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太平辞>第4章

  “你怎么才回来!”邹季峰搓了搓冻红的手,拎着个灯笼,“干什么去了!”

  严彭打开门,把冻了半天的师兄请进了家门。

  “出去办些事,”严彭生了火,加了些炭,“师兄怎么想起来到我这了?”

  邹季峰有些惊诧:“明日可是师父的寿辰,你不会给忘了罢?”

  严彭轻叹一声:“我要是去了,那位殿下可也得跟着。”

  邹季峰看上去像是牙疼,严彭以为他还在优柔寡断,便出言安慰了他几句。结果他半晌才憋出来:“他到底是眼疾还是走投无路,看中你甚了?”

  严彭:“……”

  “唉!人世如此啊!”邹季峰感慨道,“连我那懵懂无知的小师弟都变为香饽饽了!”

  严彭撇撇嘴:“我一个人不打紧,以后出了事,你难道能袖手旁观?”

  邹季峰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我一直窝着不是怕事,你如何还飘飘然了!”

  严彭一愣,忽然间好像看见了十几年前那个极其招摇又不知收敛的师兄。

  “喔……”严彭一扬头,“原来师兄是不怕事的……”

  “臭小子!”邹季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我看你是在湖州学坏了。”

  夜深了,烛火一点点熄灭,整个坊间一片漆黑,让人误以为里面的人也进入了黑甜乡。

  严彭的手里拿着几张泛黄的纸,屋里也没点烛火,可他也没有要看的意思。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是木儿的生平,有些地方还有很多涂改,好像纠结了很多次才写就。

  不知道坐了多久,夜色没有丝毫要亮起来的意思,严彭终于像回魂了一样,轻叹一声,用打火石擦亮了烛火,刷地一下,几张纸快速燃成了灰烬。

  刘凤枝喜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岁数,于是也没请几个人,都是他的挚友。但他还是叫人多备下了些饭菜,因为他知道一定会有不请自来蹭饭的。

  严彭和邹季峰已约好了时间,本以为已经够早了,结果进门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和刘凤枝说着话。

  冤家路窄啊。严彭轻叹一声,然而脸上却还是文雅的笑容,奔赴刑场一样向前走。

  “少岩,玉声。”刘凤枝看上去很高兴,“我原想着你们两个在我们这一群老朽之间会无趣,这下你们几个有的聊了。”

  邹季峰的笑容险些没挂住。

  “好啊,”严彭道,“早听闻殿下青年才俊,正要请教。”

  “有幸之至。”方俞安笑道,“平日里找一趟玉声可一点都不容易。也是奇怪,京都只有这么大,如何哪里都寻不到你呢?”

  严彭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顾全大局”,一句话没说。

  以前到刘凤枝这,严彭和邹季峰都像在外面没吃过饭一样,恨不能把恩师吃穷。然而这顿饭,严彭旁边坐着那么大一个王爷,吃得食不甘味。

  本来方俞安这个身份,是该坐到邹季峰之前的,可他偏偏推脱,说是给先生当学生时间最短,理应坐到最末。

  刘凤枝的友人们基本都是朝堂边缘或者已经致仕的,看见这么一个党争中心的人和想象的有些不一样,也有些刮目相看。

  “玉声怎么不吃菜呢?”方俞安低声问。

  已经听了六七遍这话并且想把他那金贵脑瓜摁进盘子里的严彭:“……”

  “找你是想道谢,你如何要这样揣测我一片好心呢?”方俞安道,“太伤人心了罢?”

  “铲除贪腐,应做之事,殿下见外了。”

  方俞安一愣,像是没听懂一样。

  “既然殿下今天是对师父执弟子礼,那就随我去给师父敬酒罢。”严彭起身道。

  方俞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竟然踌躇起来。

  “殿下莫非不能饮酒?”

  “……那走罢。”

  刘凤枝看着这两个学生,心里一阵感慨,忽然懂了自己当年刚刚中举时,恩师看自己的心情。他像是透过年轻人清澈的眼眸,看见了骑马游街的自己。

  “师父,师父?”严彭轻声道,“师父,给您敬酒呢。”

  刘凤枝回过神:“好,我平生有你们两个学生,也算无憾了。”

  严彭眼眶一酸,却还是强笑:“师父,还有师兄呢!”

  邹季峰摆摆手:“我年纪大了,玉声是后起之秀,该多多进取了!”

