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下了好几个时辰, 院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那两个丫鬟正在扫雪,抬眼看见姜元初出来,面面相觑, 正想上前说话, 只叫对方一个眼神逼了回来, “我要去见殿下, 你们谁敢拦。”

  年纪稍长的丫鬟识趣地退到一旁, 将另外的也一并拽了开来, 躬身道, “王妃仔细脚下。”

  书房的门虚掩着,橙黄色的烛光透在台阶上, 她的鞋袜被雪水浸湿,刺骨寒冷。

  沈彻端坐在案牍前, 一如往常,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目光淡淡扫视手中书卷,微风乍起, 轻轻翻动湛蓝色的衣袖, 整个人看起来一尘不染, 高不可攀。

  她只手推门,走了进去,在他面前坐下,努了努嘴, 双眸低垂。

  “什么事?”沈彻落下手中书卷, 抬眸看她。

  她眼眸红红的, 像只挨了冻的小兔子, 看起来楚楚可怜,目光却是坚毅的,泛着零星的泪光,像太阳底下的雪花,有些刺眼。

  “成云州在哪?我要见他。”声音温淡,她骨子却害怕得不行。

  害怕接下去听到的任何回答,害怕担忧会成了真。

  原本平静的眸子里,突然翻涌起了惊涛骇浪,沈彻没有当即回答,两个人对视,彼此间充斥着浓浓的硝烟味。

  他起先收回目光,自嘲般笑笑,笑容有些苦涩和破碎。

  “你笑什么?”她心一抖,总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好征兆。

  “你就那么在乎他?”他问,四肢百骸凉凉的。

  “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你忘了是怎么答应我的?”她强忍着泪水,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只觉天旋地转,捂住心口,好让自己没那么难受。

  “答应了又如何?我改变主意了,”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沈彻的心头仿佛被什么给狠狠地扎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谁叫你那么喜欢他……”

  “我没有喜欢他,”姜元初摇摇头,“该说的,我也都说了。”

  “你究竟把他怎么样了?”

  “杀了。”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你说什么?”她惊地身子往后一瘫,骨子里升起一股寒意,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失魂落魄,“你不会的,你在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不是你自己要听真话的吗?”他走到她身旁,轻轻捏住她下巴,像朵易碎的花苞,“怎么?一时接受不了是不是?我说给你听,我拿着刀,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划,你见过烟火吧,血肉皮骨就那样裂开……”

  “别说了……”她捂住耳朵,猛地将沈彻从自己身旁推开,仿佛这样就可以躲开心中的恐惧。

  “是你自己要问的?”声音被间隔之后轻了不少,但看着轻启的唇舌,姜元初依旧能辨认出他在说什么,“不信是吗?那我带你去瞧一瞧。”

  她摇摇头,身子往后退了退。

  沈彻的身子还在逼近,在她看来,和从前认识的已经变得不一样,他的眸子还是明亮的,但里头装满了狰狞,仿佛要将她撕碎了还不够。

  “怎么害怕?”他稍稍皱眉,突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揪住,“我带你去见他。”

  “不,我不要,我不要,”她已经被吓得脸色苍白,拼命地摇头,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哭哭哀求,“我求求你了,沈彻……”

  光是听着,就已经很恐怖了。

  “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她哭,眼泪鼻涕融在一起,从脸上滑落,痒痒的。

  “看来,你只是喜欢活着的成云州。”他嗤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迎着月色走了出去。

  地面的寒意涌入四肢,她将自己抱紧了些,试图将方才的那些话通通忘记,可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满身是血的成云州站在自己面前,脸色苍白,目光空洞。

  殊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能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沈彻不知去了哪里,庭院里空无一人,连个巡夜的侍卫也不曾出现。

  她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墙摸索着,看着将近的院落,步伐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还没有叩响,门就开了。里头走出一个小童,是先前随着成云州,背药箱的,模样乖巧可爱,脸上却有未干的泪痕,红着眼,肩膀一耸一耸的。

  “成、成大夫呢?”她问,就连呼吸是疼的。

  “回王妃的话,他……”小童看了看屋内,抹了抹眼泪,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了。”她颇为费力地蹲下身去,替他擦去泪花,漠然地转身,折回自己的院子。

