听了一会众多短工闲聊。

  “工钱现结,不过需得抛去每日的药汤钱……不可不喝,若染了病岂不是又多一个受苦之人。熬药,送药,打下手之类的活……好,那边记上姓名,现在就可以开始做活。”

  “你们家地里如何了……种子下去了就好,这病来得快,及时用药去得也快。这不是把染病的都弄到这一处来,可不是没染了更多的人。可不是,若是往年,京畿怕是都死空了……”

  “京里哪还有甚大人,现在反倒是京郊安全些,我见吴县都有下地的壮丁了……去岁下的大雪可不是长庄稼么,只盼着疫病别耽搁太久……还要蠲些?去岁田租就够少了,你哪来的消息,不会了罢……”

  “……前天人家都回去了,早就治好了,你怕甚呢……盗汗?郎中说了,你这用几副药就好了,连赈济处都不用去……就是给你弄个去处,谁也别靠近,说是这般就不会传染旁人了,我看着是管用……”

  “药汤不贵,可比咱们县里那庸医强太多,你进去喝一碗……你瞧我,四天了甚事没有!快去快去!”

  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好,方俞安松了口气,至少京畿没有太过流行,别处波及得也就小了。

  严彭正埋头记录着,一碗药汤忽然放到了他面前,他以为是郑必先,毕竟这些天是他一直惜命地催自己喝。然而他一抬头,却看见了方俞安:“如何是你?你怎来这了,快回去!”

  方俞安有些奇怪:“我不在这在哪?难道也跑去东都么?把药喝了,待会你不是还要到常平仓去?”

  “不去了,待会文准算计好了自然过来。”严彭端起碗一饮而尽,“各司其职,你赶紧回去罢,在这太危险了。”

  方俞安撇撇嘴:“得,我又是累赘了……好了好了,玩笑话,我先回去。”

  一国之中并非只有京畿的疫病,方俞安心里当然清楚,然而他一想到……一回去就要面对摇摇欲坠的文书,和满屋子奋笔疾书的人,他就有些喘不过气。

  好罢,治国理政,都是应该的。

  晌午时,严彭忽然找到了他这,还急匆匆的:“文准呢?没来过?”

  方俞安听了两遍,才从满脑子混沌中回过神来:“没,没啊……怎么,他……”

  严彭的神色由焦急转为凝重,深吸一口气:“糟了,那他到哪去了。”

  按理说郑必先一个大活人,还是在京里,就是瞎了也不至于走丢。所以方俞安也是一哆嗦,怕是出甚事故了。

  最后在极度忙乱之中,方俞安找到了郑必先在京里租的宅子,瞎猫碰死耗子似的找了过去。严彭其实也怀疑,毕竟他就没见郑必先在这住过几天。

  “诶哟,还真碰上了!”方俞安一笑,顺手推开门,“文准啊,大敌当前……”

  “别进来!咳咳咳……”

  两人脚步一顿,有些惊慌地对视一眼——还真出事了。

  “被家雀啄眼了,你们俩离此处远些……”郑必先咳了一阵,好半天才捯过气来,“这下好了,让严玉声自己忙去,我,咳咳咳……我先歇着……”

  严彭叹了口气:“你这去处离赈济所倒是近,不必我再为你另找去处……你今日喝药没有?常平仓的账呢?”

  “不必管我了,我能,咳咳咳……我能不晓得如何做么。账册我留在那了,咳咳咳……你若用,自去找就好。快些走罢,你们如何能倒下……”

  郑必先的气息不太稳,看着确实严重。然而再怎么样,就算喝了药也得靠自己捱过这两三天,于是严彭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还不忘到赈济处那边告诉一句,这还有一个中招的倒霉蛋。

  疫病控制得七七八八已经是四个月后的事了,好在没死太多人,大多数还是被救了回来,从赈济处各回各家,下地收着成熟的麦子。

  七月时,方俞安保证了好几次,就差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这才把如同惊弓之鸟的方效承从东都请回来。

  “今年一场疫病,耗去了国库许多钱粮,怕是没个三四年回不来了……”严彭打了个哈欠,不甚雅观地抻了个懒腰,“郑大人,您可是为此出了一份力呢!”

