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晏>第106章

  梁骁被他一句话搞得啼笑皆非,愣了愣,才道:“这是特意跑过来跟我说一声么?”

  阿绿咬了咬下唇,垂着脑袋轻轻的点了点头,梁骁笑了两声,说了句‘谢了’,随即不再理他,转身朝校场大步走去。

  阿绿赶忙跟上,梁骁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阿绿楞道:“啊,小人等着一会儿再给将军喂马啊。”

  梁骁:“这是去校场的路,喂马你应该去马厩。”

  阿绿有些失望的皱了皱眉,说:“哦,那小人这就去马厩。”

  “你等下。”梁骁说着,就见他忽然抬起脑袋,一双眼睛瞬间变的亮亮的:“你不用去了,一会儿有人会过去,对了,你是哪个殿的,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阿绿忙道:“小人不是哪个殿的,就是校场上替将军们牵马的。”

  梁骁有点不大相信的看了他两眼,哼道:“你?牵马?”

  就你这个身板,确定不是马牵你?

  不过这话他也就在心里咕哝了两句,没好意思说出来。

  “那走吧,一块过去。”梁骁说着朝他抬了抬下巴,阿绿赶忙跟了上去。

  李肃收到信函的时候正坐在内阁里看着案几上放着的一卷皮质地图,地图颇大,使用中州特有的讹兽皮绘制,足足占了台面的四分之三,讹兽是一种上古凶兽,至今已有上亿年的历史,在东陆和北陆都已成为早就灭迹的传说,而在中州,这种凶兽却还依然存留,却很难搜寻,身体各个器官都是可做兵器的宝贝,这只还是去年李肃带兵前去海灵川收复翼族之时无意间抓获的,异常珍贵。

  只见地图上面绘满了东北两陆的三江七泽,九州四海,密密麻麻,悉数在内,一条朱红色的曲线从中间将地图一分为二,东陆北陆分割的清清楚楚,还有许许多多不同颜色的丹青小楷批注在上,标注了这些年各路兵马行至的关隘城池及详细解说,十分清楚。

  将手中的信函搁在一旁,近卫兵就见这位年轻的主君难得轻蹙眉头,垂着眼睑一言不发,本想问问,却碍于身份使然,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不一会儿,李肃忽然提起手边的朱笔轻轻在‘楚关’二字上点了点,而后放于桌上的食指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随着时间而过,原本缓慢的节奏变得越来越急促,直至他抬头的瞬间,扣指声戛然而止——

  “不对。”

  他猝然开口,不大的声音在寂静的内阁显得有些突兀。两边的窗户大开,穿堂风一下子飘了进来,瞬间将火盆里的火苗吹得歪了脑袋。

  近卫兵赶紧过去将所有窗户系数阖上,再回头的时候,就见年轻的主君已经低头动笔写着什么——他下笔极快,仿佛是在吩咐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不一会儿,便将信件和一枚小小的符印递了过来,沉声道:“将信以最快的速度交给阮秋颂,另外,将远征军十三首领全部召来......”

  近卫兵心中顿时狠狠一揪,虽然君主什么也没说,但他在接过东西之后转身出去的一瞬间,只觉着整个后背都出了一片冷汗。

  远征军的另一个名字是金甲军,中州金甲共计十八万悍勇,有八万分布于海灵川、黄岐沙漠、茶溪谷这样偏远的异族驻守,剩余十万留守中州的翰洲城护卫金殿安危,一年前这十八万军马大部分还流在四大兵俑手中,如今全部都已归于李肃。

  十三首领又名十三罗汉,非王令传召不得擅离驻守,一旦离开,便是有大事即将发生,中州这几年除了内部几个小部落生了几次叛乱之后,还算平静,如今十三罗汉全部召集,是这中州又像四年以前一样要变天了么?

