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兰亭>第47章 惧意

  这场朝会以方南被当庭杖毙,后党大获全胜为结尾。

  散朝时,霁月特意看了眼依旧站在下面的文武官员,看见有些官员的手已握成了拳头,虽然无声,但不失为是一种沉默的反抗。

  霁月深觉,此时除了后党一派,不管是北党也好,保皇党也罢,连同他这个皇帝一起,内心里都憋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将双手无声无息的交叠在袖中,狠狠掐了虎口一下。

  这么多人都没办法的,你还需要再忍耐些。

  跨过宣政殿的门槛,霁月一如往常,沉默的跟在舒太后身后。

  “皇帝。”舒太后突然开口唤了霁月一声。

  “儿臣在。”霁月应道。

  “哀家想问问,今日之事,皇帝是如何看的。”

  今日之事,指的是方南被杖刑至死,还是大梁答应同狄戎国和谈一事?

  霁月不由得将神经紧绷起来。

  “禀母后,儿臣看来,先同狄戎人和谈不是坏事,那些蛮子无非也就是想让我大梁多施舍他们一些金银财物,您和邓大人说的没错,能使银子的事情,就不要牺牲百姓的性命了。”

  “嗯,看来皇帝是听进去话了。”舒太后缓缓停下脚步道,“哀家还以为皇帝之前那么急着把庄王送去渡口,是想要同狄戎国一战到底呢。”

  听着舒太后不紧不慢的声音,今日明明是个大晴天,但霁月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儿臣不敢。”他弯腰行礼道。

  “不过,哀家要问你的不是这个,哀家想问皇帝,方南这件事情上,哀家处理的对么?”

  霁月内心一紧:“方大人……罪臣方南污蔑母后及舅父家,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暗怀私心,母后没有下旨将此人诛九族,已经很是开恩了。”

  “是啊,光凭他撺掇着拥立庄王为帝这一条,就能做实了他乱臣贼子的罪名。”

  “母后……”

  舒太后转身看向霁月,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甚是和蔼道:“哀家知道皇帝长大了,也想挑起重任了,但千万别落了他们那些人的圈套,最后替别人做嫁衣呐。”

  霁月抬头与舒太后对视了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好了,这天虽渐渐暖和起来,到底还是早春,春寒重,就别站在这里吹风了,过两日等抚远将军归京面见你的时候,皇帝就如同那日一般,直接下圣旨命令议和罢,十年前已经捆了他手脚一次,十年后若再这样,怕是他不会买哀家这个情面呐。”

  话音落下,舒太后径直转身离开,只留下霁月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霁月前往上书房的步子越走越快。

  今日这场朝会上遇见了太多事情,尤其是方南被当庭杖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被折磨致死,这让霁月产生了恐惧,也产生了对舒太后的屈服。

  他一声不响的走了一路,直到走到上书房门口,他才抬头看见了那个一直站在门口,闲适自如的兰亭。

  若是有朝一日,在朝堂上逼迫舒太后这件事交给拥立他的人去做,眼前这个人会不会也因此而丧命?

  霁月没来由的想到。

  仅是想到了这一瞬,再联想起宣政殿外滴下的鲜血,霁月就觉得自己马上要疯掉了。

  他走上台阶,在兰亭面前站定,绷着脸冷声问道:“你站在这里做甚?”

  兰亭看着霁月那张脸,就知道这人在闹脾气,明明那日霁月临走之前送了他一个玉坠子,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好似并没有因为那个坠子缓和多少,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感。

  “禀陛下,臣在此处等着陛下下朝会,好一起进上书房内。”

  “嘁。”霁月冷言冷语道,“先前那么长时间你都是一早来了便先进殿坐着,怎么如今你兰公子反而讲究起这礼数来了?”

  兰亭听着略微刺耳的话,眼睛偷偷朝夏全那里看去,后者一脸沉重摇了摇头,兰亭当即便明白了,今日朝会大抵是有大事发生。

  “先前是臣不懂规矩,还请陛下赐罪。”

  “好了!”经历了朝会那一遭,霁月今日最听不得“赐罪”二字,“进来吧,别整日学那些酸腐文人的做派。”

  “喏。”

  兰亭跟在霁月身后进了上书房的暖阁内,除却夏全忙前忙后倒水服侍的动静,他二人皆没有说话。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霁月抬头看了眼正在给兰亭道茶的夏全道:“你先出去吧,守好门口,闲杂人等无事不得靠近,要先等你通传。”