  方俞安有些无奈,几天之前他还在追着严彭要拉拢人家,结果现在就成了他被这群人推着要把严彭拉到自己这里。

  “我亦当敬殿下一杯,”严彭端起酒杯,“祝殿下,前程似锦。”

  方俞安与他一碰杯:“多谢。”

  冬日的风还很刺骨,然而方俞安却莫名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从刘凤枝那里出来后,方俞安很是默契地在门口等了严彭一会。

  两个人一路沉默,末了还是方俞安先开了口:“湖州的事,真的要多谢你。我听长安说过其中凶险,确是不容易。”

  “何思狡猾,连山匪都用上了。那些贪来的钱几经折腾,就成了干干净净的。”严彭轻叹一声,“你我能找出来的,能找到证据的是这一桩案子,其他的呢?”

  “不急在这一时。”方俞安一摆手,“我无根无基,这一次能一举拔下两部的几个人已是不易,事要一件一件做。而且……”

  “而且什么?”

  “说不准将来,玉声也得插手此事。”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严彭轻笑一声:“殿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心思,在下敬佩。”

  方俞安总觉得他这敬佩二字格外咬牙切齿。

  眼见着要说不下去,方俞安连忙转了话头:“玉声是哪里人?”

  “京都吴县,只是七岁时迁去了宛县,后来又随着师父游学。”

  和长安说的一样。方俞安松了口气:“家中父母也放心你小小年纪出门游学?”

  “哪有甚放心不放心的,”严彭失笑,“难道殿下的父皇母亲就护着您了?”

  “妄言。”

  “是我妄言了。”严彭道,“不过事实如此,殿下总不能不让在下说啊。”

  方俞安一回头,可严彭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

  “什么意思?威胁我么?”方俞安轻笑,“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并非是我要威胁殿下,”方俞安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似乎是要推心置腹了,“只是提醒罢了。殿下的事外人知之甚少,可若是别有用心那就一定是个大麻烦,殿下要小心。”

  “还没到那一步呢,不必着急。”方俞安轻笑道,“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任由他们利用好了,强行压着适得其反。不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方俞安这个人和以前的皇子不太一样,他直到六岁才有了皇子的身份。由于出身不堪,可能也是方效承要补偿,便把他过继给了自己宠幸的齐贵妃。

  然而毕竟感情淡薄,方俞安在十二岁就被踢出来开府了。别的皇子还在读书,他就得上蹿下跳地操持王府。

  满朝上下看着他,都知道这是个孤僻年轻的小皇子,可他的出身,可以算得上宫闱秘辛,严彭又是如何晓得的?

  “殿下可还记得曾经向我打听的那娼妓么?”严彭道,“她说自己以前在大户人家当舞伎。我查了一查,她说的不尽然。”

  方俞安一愣:“与她有何关系?”

  严彭没理他,自顾自地继续:“是她母亲,在曾经的慕衡将军家里做舞伎。她七岁时,景平元年一桩大案,让慕衡将军被抄了家,这才让她带着幼弟流落在外。”

  慕衡这个名字像是什么禁忌,这么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方俞安属实被吓了一跳。

  “抄家太过匆忙,漏下了不少人。”严彭的声音越来越低,“木儿也是胆子大,一躲就到了现在。”

  方俞安像是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脸上的血色褪下去了些。

  “木儿当时才七岁,还有一个弟弟,能在天子脚下躲这么长时间,本事占一些,但没人在后面运转……恐怕是不行的。”严彭一顿,声音几乎到了耳语,“殿下当年,也是那个背后运转的人,让你躲到现在的罢。”

  一时间,方俞安只能听见呼啸的北风,天色阴沉下来,像是要落雪了。

  良久,方俞安清了清嗓子:“你很有本事。”

  “我并非以此要挟殿下,”严彭的语气柔了一些,声音被吹散在北风中,听着有些模糊,“只是……既然以后要与殿下共进退,也总该推心置腹地交个底。”

  哪有这么推的!方俞安苦笑,什么也没说。

  “快走罢,看着天气,要下雪了。”严彭轻声道。

  “你通过一个娼妓的来历就能查到我这里,也算是洞察秋毫了。”方俞安缓步走着,北风中身姿挺拔,像是迎风饮雪的松,“而且手段还不少。”

  严彭轻笑:“在下少时在外,总得有些伎俩傍身才能得以存活。”

  见对方有意回避,方俞安也没追问下去,将此事揭过了。

  方俞安不像别人,出门都带着一大堆的仆从小厮跟着,他多数时候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自己倒没觉得有甚,但常安可比他精细,经常会在锦衣卫那群人里,挑几个不合格的扔到王府。美其名曰“历练”,实际就是矬子里拔大个,给他充当仆从去了。