  近卫兵忽然想起四年前那几个如火炼一般的夜晚,只觉得迈出去的脚步都有些晕眩。

  一个月后,楚关。

  残阳将像是泼了血似的鲜红,垂垂的吊在天际线尽头,大雪被狂风卷着在半空中胡乱飞舞,士兵们包裹在头盔下的面容几乎被隐去了大半,除了被冻的有些发青的脸颊之外,再就是那一张张仿佛即将干涸到快要爆裂而开的嘴唇,黑色的湛泸旗与长金旗仿佛已经快要分不清楚,不远处的金色战车之上,一袭纯黑绣金龙大氅的帝王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的战场,可能是年纪真的有些大了,满头黑发中掺杂着不少雪一样的银丝,眼角嘴角处深深的沟壑仿佛盛满着霜雪,只要稍微一动,那隐现在暗不见底的眼眸之内,便是深深的算计与险恶。

  前方的战场已经是一片凌乱,可能是有皇帝亲自监军哇哇哇,刘伯烈与冯唐双双上阵,汉军的气势一直居高不下,将原本高歌猛进的光明军逼的连连后退,长笙带着姜行杨镇等人眼看着就快要顶不住了,前方忽然再次响起东汉的冲锋号角,哗的一声,万千箭雨齐齐而发,很快就将一线大片遁甲兵射倒一片。

  “快,分散兵力,往两边突围!”

  血雨中,年轻的将领厉喝吩咐,姜行和杨镇两人来不及计量,很快听从吩咐开始指挥,长笙在马上已经杀红了眼,巨大的风卷的他几乎看不清眼前敌军的面容,一阵刺枪的厉啸忽然从耳边响起,长笙下意识格挡的瞬间,只觉得对方那霸道的力量震的他手中的大刀险些脱了手去。

  耳朵里好似被社么东西堵着,嗡嗡的响个不停,刘伯烈到底是一军主帅,从前长笙没怎么跟此人打过交道,今日第一次交手,心里不由暗暗吃惊,然而那股巨大的异样并没有持续多久,混乱中,又一阵密集箭雨而上,遁甲兵这次早有防备,随着身后姜行和杨镇两人的突击,已经暂时将紧逼上来的汉军压过去一阵。

  风像是带着倒刺的钢刀不住的剐在外露的肌肤之上,忽然,汉军那方原本缓慢的鼓声逐渐紧凑了起来,原本两军交战期间,鼓点声不能随意改动,防止军心混乱,而汉军那边此刻越来越快的鼓声仿佛锤击天空的闷雷似的一声声在阵前炸开,让原本被逼朝后的汉军登时又涌了上来。

  长笙脸上的表情已经是难看之极,就在他晃神的瞬间,刘伯烈手中的长剑已经瞬息间狠狠刺了过来。

  他赶忙伸手阻挡,然而已经迟了。

  ‘呼’的一声厉啸几乎是擦着皮肤而过,黑色的长矛穿过人群狠狠的定在刘伯烈抬起的右臂之上,中年将军被那大力撞击的险些一个不稳就要栽倒在地,然而却是反应极快的连连朝后退去,不等长笙出击,马头一调,朝着身后的汉军死命冲了开去。

  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尖锐的呼啸,一时间,不少士兵都忍不住转头看去,但见那楚关城门之外,光明王正持弓高坐战马之上,他一身明紫色大裘像是带着微薄的紫气,手中长戟似要冲天,一张脸被大雪衬的更加苍白,唯独一双锐利而又好看的桃花眼,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正中央的年轻首领。

  金色战车上的帝王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原本绷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那笑意意味深明,带着一股尽在掌握之势。

  “陛下,他终于出来了......”

  身边跟随的常侍低低笑着开口,东汉帝什么也没说,一双眼睛并不离开魏淑尤。

  见到主帅的光明军顿时士气大盛,不要命的一波接一波的往前冲了过去,长笙咬着牙想赶回去在那男人身上狠狠的砍上一刀,然而身后巨大而又密集的队伍阻着他只能前进,不可后退。

  战马一开始还在原地微微哆了几步,而后随着背上那人狠狠一扯马缰,极西战马仿佛被打了血似的嗖的一下就窜了上去,长笙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人影,忍不住喝道:“你疯了!”

  魏淑尤脸色并不是太好,抬眼朝远处曾经的君主深深对望一眼,喝道:“东汉的皇帝陛下都亲自过来了,作为一军的主帅,我若是不出面,岂不是说不过去?!”