  怀绿瞧她回来,神情恍惚的模样,大半也猜到了,默不作声地将她扶到软榻上。着急忙慌地打了洗脸水,佯装无事道,“娘娘,奴婢想起,明儿是咱们京都一年一度赏梅节。娘娘最喜欢梅花了,要不要出去瞧一瞧。”

  说是赏梅,可这节日同乞巧节也没太大的分别。这前去赏梅的哪一个不是成双入对的?她全然没有这样的兴致。

  “你替我去把纸笔取来。”她淡淡开口,神色平静。

  “娘娘要习字?”怀绿稍稍一愣,见没等到回答,便应了一声下去了。

  鹅黄色的纸张在宽大的桌案上铺陈开来,她提笔蘸磨,轻轻落下。

  “和离?”怀绿惊得双目圆瞪,“娘娘这是为何?你和殿下之间……”

  没等她说完,姜元初立马打断,“我这个人没什么福分,当不了什么靖安王妃。”

  怀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怔怔地看着她如娇花的脸庞,心中倍感惋惜。这样的人儿,若是嫁了寻常人家,必然夫妻和睦,白首到老,偏偏遇见的是沈彻。

  “从前也想过的,就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她静静地落下最后一笔,看看纸上的墨迹被自己泪珠晕染开来,胸口闷得难以呼吸。

  哪里能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明儿出去赏一赏梅花,不过只你我二人。”她把和离书小心翼翼地叠好,收入袖中。

  凌云峰自己是去不了了,西门城楼的雪景,她倒是可以看一看。沈彻说那里景色好,定然是一点不差的。

  昏沉沉睡了小半日,怀绿来瞧过几次,也能清楚地听到脚步声,偏偏就是醒不开眼。

  外面是隆冬大雪天,比起暖阁,确实不那么好受。

  可心中的决定已下。孩子没了,成云州死了,这里更没有什么能够让她留恋的。

  若以这样的法子能回去,又何尝不能试一试?

  她挑了件较为素淡的衣裳穿上,那是新婚之夜,穿在里头的。沈彻的屋门仍旧虚掩着,祁风并没有守在门外,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回头看了眼怀绿,冲其微微颔首,“你在外头等我。”

  “娘娘……”怀绿欲言又止,但细想了想,兴许这是会是正确的抉择,与其痛苦地在一起,倒不如早些分开。

  倘若她有这样的意思,更是可以尽自己的能力帮她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

  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找一个疼她的,从此山高水长地过一辈子。

  二人似乎心照不宣,怀绿也没有再劝,对她浅笑了一下,“娘娘,奴婢去外头等你。”

  怀绿不是没有准备,平日攒下的银两备了一些,不算太多,但也足以让她撑上一些日子。

  “好。”她目送怀绿的身影出了院子,这才推门进去。

  炉香温热,扑面而来。沈彻浅眠,屋子里用的香料都是由府医精心调制过的,而她先前亲手研磨的那盒不知去了哪里。再次走进这间屋子,回忆像潮水一样翻涌。算不上太长的时日,可点点滴滴早已经将这里装满渗透。

  眼里有热流涌动,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烟雾熏的,还是心中的惋惜,情不自禁。

  如果苏文茵没有出现,如果孩子没有死,如果他肯放了成云州……

  可惜没有如果。

  错就错在,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重新蘸磨,添上诀别二字,浑身突然就变得轻松起来,眼里风轻云淡。

  刚出了府门,怀绿小跑着递上早就备好的手炉,贴心为她披好氅衣,少不得唠叨几句,“外头冷,娘娘可别冻坏了。”

  “哪里有你说得这样娇弱,”她笑了笑,“我从来就是个皮糙肉厚的人。反倒是你,只顾着要我保暖,自己倒这样贪凉。”

  “以后,我若不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她一时没忍住,险些说漏了嘴,听得怀绿一脸煞白,却也只能假装听不懂,扶着她上马车坐下,方才道,“娘娘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一来二去,这话听着就越发落寞了。

  车厢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二人再没有说话,只听得车轮和马蹄的声响,踏碎了她美梦里的深冬。

  原以为这个冬日,能和沈彻一起踏雪赏梅,彼此依偎说上几句体己话。

  她心中小叹一口气,掀开帘子。映入眼帘是京都宽阔的街道,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红光光的灯火簇照在脸庞上。本来凄冷的寒冬,却因这赏梅节变得热闹起来。街道两旁,吃食的香味,热气腾腾,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