  但方俞安独来独往惯了,这次来也没带着人,只有他和严彭,走在京都萧瑟的街上。

  “要是有一天,陛下终于决定不用我来当这枚棋子去制衡方晏清了,下场会相当惨烈罢……”

  严彭在他身后,听清了破碎的言语,可又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这一条街,就到了王府。严彭恭恭敬敬地冲着那个孤独的背影行了礼,心中莫名一酸,脱口而出:“殿下!稍待。”

  方俞安回过头看着他。

  “前路莫测,可……殿下还要带着我们一起走下去呢。”严彭这次倒不是应酬似的千篇一律的笑,是真心的,“无论如何,殿下总要迈步子走,至于结局……何必太在乎!”

  方俞安像不认识他似的看了他一会:“……那好罢,姑且走一走。”

  冬天把日子都拉长了,一场雪后,竟然是过了两天。

  与外面的弥天大雪不同,皇宫南苑的暖阁里似乎有了春日的暖意。

  桌案上堆叠着种种文书纸张,然而仔细看才能发现,并没有预料的经史子集,都是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奇闻异事书。

  一个一身黑袍的人歪在龙椅上,一手拿着书,另一手执笔写写画画,看起来十分“勤政”。

  方效承三十七岁登基,到现在马上就是第十三个年头了,可眼见着却没有老态,十分精神。只是鬓角灰白,岁月的痕迹遮盖不住,只好让它留着做个记号。

  不过这一位看着在不务正业写着甚话本传奇,实际上心里琢磨着事。这一点李仁是看得出来的,那眉头紧皱的样子,可不是思索才子佳人该如何进洞房。

  果真,还不过半刻,方效承便朝他招招手。李仁凑过去:“万岁爷有甚吩咐?”

  “俞安这次的事办得不错,但是……朕觉着,似乎有些过了。”

  李仁柔声道:“五殿下年轻,常镇抚比他还要洒脱,这股子闯劲儿是改不了的。”

  方效承点点头:“倒也有理,初出茅庐,没有个火烧博望立功,谁去信他。不过嘛,这次老四要不高兴了。”

  方晏清那么厚的家底,也撑起了这个普通皇子的心胸,哪里是为了这点事就要恼羞成怒的。李仁心里明白,但嘴上还是劝道:“万岁爷说的是……万岁爷,这年末了,给各府的赏赐上……”

  方效承点点头:“你提醒了朕,这确是个好法子。喔……上次长安递上来的折子,说是湖州竟然有山匪招安的事,拿来朕看。”

  半年之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现在才想起来看,李仁心里埋怨,但还得支使人去找。好在平日里就算方效承不怎么理政,阁老们总是干活的,到阁里一问便找了出来。

  大周以武立国,虽然如今尚武之风渐消,但根系总还在。所以各地呈上来剿灭多少山匪不新鲜,能招安的才叫本事。

  招安倒也不难,世上哪有那么多恶人,都是逼急了的兔子,解决了他们心里的症结,就算让他们一人拿一杆火铳也不愿意揭竿而起。

  难得的是耐心。

  “这个……严、彭,有点本事。”方效承看起来心情颇好,把折子一扔,估计又在思索甚新的话本,“嘶……这名字耳熟啊,李仁……”

  “好像是……景平九年的传胪。”

  方效承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朕记得他当年只有十六岁,少年得志却很是老练,不可多得……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毕竟李仁也不是吏部的。

  李仁不是吏部的,但有人是。

  “腊月严寒,尚书还是多加些炭火,别受了风寒。”

  漆黑的炭盆冒着缕缕白烟,好像香炉一般。不过这炭盆更像是个摆设,屋里有地龙,倒不至于靠着此物取暖。

  “有劳殿下关心。”

  正在拨弄炭火的是个老者,皱纹很深,看上去比真正的年纪要长。可依稀能看出来,他的骨相精致,估计年轻时也该是个让不少人倾心的江南才子。

  这位便是当今吏部尚书,内阁首辅,高瑞。

  而坐在他对面的锦衣男子,就是方晏清。

  方晏清能在这个年纪走到如今的地步,让方效承都防着他,背后没有高瑞的手段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一向也喜欢士人说自己礼贤下士,何况高瑞早就不是下士了,多些礼遇也是应当的。

  闲坐了一会,方晏清终于沉不住气:“尚书,何思一事……”

  “他自作孽,迟早会被人抓了把柄。”高瑞冷笑,“只是……这方俞安是得了甚神助了,动作竟然如此快。”

  “我查过了,他们在湖州有一个叫严彭的在其中作梗。”方晏清急切道,“此人现下在京兆府,尚书,不如……”

  “老夫晓得殿下要说甚。”高瑞缓缓道,“不过何思一事已成定局。纵子行凶尚可开脱,可贪腐向来是重罪,一个砍头……免不了了。”

  方晏清叹息一声:“何思追随我多年,可惜了!这方俞安也不知突发甚恶疾,竟然敢咬起我来了!”