  “是,陛下。”夏全知趣的放下茶壶退了出去。

  而后,暖阁内又是一阵寂静。

  “陛下……”饶是向来喜欢清静的兰亭,此番也遭不住如此沉默的感觉,他有种预感,如果自己不先开口说话,就再也走不进霁月封闭着的内心。

  “定安啊。”两人似是有恰到好处的默契,兰亭这边一开口,霁月便也开始张口说话,“今日朝会上,母后将北党的方南杖毙了。”

  在说话的霁月没感觉到,可是兰亭却明明确确感受到了霁月在说出这句话是颤抖的嗓音。

  “这……”兰亭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少年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去安慰他,只得张嘴又闭嘴,末了才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霁月朝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惨的笑容:“今日朝会上,舒大人提了狄戎国遣使欲与我大梁和谈,谁曾想半路杀出来个不要命的方南,硬生生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了太后与整个舒氏一族的短,如此一来,太后大怒,直接下了令,杖责一百,最后把人活活打死在了宣政殿外。”

  一时间,暖阁内又静了下来,兰亭在消化着如此庞大的信息,可当他看见将脸埋入双手中的霁月,却又立刻站起身,走到这位帝王的身边,将手轻轻的放在了霁月的肩上。

  “陛下这是,害怕了?”兰亭轻声问道。

  “不,朕不害怕……”霁月瓮声瓮气的说,只不过片刻后,他声音更加颤抖道,“朕害怕,朕怎么能不害怕呢?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呐,说没就没,这让朕……让朕如何接受得了?”

  兰亭无言,也说不出什么实质性安慰的话,只得默默轻抚着霁月的后背。

  霁月将埋在手掌中的脸抬起来,他望着兰亭道:“那日我觉得你过于小心谨慎,也觉得若是能还大梁一个安宁,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可今日瞧见了,我方才察觉没有这么简单,朕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些年,求的就是一个生,若是生不得,也不能死得其所,朕这一辈子算什么,又有何脸面去受天下人的朝拜。”

  “陛下如今,已经够勇敢了。”兰亭安慰道,“只是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如今,是否还坚持将这暗不见底的朝堂打破,还大梁一个真正的青天白日?若是陛下坚持,就应明白了方南的今天,只是这场朝堂斗争的开始,若陛下退却了,今日方南死谏后,眼下太后娘娘也不敢轻易动陛下了。”

  霁月鼻子发酸,眼角湿漉漉的,但他没哭出来,只是有些哽咽道:“若是我退却了,还算是什么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他日若到地下见了老祖宗,我又该怎么交代?”

  “那臣就同陛下一道,共进退,誓要打破这后党一手遮天的朝堂。”

  听着兰亭如此坚定的话语,霁月感到鼻子更酸了,他赶忙侧过脸,狠狠抽了下鼻子道:“你就不怕吗?”

  兰亭失笑:“臣怕什么?”

  “丢了这条性命,或者让全家都丢了性命。”

  “臣不怕。”兰亭将一直轻抚着霁月后背的手挪开,郑重行了个全礼,“我西川兰氏一族并非苟且偷生之辈,只盼明君带我兰氏一族,重振大梁,到那时,便是倾尽我兰氏全族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霁月听不得如此不要命的话,他没头没脑嘟囔道:“你问过你爹吗,便将你们西川兰氏的性命全都交代出来了,也不怕他改日知道这话了揍你。”

  兰亭笑道:“这正是父亲的意思。”

  “哦。”霁月闷闷道,“朕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臣多谢殿下庇护。”

  经过这一番谈话下来,霁月的心情已然平复了不少,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扶着桌案站了起来,走到茶壶前,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道:“虽然北党人想要扶持庄王上位,可今日一见,朕不得不夸赞这臣子的血性,假如北党之人都如方南一般,就是要朕让位于大哥,朕亦无所怨言。”

  “任何一方中人,都有好有坏,陛下也不必为方大人一人,就觉得自己可以不做在这把龙椅上。”

  “不过朕确实对这龙椅没多大兴趣。”霁月坦言道,“对了,今日朝会已定下抚远大将军归京,顺道把狄戎的使臣给带回来商议和谈之事,下了朝太后让朕来下这道和谈诏书,定安以为如何?”

  “抚远大将军归京?”兰亭习惯性用手指捻着衣袖,“或许有办法让大将军在渡口彻底将狄戎人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