  长笙气的一双眼睛都跟着发红,大声道:“你不要命了吗!回去!”

  魏淑尤扯了扯他,沉静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今日刘斐亲征,刘伯烈和冯唐二人齐齐上阵,为的就是将我逼出来,倘若我不出来,今日他们必定会突破光明军的最后一道防线,你,还有我的人马,没一个能活的!”

  长笙:“你以为你出来了他们就会放过我们么!亲自监军又如何,区区汉军,我光明军何曾惧过?!”

  魏淑尤大笑道:“好胆量!不过你别忘了,饶是他们武力上不足以抵抗光明军,可一旦有帝王在侧,全军士气大增之下爆发出来的力量不可忽略,我若是不来,气势上压不倒对方,一样会败的很惨。”

  长笙倒没否认这点,只深深的望着他不说话——他是理解魏淑尤的,他作为光明军的王,楚关的元帅,关键时刻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而拖垮整个大军的势气,今日刘斐亲自上阵,汉军士气大增,这帮人连续一个半月的‘打不过就跑’战术为的就是今日,拖垮光明军战斗力,在他们因为胜利之喜而放松的顶端突然扩张起猛烈攻击,打的原本已经有些疲软的光明军措手不及,再加之今日这种不要命的冲锋,实在是让光明军有些难以招架。

  两方沉闷的号角越响越重,又一轮密集的箭雨已经开始,汉军的骑射兵在遁甲兵的重重防护之下快速朝前逼近,冯唐率先冲进了光明军的第一轮包围圈,长笙一看大事不妙,顾不得魏淑尤,赶忙打了马迎了上去。

  魏淑尤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心中忍不住开始思量起来,饶是他知道今日这一战刘斐出征定是有别的什么更大的目的,可他不能就那么好以整暇的就缩在城内,他是光明王,可在王之前,他还是军队的首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兵马被汉军一点点吞噬,他要亲自站出来成为他们的定心丸,与刘斐一样,壮大他们的气势。

  受了伤的刘伯烈并没有直接退出战场,而是折断了箭枝很快就紧随冯唐一起朝着长笙这方杀了过来,两侧姜行和杨镇被汉军拖着根本不及分|身,长笙一人对付两位将领明显有些吃力,再加上汉军很快就呈包围圈围了过来,魏淑尤见状猛的一声大喝,手中长戟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登时就朝长笙这边冲了过去。

  魏淑尤战斗力到底是可怖,刚一上场就将对方两名主帅逼的不停后退,四方险些围成圈的汉军也被光明军快速冲散,只一会儿,魏淑尤便带着长笙快快速朝后退去。

  一丝轻咳跟着一阵偌大的冷器交击绞在了一起,一直跟在最后方的中央军带着强弩从对方阵中破开一条豁口,魏淑尤打着手势下令之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暴喝一声:“魏淑尤!”

  他抬首,就听那声音是从金色战车上传来,喊话的正是东汉帝刘斐。

  长笙不由猛的一惊,仿佛预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一般,没待反应,便见那车旁的常侍和几名士兵手中人人捧了几座灵牌,端端的对准了魏淑尤。

  “魏淑尤,你这个逆贼!背叛自己的国家与君主,如今你列祖二十三代在此!倘若你还在做着无畏的挣扎,就让你先祖们看看你!看看他们的好子孙都做了什么对得起国家百姓之事,看看你父亲魏承谟当年替朕打下来的江山如今是怎样倾覆在你这个不孝之徒的手中!”

  皇帝的声音像是一把剐血的钢刀,一刀一刀的将马上之人刺的鲜血淋漓,他原本凌厉的面容在看到那一列列牌位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若不是手中长戟拄在地上,他敢保证,他下一秒就会从马背上狠狠栽下!

  “魏淑尤!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你的列位先祖,你魏氏百年荣兴,却不想一朝在你手中倾覆万里声名,如今朕在此,你还要当着他们和朕的面继续残杀自己的同胞不成!”

