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透了,张七巧缩着脖子,在脚下的火盆里又添了几块炭。
其实许遵也没要求她一定要在几日内,就将这些陈年的案宗都看完,是她这么要求自个儿的。
整个大理寺,除了值夜的衙役,大概只剩黄明子还在了。
张七巧觉得验尸房的温度更低,她挺担心自己的恩公受寒,干脆捧着炭盆,找他去了。
一步一个台阶,每下一步,都仿佛坠入更深的冰窖里。
守门的人不知去哪儿了,大概是被冷跑了。
黄明子仍旧在缝补尸体,灯火下,他的轮廓显得更加立体。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似乎仅用余光就能辨别其身份。
张七巧一愣,黄明子居然主动同自己打招呼了,这还是头一次呢。印象中,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
“天气这么冷,我怕你冻着,所以把炭盆抱来了。”张七巧将手中炭盆放得离他近了些。
“你知道验尸房为何设在地下吗?”黄明子突然看向她。
“啊?”张七巧不明所以。
“为了能储存尸体。你现在弄一个炭盆进来,不是要让尸体腐化得更快吗?水银也不管用了。”黄明子面无表情道。
张七巧突然反应过来,慌忙抱起炭盆,就要往外走。但一个没注意脚下,被坑洼的地面绊倒,炭盆飞了出去。
黄明子眼疾手快地几步过去,扶住张七巧。
“对,对不住。”张七巧心跳莫名加快,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
炭盆里的炭散落一地,冒着火星子。张七巧慌忙之下,要将自己的袄子脱了,去扑灭火星子,黄明子仍旧是抢在她前头做了这件事。
“对,对不住。”张七巧磕磕巴巴地开口。
“你还会说别的吗?”黄明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我,我只是觉得自己给你添麻烦了。”张七巧借着灯火,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台子上的尸首。虽然针线密布,看起来十分可怖,但宋淑儿的尸首居然被拼凑出大半,只剩下两只胳膊应该就完工了。
黄明子不理她,继续着手上的活儿。
张七巧站着不是,走也不是,居然在走和留之间犹豫很久,最后就这么停在原地,看着黄明子缝合好了一只胳膊。
他的手指纤长却有力,一针一线,来回穿梭,模样尤其认真。张七巧在一旁,看得呆了。
大约过去了半个多时辰,黄明子终于完工,转过脸看向她,冷不丁地问道:“你还要待多久?”
张七巧听出了其赶人之意,有些尴尬,挠着头道:“我不是故意打扰你做事的,就是,就是我觉得你认真做事的样子,挺吸引人的。”
说完这一句,张七巧察觉到自己莫名脸红。
黄明子平静无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波澜,很快又归于沉寂。
“我走了,你,你如果非要睡在验尸房里,记得多盖一床被子。”张七巧说完后就转身跑开。
黄明子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难得地出现一丝悸动,大概是,他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关心自己了。时间太久了,他觉得自己是不需要被关心的。
翌日。
张七巧从一堆案宗中醒过来,听到「公主驾到」。
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她就看到赵音舜领着一众仆从浩浩荡荡地进来。不大的办事处,瞬间被她的人塞满。
“我去你的住处,都看不到你人,他们说,你日日在这儿。大理寺就这么多案子要办吗?让你忙得夜不归宿?”赵音舜一副质问的口吻。
张七巧顾不得自己的样子,忙起身给公主行礼,随后低头道:“刚来此处,总要多些了解,这才忙了些。”
“早知大理寺这样忙,我叫哥哥给你换个地方去,让你多些时间,咱们打马球去。年前,宫里还会举办冰嬉会,可好玩儿了。”赵音舜凑近了些,“瞧你,累得这样憔悴,许大人如此不珍惜你,我要找哥哥告状去。”
张七巧忙拦了她,“是我要留下,也是我想尽快熟悉案宗和事务的,许大人是难得的好官,公主可莫要因为我,误会了许大人。”
“那你今日不许办公了,咱们赏梅吃吊子去。”赵音舜兴致满满。
张七巧感到为难,却想起许遵与自己说过的话。如果要成大事,亏不得公主相助,忙点头应下。
“那公主待我洗漱后,再陪侍公主去。”张七巧躬身道。
而另一边,一大早的,桑云已经到了宋府。
路志高被扣在大理寺,宋大人亲自过问了一遍,自己的这位舅兄是否真在自家杀了人。
“我这舅兄平日淡泊得很,应当是没什么道理去杀人的,还是个婢女,我思来想去,这里头应当是有什么误会的。”宋大人道。
桑云好几次都想将路志高身上的疑点揭穿。但又次次忍了忍,其一,案情未揭露前,不可与外人道。其二,她内心总是对路志高这个人抱有一丝好感,总觉得他不该那么丧心病狂。
“大人,大娘子的身子好些了没?我有些话,只能同大娘子说。”桑云道。
“倒是能起来了,但身子还是不妥,参汤日日不离口,强行吊着而已。”宋翰林叹口气,“你若有话要问,我叫人带你去便是。”
事到如今,确实也是桑云怎么问,宋翰林就怎么配合了。
一代清流,家门不幸,除却配合着查案,也别无他法了。
宋夫人形容憔悴,身子瘦弱不堪,倚在椅子上,只是强撑出一点大娘子的气派来。
“你们都先下去吧。”她屏退左右道。
待屋内只剩下宋夫人和桑云时,桑云思量之下,将话说出口。
“大娘子,我此番来,是想问些关于路先生的事的。比如说,他少时生病,被养在道观的事。”
宋夫人一愣,她大概是不明白自己弟弟少时的事,和家中发生的案子有何关系,但还是答了。
“他胎里不足,生下来就瘦巴巴的,家里以为养不活呢。后来,活是活下来了,就是身子一直不见好,读书读着读着,就能昏厥了过去。家里那时就找了个术士来看,那术士说,弟弟不是凡尘的命,要寄养在神仙真人脚下,才能活命的。所以,家里就将他养在了青云山上的道观里。”
青云观?这个道观在曹州、登州一带很是出名,桑云自幼也听说过,只是没去过,毕竟,曹州离登州还有些路程。
“路先生当时师从何人?”桑云又问道。
“这个就不清楚了,应该是道观里的某位德高望重的老道长吧。”宋夫人摇头道,过了会儿,她似乎想起来什么,“但是,弟弟曾失踪过一段时间,被找回来后,大病一场,在那以后,似乎就变了个人一样。”
桑云心中一跳,“变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