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如何嫌弃自己她都不怨, 可唯独阿娘不行。阿娘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任何人都不能羞辱她,包括沈彻在内。

  姜元初不知道,这句设身处地再寻常不过的反问,竟然会激怒了他。

  手中的瓦罐被砸到地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碎片同栗子散落在地, 狼藉一片。

  他红着眼, 额角青筋爆起, 五指死死擒住细嫩的脖颈, “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母妃永远是沈彻这辈子的遗憾和痛点, 偏偏她不知道,不经意间重重踩上一脚。

  她被掐得眼泪横流, 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响,就连摇头也颇为费力。

  “我母妃如何, 你们有什么资格混说?”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沈彻面目狰狞好似困兽, “不如你们都下去陪她?”

  泪水缓缓趟过那颗美人痣,她没了挣扎的气力, 安安静静等着赴死。

  可沈彻突然把手松开了, 悻悻地背身去。得了喘气的机会, 她猛呛几口,瘫软在地,脸色发白心有余悸。

  “出去。”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胡乱将地上的栗子搂了一些在怀, 支撑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屋子的声响祁风也听得清楚, 本想着进来瞧瞧, 但一看到沈彻的神情, 也生怕自己添乱。这会子看她出来,方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也只当不曾看见她。

  瓦罐的碎片划破了掌心,血滴顺着地面蜿蜒蛇行,比起来心里才痛。

  怀绿刚起身,正四处寻找,看见她拖着疲惫的步伐,狼狈不堪地从外头进来,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疾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脸上有斑驳的泪痕,手中捧着几颗黄松松的栗子,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

  “娘娘,你去哪了?奴婢到处好找。”

  支撑不到榻前,她双膝一软,重重栽倒在地,仅有的几颗栗子哗啦啦地滚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强忍住的泪水一下子翻滚了出来,她发了疯一般扑到在地,双手胡乱摸索着。

  地面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

  “娘娘!”怀绿惊呼一声,说什么也要将她拽起来,可实在敌不过她的气力,只好在劝,“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眼里也只有栗子。好容易找到一颗,捧在掌心,像失而复得的珍宝,破涕为笑。

  “这栗子可甜了,他怎么会不喜欢,怎么就不喜欢?”

  怀绿眼皮一跳,果然还是因为沈彻。

  “他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你,”怀绿一直在想该怎么劝说,眼下不失为一个好时机,索性也不阻挠了,任由她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得天昏地暗,“你做的所有事,他都看不到,更不会心疼。”

  “娘娘,心里有人的,永远不可能取而代之。”

  “以后离他远远的,好不好?”

  怀绿蹲下身去,拍了拍她肩背,将她拥在怀里,“过了今日,不许再为他掉一滴眼泪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死心眼,到底能不能走出来?

  巴掌大的脸上早没了血色,又受了惊吓,双目像一摊死水,呆呆的。

  门口有个身影探了进来,歪了歪脑袋,逮住地上栗子就扑了过去,怀绿还没来得及说话,月牙就塞进了嘴里。

  “姐姐怎么了?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月牙的病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心智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童。

  “月牙乖,快去把昨日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请过来。”怀绿用手比了比长长的胡须,“姐姐给你买糖葫芦。”

  这样的窘态,还是不要叫她多瞧才好,痴傻的人是管不住嘴的。成婚三日就受了冷落,传出去免不了又是一顿风波。

  听到有糖葫芦吃,月牙二话不说,唱着小曲,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怀绿松了口气,看见榻上的姜元初,双眼紧闭,神情痛苦。

  “在下可以进来么?”

  门外头一个清亮的嗓音,让怀绿回了神急忙走到门口,用手在嘴上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轻声。

  “奴婢眼拙,敢问阁下是……”

  王府来来去去的庞杂人等向来很多,但这是内院,能进来这里的外人除了府医,怀绿想不起还有谁了,但又不确定。府医是有几个,那都是上了岁数的,从来也没听过说还有位如此俊朗年少的府医。

  “在下是朗先生的徒弟,姓成名云州,朗先生今日抱恙,特意命我前来给王妃诊脉。”

  “这不妥当……”怀绿当机立断拒绝,又将纱帐垂了下来,谨慎道,“先生稍候,待奴婢去问过殿下。”

  “正是殿下的意思。”成云州面色平静,语气温和。

  怀绿也有些讶异,这是给一个巴掌再给一个果子吃么?幸而她听不见,否则恐怕又会动恻隐之心。

  上回沈彻难得请了女大夫,结果就被絮叨了很久,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别的暂且不论,光是耳根子清净这一点,就足够了。

  没有人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假传沈彻的口谕,怀绿正在犹豫,内室突然响起了一阵燥咳,听着很严重。

  “那便有劳成大夫了,这便请。”无论如何,这身子是不能再拖了。

  “娘娘醒了,”有外男在怀绿没有撩起纱帐,“大夫来诊脉了。”

  纱帐里头缓缓伸出一只手来,肌肤胜雪。

  “不知道王妃能否露脸以便在下诊断?”