  今日休沐,又是仲夏里难得的凉爽日子,郑必先忽然提出,想去看看常平仓。

  郑必先笑笑,想说什么,却先咳嗽了几声:“咳咳……好罢,这一应下来的药钱多少银子,神算子给个数目,我省吃俭用一番,总是能还上的。”

  严彭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这病不会没好干净罢,如何还咳嗽呢?现下又不是甚风寒流行的日子,你可别告诉我是染了风寒。”

  他以为郑必先会搪塞过去,然而他只是沉默了很久,马上都能看见常平仓的小值房了,他才轻叹一声:“玉声,此事我只与你说,我……咳咳……我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严彭脚步一顿,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你这是上次的病根?不会罢,我记得不少人好了之后都是活蹦乱跳的,如何会……”

  “不是病根,”郑必先道,“郎中瞧过几次,既不是痨病,亦不是甚风寒,只是整日地咳,我亦没见过。只是……咳咳……心有所感,自己时日无多了。”

  严彭一皱眉:“你胡说甚呢,只是咳几声就给你吓做这般。那年你要裁制皇商,陛下都要指着你的鼻子骂了,怎没见你怕过!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不是要去看常平仓么,快走,待会回去我还得陪着我们家殿下呢!”

  郑必先一笑:“好啊,有玉声这番话我便放心了,甚病敢侵扰你来啊!”

  然而严彭向来一说一个准的乌鸦嘴,此次却并未有甚作用。景平二十二年冬,郑必先再也撑不住,倒在了下朝的宫道上。

  其实对于这个情况,众人是有准备的,毕竟他自那场疫病后,就日渐一日地消瘦下去。一开始还以为是他操持改制累的,但那日,他们照例聚在王府,闲暇之余插科打诨时,郑必先直接讲鲜血喷在了折子上,这足够说明不是甚小病。

  两年而已,他就几乎脱相,还不住地咳,甚至有时还会咳血。之前他还能硬撑着,然而自那天倒在宫道上后,他就像被抽去了全部力气似的,连喘息都变得格外困难。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严彭冒着大雪从外面赶回来的时候,隔着老远,他就听见了郑必先的痛呼声,还有喘息时像是窒息一般的声音。光是听着就极其揪心,却谁也毫无办法。可是严彭推门进去时,他又像哑了似的,一声不吭了。

  “这下您可是要青史留名了,”严彭为炉子加了些炭,“能让当朝太子跑遍京畿去给你买药,后世可得大写特写一番。”

  郑必先笑笑:“那我,可真是……要出名了……”

  他依然勉强维持着精神,然而呼吸之间,像是有无数根锯条横亘在他肺里一般,每吸一口气的声音都格外刺耳,好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能要了他的命。

  为什么呢?严彭悄悄擦净了眼泪,为什么总要让苦命人遭这般的疾病,连善终都成了一种奢侈。

  “别看了,先喝药。”严彭拿下他手里的文书,“都甚时候了,还想着你那点破改制。你若再这般,我们就给你那些条框都废了,然后贪他个百十千万去。”

  “哈哈……你才,不会呢……咳咳……你,你舍不得,咳咳……”

  郑必先接过药碗,然而连端都端不住,还是严彭小心翼翼地喂进去。可他好像连吞咽都变得极为困难,一碗药最后洒了快一半,才勉强让他喝进去。

  “文准,你……你是不是疼?”

  疼,要命地疼。郑必先现在觉得,活着就是给他上刑,肺里也不晓得挤了甚,喘息之间针扎似的疼。这些天一直在隐隐发热,精神亦开始恍惚,偶尔还能看见些个故去的人朝他招手。

  “我无事……咳咳……我,咳咳……”

  严彭慌忙扶着他,然而大口的鲜血从他嘴里咳呛出来,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像有甚无形的物事正一点点榨干他的命,走之前还要施这活人难以忍受的苦难给他,好似不这般就不尽兴。

  临近年末,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于是几个人便轮流守着郑必先,却没讲过一句怨言——毕竟他们都清楚,说不定哪一面,便是最后一面了。

  京里下了一场大雪,都说瑞雪兆丰年,这一天又正好是冬至,分外喜庆。

  严彭已经不和郑必先说一些定会好转的话了,他看得分明,难道病榻上的人就看不分明吗?于是这个冬至,他只是默默地陪着郑必先,等着方俞安应酬完了宫里到这来。

  “咳咳……想不到,陪我,陪我走到……咳咳……最后的,是……是你……和,咳咳……和殿下……咳咳咳……”

  严彭为他顺着气,然而郑必先每次吸气,都如同一声呜咽,像是泣血的悲鸣。

  “玉声啊……咳咳……你,你,咳咳……杀了我罢……也不枉……咳咳……你我,相识为友,咳咳咳……一场……”

  严彭眼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方俞安赶过来的时候,郑必先只能偶尔蹦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他轻叹一声,拍拍严彭的肩膀:“我来晚了……”

  景平二十二年冬月三十的清晨,冬至的欢庆还未散去,连天还没亮,大雪也没停。没有往常离别时的饯行,没有折柳一枝聊表相思,郑必先便永远留在了昨天。

  如同水滴落海,无声无息,掀不起一点波澜。

  他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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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了,趁现在清醒赶紧发出来。昨天体验了一把高端局,恍惚之间好像看见杜甫来接我了()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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