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
张敦礼被内侍亲自从皇城司狱请出来,微微梳理清洗一番,才得以面圣。
这三日,他过得很不好。
皇城司的人得到官家旨意,虽没有上刑,但不给他一点吃喝。
此时此刻,张敦礼脚步虚浮,嘴唇干裂,面色发白,再多一天,怕是就挨不住了。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地向官家行礼。
官家打量着他,心中对他多了几分欣赏,认为这才是士大夫的风骨。
“出去吧。”官家屏退左右。
“是。”内侍躬身应道,出了大殿,并关上大门。
“这几日在大牢内,有没有反省出自己错在何处。”官家开口。
“臣不该隐瞒真实姓名,欺瞒官家。”张敦礼拱手道。
“呵。”官家冷笑一声,“看来还是没明白。”
“不过,朕也不能再关着你了。”官家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走下台阶,望着他道:“你想不想知道,朕打算如何处置你?”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无论官家如何处置臣,臣都接受。”张敦礼低下头道。
“你倒乖觉。”官家忽地笑了,“朕打算封你为左卫将军,授驸马都尉,尚朕的妹妹卫国长公主为妻。”
“官家?”张敦礼猛地抬头。
“怎么?你不满意这个处置?”官家转眼又变了脸。
“不。”张敦礼摇头道:“臣,臣只是过于讶异。”
“其实你是个很有才学之人,朕本来想着,打你一顿板子。将你流放到边境苦寒之地几年,再将你召回来,为朕效劳。不过,朕的妹妹很是看重你,所以朕也只能放手了。”官家说了实话。
见张敦礼仍旧站着不说话,官家很是不满。
“你是不满意朕给的封衔,还是不满意朕的妹妹啊?”
官家转身,将一叠文书递给他,“这些可都是弹劾你的奏疏,说你自恃功高,便目中无人云云。”
张敦礼眸色渐深,“臣与公主曾于花园中一见,觉得公主身份高贵,又天真烂漫。本来臣觉得不能匹配公主,但既然公主看重臣,臣总不能不识好歹。所以刚刚是在想,往后该如何对公主好,以报公主的情意与官家的宽厚。”
官家看了他半晌,闷声一笑:“你这个妹夫,不是朕挑的,是朕的妹妹自个儿挑的,若是朕,大概不会要你。心眼子太多!”
张敦礼并不接官家的话,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些,做足诚意道:“臣愿终身不纳妾,以报公主的情意与官家的宽厚。”
“但愿你说到做到。”官家笑道。
“那臣的妹妹呢?官家打算如何处置?”张敦礼又问。
“废除其官职,逐出汴京,永不许再入京。”官家道。
张七巧的住处,还是官家赏的,原本是当作入住公主府前的暂时休憩之所。她人还没收拾完东西,上头便已经来人催了。
桑云和许遵来送她,眼见这位知己好友就要离开自己,桑云不禁扑上去,抱住她。
“当时我们说好,要一起在汴京城立足的,我做生意,你当官儿,没想到,现在成了这副样子。”
“官家宽宏大量,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张七巧内心伤感,却也知道,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听说朝中突然涌现一拨人,纷纷上奏疏,弹劾肃亲伯的不是。官家震怒,已经将他禁足了。”许遵站在一边,忽然道。
张七巧一愣,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事儿和哥哥恐怕脱不了干系,又或者是,官家对于张家当时的灭门惨案,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
“你以后打算去哪儿?”许遵问道。
“回老家,我想开个书院儿,当女先生,教女学生。”张七巧说道。
许遵眼前一亮,“也好。”
“张娘子,时候不早了,你该启程了。”宫里来的人又催促了一声。
张七巧背上行囊,眼睛却不住往外瞟。
“你别看了,是官家不许你哥哥来送你的。官家能宽恕你,却不代表会原谅你。”许遵说道。
“我知道,我只是...”张七巧内心酸涩,话说了一半,便没了声音。
汴京的一切,像是一场梦。此去一别,恐怕今生今世都无缘再见了。
她内心还有一些念想,但门口空空荡荡,只一辆送她出城门的马车,她不免失望。
许遵和桑云都以为她还在为不能与哥哥道别,而难过。
桑云仍旧好声好气地安慰她,许遵也在一旁道:“你哥哥虽不能来送你,但他托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五年前,苏大人被贬至密州时,于中秋佳节写过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张七巧默念了声这句词,内心不免有所触动。
“大人,云娘,多保重。”她突然释怀不少,抬脚跟着宫里的人离开。
桑云依依不舍地在她身后抹眼泪,并高喊道:“记得给我写信!”
城门外。
马车行了一段路,张七巧有些头晕。于是命车夫停下,要去路边的凉茶摊儿上坐一坐,却见到一熟悉的高大身影,不禁揉了揉眼睛,恍如觉得自己在梦中。
“黄,黄仵作!你怎么在这儿?来,来验尸?”张七巧同他打招呼。
黄明子放下凉茶,瞥了她一眼,冷冷开口:“我自愿调离汴京,到登州当仵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