  高瑞没说话,耐心地等着方晏清把牢骚发完。

  “唉……接下来的路想必不会好走了。”方晏清长吁短叹,“尚书,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年终将进,即使吏部有您顶着,可少了一个何思,也如同少了足上脚趾,无碍而痛啊!”

  “少了一个何思,将来老夫还可再找一个比他伶俐的,可是……”高瑞一抬眼,那眼神竟把方晏清看出了一身冷汗,“殿下若是失了陛下的圣心,那老夫可没办法了。”

  “陛下?”

  “殿下认为,湖州的布防与人手如何?”

  “自然是一等一的。”

  “可为甚这样固若金汤的地方会被方俞安这么一个愣头青搞垮?不仅仅是他们中有大才者,还有一项关结……陛下允诺了。”

  方晏清这么长时间不是白摸爬滚打的,闻言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殿下最近两年,在朝中风头太盛。”高瑞的语气听不出起伏,“树大招风,一年前老夫就提醒过殿下了。”

  “是我妄行了。”方晏清深吸一口气,“可何思……”

  “殿下,当断不断,则必受其乱。”高瑞为他续上了茶水,“壮士断腕时,可莫惧疼啊。”

  这便是老东西的魄力了,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忍得了疼。

  然而方晏清毕竟不是安分的主,他是不会甘心的。高瑞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没有多劝,因为再劝也阻止不了,方晏清能仔细考虑他的话就不会出太大乱子。

  心事重重地从高瑞那里离开,方晏清心里依然是一团乱麻。难道就这么逆来顺受?方俞安有一个陛下撑腰难道能长久么?可若是以此为契机,他岂不是要多一个敌人?

  那东宫之位,还会落到自己手上吗……

  他知道给自己一个敌人是立身的好方法,可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千年王八一样忍着对手在自己眼皮底下慢慢成长。

  最终解开这团乱麻的,是方晏清书房中的这个人。

  “殿、下——老臣还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殿下——”

  方晏清还没看清是个什么东西,那物便猛地扑到他脚边,嚎丧一样悲恸着。

  方晏清挪开了一些,待看清那人面目后倒抽一口冷气,几乎要叫出来:“何思?!你……”

  “刑部掌管牢狱的是老臣至交,所以才许老臣回来过年。”何思哭得真情实感,“殿下——老臣自知一步走错,难逃一死,可……犬子还年轻啊!他是被人蛊惑的啊!”

  方晏清一时也顾不上什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贪腐罪臣出现在他这,若是被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起来!”方晏清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句话,“大白天的你到我这来,想害死我吗?!走,随我去个隐蔽些的地方。”

  何思现下走投无路,何新辞又不争气,眼见着案子逐渐板上钉钉,他终于坐不住了。即使知道私自逃狱罪加一等,可他别无选择。

  晚些时候,方晏清只带了自己的两个亲近侍卫便从侧门出了府。

  “真是混账!你若被发现了,即使我有心救你也无力回天!”方晏清压低声音,“你儿子就算不死也是流放,无甚可说的。湖州那边你自己未处置好,能怪谁?怪我?”

  何思打他进来就跪在地上没起来过,此时更是形象扫地:“殿下,老臣家中还有八十老母,满门上下几十口人,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啊殿下——”

  方晏清眉头紧锁:“……我向陛下说说情,再叫刑部转寰一二,可以不株连。”

  “可是,可是殿下……家中老母最是疼爱犬子,若是他有失,那……”

  何思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方晏清重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还能有甚办法!总不能找几个替死鬼把你们换出来罢!”

  这本是方晏清的气话,结果何思却微微一愣,随后缓缓抬起头,低声道:“殿下……这个法子,老臣以为,或可一试。”

  方晏清直接被气笑了:“你拿甚试?你和你儿子的命,还是本王的前途?”

  “老臣听刑部的好友说,过上几天,要把我们移交到锦衣卫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