  残阳将几十个灵牌照的一片金光,那黑色的漆木之上用白字清清楚楚的写着魏氏列位先祖的姓名,其他人长笙都不知道,只有魏承谟三个大字像是一支尖锐的长箭,狠狠的扎进了他的心窝。

  “魏淑尤!你看看清楚,你父亲魏承谟当年一心要为朕守住的江山,到头来就是任由你在这里这般糟践的么?!”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而又坚硬,仿佛刹那间破开了灰白的云层,惊散了来往而过的飞鸟,宛如一击闪电将他一颗沉定的心劈了个粉碎。

  一丝艰难的低吼从喉咙中被生生的压了下去,‘噗’的一声闷响,魏淑尤猛的一口血溅湿了胸前的衣襟,可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一双眼睛仿佛要穿透这茫茫大雪,将目光深深的定在那一列列灵位之上。

  长笙大惊回过头来,好似瞬间明白了什么,当即爆喝道:“兄长,别上他的当!”

  然而已经迟了,就在他话还未落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忽然射出的弓|弩狠狠的钉在了男人右胸之上,血花瞬间在胸前爆开,于明紫色的布料上绽开一朵不甚明显的诡异。然而魏淑尤仿佛没已经没有了直觉,耳边只余下寂静无声的悲凉,他听不清周围长笙和自己的亲兵们朝他嘶吼的声音,也看不见身边那再一次提刀奋杀的壮举,此刻,天地之间的狂风暴雪之下,他只能隔着很远的距离与他魏氏先祖二十三位的灵位静静对望。

  “这万里江山锦绣可是你老子当年拼了命才换回来的,你小子以后可要给我好好守着,若是敢弄丢了他,你死了也别来见我,我没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昔日的话语忽然像是一道魔咒在耳畔周围荡漾,魏淑尤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手臂上忽然传来一丝微痛,他有些迟钝的低头看去,那明晃晃的银刀好似刚划着他的肌肤而过,可他不知道那朝他出手的人是谁,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听不见,就这么直愣愣的坐着,一动不动。

  游弋的风将身上的大裘吹的荡起,血盟卫十万军人捂着胸口唱出的誓言仿佛重重的鼓槌还敲在心上:“愿誓死捍卫山河荣辱兴衰,一生追随,沥胆披肝!”

  沥胆披肝!

  沥胆披肝!

  沥胆披肝!

  ......

  “淑尤!不——!”

  长笙撕心裂肺的大吼已经无法再将他拉回神来,魏淑尤眯着眼睛看着最中央的那个牌位,那上面写着的是他父亲的名字,他还记得当年刘斐的命都是父亲带着仅剩不到三百名乞活军从死人堆里生生给拽回来的。

  乞活军......乞活军......

  魏淑尤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想笑,当年父亲引以为傲的,从三百乞活军壮大到后来的十万血盟卫,如今被他改做光明军来对抗昔日的同胞,现在,此刻,就当这他魏氏列祖的面!

  “我杀了你!杀了你!”

  长笙不要命似的挥着手中巨大的长刀,面上早已是一片鲜红,他眼睁睁的看着马上的男人被利剑扎满了全身,鲜血像是奔涌的浪潮不住的从他身上各个地方往外冒着,那些血窟窿好似一个个泉眼,收都收不住,可马上之人似乎不知道疼一般,端坐着连动都未曾动过一下。

  “啊——!”

  长笙嘶吼出声,他被庞大的包围圈拖住了脚步,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似的,可他无论怎么拼命,就斩不断那拦路的阻碍,他此刻的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姜行和杨镇同他一样不要命的往这方追赶,城头上的魏青等人也已经纷纷踏马赶至,可在魏淑尤被围在中央的扎成血窟窿的瞬间,一向彪悍的光明军也霎时间乱了阵脚,汉军顺势而上,一把将这溃散的军队再一次打的险些倒地不起。

  “兄长!兄长!”