  望闻问切,摆在首位的面诊尤为重要,恁是再高的医术,没有面诊的参照,也不敢妄下定论。

  可这似乎又不合乎规矩了。

  “好。”糯糯的一声,听得成云州耳根子微热,抬了抬头。

  纱帐掀开,里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泪痕未干,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冲成云州点点头。

  听到声音的时候,姜元初就觉得不太对劲,等纱帐一掀方才看清这位大夫的真面容,有些吃惊,但也没说什么。

  成云州搭手探脉,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姜元初没有察觉,怀绿倒看得一清二楚,当着面也不敢多问,生怕问出个什么好歹来。

  三个人心照不宣,无一开口。直到成云州起身走到外头,怀绿才敢跟上去,悄悄问,“成大夫,我家娘娘的身子可有大碍?”

  “师父先前有所交代,若脉象同昨日一般,便按从前的方子继续服用,无需改动。”成云州脸色一滞,并未将实情全部说出口。

  郁火困结于胸,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解铃还须系铃人,任何名贵的药材都抵不过舒坦的心境。

  说了又好像没说,怀绿有些生气,皱了皱眉,“成大夫不妨有话直说。”

  今日的状态分明就比昨日差了许多,脉象哪里会一模一样?

  成云州浅笑,“不知王妃平日里都有些什么嗜好?”

  怀绿想了想,又摇摇头,“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

  “京都人杰地灵,山川秀美,不妨多出去走动走动,”成云州道,“又何必将自己拘困于小小的庭院中。”

  “成大夫的意思是……”

  好像听懂了,但又不太明白,再想问对方已经走远了。怀绿折回屋子,看着尚且等自己回话的姜元初,愣了一下神,突然想到了什么,“娘娘,你今儿起那么早是为了给殿下烤栗子?”

  她点点头。

  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意,以为他会象征地吃一口,可惜了。

  “那手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光凭送栗子,哪里就能引来沈彻那么大的火气?

  “是瓦罐的碎片,我没拿稳摔了,”她眼神一躲,“没什么大碍。”

  手上的伤可以这么解释,但脖子上那道鲜红的指印呢?还好成云州来的时候,把它给遮住了。

  “是我出言不逊,中伤了殿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娘娘说了什么?”怀绿追问道。

  “我问他……”越回想越发觉得刚刚的却太过分了些,也难怪沈彻会生气。

  “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没有阿娘……”

  “娘娘,你疯了!”怀绿脸上截然是一副吓破胆的神情,“娘娘不知道吧,而今的太后并非是殿下的生母,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早年间病逝了,那时殿下正驻守关外,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回京都,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怀绿替她捏了把冷汗,如此说来,沈彻已经仁慈了不少。

  她是真的不知道,太后同他吵得不可开交,也只以为这母子间有什么误会,却没想到有这样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

  像是悟到了什么,她掀开锦被就要下榻,被怀绿一把按住,看出来她的心思,“姑娘是要去找殿下么?奴婢以为话一旦说出口伤害就已经造成,与其这样,倒不如让殿下一个人静静。他定然也知晓你是无心的。”

  她没有坚持,双手垂放在腰间,呆呆望天。

  “娘娘总这样也不行,待你身子缓和些,奴婢带你出去转转吧……”

  成云州说的一点都没错,她这病是心病,压抑太久,应该出去散散心,看看不同风景。

  她提不起半点兴趣,想着那时沈彻的神情,挠心挠肝般繁闷,早该想到的,怎么可以说出那样伤他的话?

  自成婚那日的不欢而散,沈彻就搬回了旧居,一步也没踏进门。成日里伏案操劳朝中之事,似乎已经忘了成婚这门子事。

  旁人以为沈彻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但姜元初知道,他这是在生自己的气。

  路过偏门的时候,看见里头赫然坐着的清瘦身影,沈彻也刚好抬头看向外头,两人目光交错,对视了瞬间又很快低下头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屋子里头没有旁人,祁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机会跟解释些什么的,但看到他那副寡淡的神情时,她怯步了。紧了紧身上的阔衫,往外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