  长刀像是要将命运从中间隔开一道偌大的口子,魏淑尤一张脸从最开始的苍白逐渐转为灰败,可他的眸子依旧静静不动,明明在看到皇帝嘴角噙起的笑意之时就已经明白了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可是他不能动,他的先祖们就在前面看着他,这四周的所有都是他们魏氏曾经发誓要守护的人,他不能当着列祖之面将那巨大的背叛的耻辱一声笼罩在他们的头上。

  身子仿佛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已经不足以抵挡这迎面而来的长风,他眼前的大地都开始旋转,逐渐暗淡,耳边清晰的声音好似又回来了,一声声悲戚沙哑的嘶吼像是就在身边,他微微偏过头,就见长笙那已经龟裂的面容,手中不断挥舞的长刀,一步步朝他挪了过来,他觉得,他好像就快坐不稳了。

  不远处的三河交汇口上,巨浪滔天,拍打的沿岸碎石都成为了粉末,随着暴风狂卷,那浪潮溅起的白花随着大雪荡在空中,被风一送,似是能飘到他脸上一般,直至所有的景象都开始在他眼前倒立,栽进血泊之时,他才听到了一声悲戚的咆哮。

  “兄长!”

  长笙几乎是从马上掉下来飞扑到他身边的,面对浑身已经被扎成刺猬的人,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将他抱起,颤栗的双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想触摸他,可不知怎么,怎么碰都碰不到他的身体。

  眼前模糊的液体有点红却也不是很红,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着似的半晌都发不出一丝声来,胃里是一阵阵的翻着巨浪,他压不住朝着一侧忽然干呕了出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一片冰凉。

  忽然一指略带温暖的手将他的指尖轻轻捏住,长笙终于回过神来,山呼海喝的声音重新回到耳边,他终于发出一声悲烈的大吼。

  他说不出话来,赶忙将血泊内的男人轻轻抬起放在自己腿上,而后伸出颤抖的手小心又着急的去堵他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血口子,可是伤口太多了,他根本顾不过来,眼泪都混在了血里,他胡乱用手背狠狠一抹,生怕用眼泪把身上那人的伤口给冲开了。

  这无意识的动作反反复复做了良久,久到他连那人想要再次去握他的手时都给忽略了。

  “商......商羽啊......”

  魏淑尤半个身子都躺在他的腿上,血沫子随着声音一同从喉咙里冒了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却霎时间止住了那不住在他血口子按住双手的凌乱动作,长笙呼吸微微一滞,赶忙停下手来将他抱着,而后颤声道:“是,是兄长,我在的,在的......”

  魏淑尤难耐的扯出一丝笑意,脸上的颜色越来越难看,“我......”

  他刚吐出一个字,胸口就跟着开始剧烈的起伏,而后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憋在胸口一样,瞳孔都跟着撑大了,长笙赶忙用手在他胸口狠狠顺了几下,这才将他剧烈起伏的腔子稳着变于平缓,他微微垂下脑袋,在魏淑尤耳边道:“兄长,你忍一忍,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回去以后我让,我让军医立马给你医治,你忍一忍,啊......”

  他说着就要将魏淑尤扶起,却被后者按了按手心,摇头缓缓道:“没用了......别,别费力了......”

  长笙像是听不见他的话似的,还在继续动作,奈何他此刻仿佛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似的,连站都站不起来。

  魏淑尤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还奋力将敌军往两边推的光明军,几名首领此刻已经全部赶来,可他们根本无暇过来看他,只是尽可能的不让汉军杀近他和长笙的周围。

  “商羽啊.......”魏淑尤轻声道,“你,别哭......我,我跟你说几句话,好不好?”

  长笙胡乱的点头,一双手将他脑袋抱的死紧。

  “如果,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守住,守住楚关.......去横渡,去找殷康,让,让他来跟你......咳咳,跟你一起守。”

  “汉军兵力其实,其实不足以抵挡光明军......你不要,不要怕......以后我不在,你,要多听姜行他们的意见.....他们虽然年轻,可,可到底跟了我十几年,战场上,经验......”

  “我知道,我知道!”长笙在他耳边低声疾语,“我一定会多听他们的话,他们比我有经验,都是跟了你十几年的人,我信任他们就像信任你一样,兄长......”

  魏淑尤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魏淑尤轻道:“我想想,还有,还有什么......”

  “别说了...别说了!”长笙近乎低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眼泪划过脸颊滴落在魏淑尤眼皮上,他双臂紧紧将他收在怀里,生怕不经意间那人就会从他眼前消失,此刻连呼吸都不敢太快。

  “商羽啊。”魏淑尤喃喃:“我以为我是有神的光环在庇佑,可是刚才,刚才我才知道,原来...原来我也是个普通人...商羽啊,你,你能不能,别喊我兄长了啊,我想听你再喊一次我的名字,好不好?”

  长笙吸着鼻子,赶忙道:“是,不喊你兄长,以后都不喊,喊你魏淑尤,淑尤,淑尤!”

  魏淑尤又是一笑,这次,连眼底都跟着带了笑意。

  “还有什么想听我的说的吗?”长笙问他。

  怀里的人有些艰难的闭上了眼,而后缓缓摇头,轻声道:“这就够了.......”

  他撑着眼皮看了看已经暗沉的天空,漂亮的眼睛里已是盛满了悲戚,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呢喃道:“不是我不愿意还手,只是不能,我......我对不起我爹......对不起长笙......”

  怀里的身子渐渐没了动静,那抓着他的手一点点的垂了下去,他将手臂轻轻松开,只见怀里那满脸是血的人已经永远阖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长风贯在头顶,长笙微微张着下颌,有些怔楞的看了魏淑尤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眨了两下眼睛,才发现那透明的液体一滴滴的在他好看的脸上弹开,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回荡着那一声声嬉皮笑脸的挑衅,他想要出声再叫两声他的名字,但是喊了几次,却发现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王!”

  身后不知是谁爆喝了一声,紧随而至的是一声接一声的嘶吼,长笙仰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月亮瘦瘦的一轮已经倒挂了起来,夕阳早已不知道掉在了何方,周围魏青等人霎时间跪到了一片,哭喊声和杀声相交而起,他这才伸手将怀里的人那满脸的血轻轻一点点擦去,他不能让他这么好看的脸上沾着这些脏兮兮的东西,他要给他把脸弄干净,魏淑尤这个人啊,虽说随性惯了,可他最在意的还是他这副皮囊。

  不,不止是皮囊,还有长笙。

  长笙想,对了,魏淑尤最在意的应该是长笙才对。

  这么多年了,最在意长笙的人.......死了!

  ——“哎,个小白眼狼,没大没小的跟谁顶嘴呢?!”

  ——“嗨,我这不是怕你一个人睡觉害怕吗?怎么着,是尿床了吗?”

  ——“现在到处都是骗子,还好为兄我尽快识破了他,不然真让他给你瞧病,没来由把你给害了!”

  ——“是不是觉着还是兄长对你最好?”

  ......

  低低的笑声在嘴角边上荡开,他一边轻轻给他擦着脸一边笑着,不知在笑什么,就是觉得应该笑,不笑的话,怀里这人怕是要笑话他了。

  他越笑声音越大,将四周众人都吓了一跳,头上束发的带子一个个在霎时间全部绷断,满头乌发混在暴雪之间凌乱张狂,漆黑的幕色已经逐渐笼罩在了上空,他凝望了半晌,终于在绝望的深渊之际发出一声狂烈的爆吼。

  “啊——!”

  幕云万里,人地沉睡,开阳星的光亮呼的一下就暗了下来,不经意间从天际线处缓缓坠落,连尾光都不曾留下。

  白荒历八|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光明王战死在三河交汇处的楚关,当后世史学家们研究当日的历史时,几乎追寻不到任何关于他死因的蛛丝马迹,后来无法,只得用病死一词作为光明王最后的一刻记录在长流之中,试图以掩盖真相。

  英雄最后的印记淡化在那个苍茫的大雪之中,可他的英迹足以够流芳百世。

  当东汉皇帝幸灾乐祸的看着那个已经倒下去再也无法站立的霸王之时,远处的平地之上忽然淡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大地都跟着开始颤抖,所有人都忍不住踮起脚尖望去,那金黄泛着诡异光亮的浪潮从黑夜之下推了过来,这是定西王的远征军第一次站到了史书之上。

  被中州后世们尊为黄金侯的定西王,带着他的十万金甲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字不多,写了两天。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