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小皇后>第55章 父皇

  天水郡任职三年, 荀宴做出的功绩颇多,且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其中的大功并非是剿灭桥山寨,而是为天水郡改良作物、引入商贾, 使穷山恶水之地竟也开始有了赋税。

  不错, 此前皇帝将天水郡赋税划分给静楠时, 这里收入几无,在当朝每年所占的税收中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才堪称轻松地通过。

  但吏部特意着人去统算过天水郡的户籍、人口, 历经六月, 查出近三年来, 当地人口比以往增加了近五成,简直令人震惊。

  乱世人口锐减, 盛世休养生息下才容易壮大族群, 这个道理于一郡而言同等。

  只这一点,就是荀宴的实绩。

  御书房, 皇帝右手举壶,左手持一封长信细看,受其中内容吸引久久不能回神, 以致滚水倾出烫了手背也毫无知觉。

  “陛下——”全寿唤了声, 迅速取来烫伤药膏, 口中絮叨, “这等小事, 老奴伺候就是,陛下非要自己来。”

  “倒杯水而已, 朕难道还做不了么?”皇帝不以为意, 这点烫伤还不被他放在眼中, 反而笑起来, 脸颊露出极深的纹路,“朕眼光从未错过,这孩子果然出色,多少人视为烫手山芋之地,也被他治理得很好。”

  笑着,皇帝猛烈咳了几声,眼风却迅速扫向角落正欲合窗的宫婢,“朕还未开口,谁让你关窗!”

  宫婢被吓得浑身一抖,立刻跪伏于地,“奴婢知错,请陛下恕罪!”

  雨丝飘洒,窗角一隅早已湿透,宫婢的身体于湿地中抖如筛糠,令皇帝愠怒的脸色稍霁,“罢了,换人,朕不想再看见此婢。”

  全寿不带感情地看去,示意侍卫将这宫婢拖下,既抱了投机取巧的心,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陛下近日龙体虽频频抱恙,但心中可从未觉得自己老过,宫婢此举无非是刺激了他,才让他生怒。

  “不懂事的贱婢罢了,陛下莫要放在心上。”全寿顺势倒了杯茶,笑道,“不过这天儿是冷了些,莫说陛下,老奴里外穿了四五层,站在这儿也要打颤呢。”

  “哦?”皇帝笑睨他,“朕不知你竟如此虚了,偏你这老东西事多。”

  全寿腼腆一笑。

  “罢了,合窗吧,这雨飘进来,没得湿了奏章。”

  当下,这才有人缓缓走去将四窗合上。

  房内封闭,龙涎香香气愈发浓烈,熏熏令人昏睡。

  皇帝闻惯了这味儿,此刻竟也觉得脑仁生疼,往椅背一靠,抬手道:“把香掐了,闻着不舒坦。”

  片刻后,御书房内逐渐清爽的气息让皇帝神情放松,眉眼成了一条直线。

  唯有常年贴身伺候皇帝的全寿才了解,皇帝身体如今确实大不如前,从三年前起,就在逐渐走下坡路。

  不知是因三个儿子离了身边还是何事,御医月月请脉,月月都是愁眉紧锁。

  本来,这不过是年事已高者身体走下坡路的正常反应罢了,可他们都知道圣上不服老,若说他老了需要调理,定会惹其生怒。所以,只能偶尔借着各位娘娘的名义,给他送些药汤补补。

  “朕歇会儿。”皇帝出声,“其余人都退了。”

  御书房内候的人本就不多,得令后接连退下,唯余全寿取了薄衾,给皇帝轻轻盖上。

  温暖覆来,皇帝心底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吟声,舒坦了。

  他其实知道自己老了,但身为天子、身为男人的倔强必让他不可能承认这点,其余人无法理解,也只有服侍多年的全寿才能明白他的心意。

  迷蒙中,皇帝耳畔清晰传来愈发清脆的雨声,滴答滴答,似是从青瓦流下,再滴落在廊中。

  他极为喜雨,每逢此时,本都要挪了座椅坐在廊下闲赏雨景,顺便烹茶听乐。

  到如今,竟是连这点小事都难以做到。

  皇帝思绪越来越沉,几欲陷入梦乡之际,最后想到的是:各地都是雨,不知阿宴他们一路行来,是否方便……

  神思出窍,惶惶然已至梦中。

  无国计民生,无红袖佳人,日有所思之下,皇帝的梦境中,只剩三个儿子。

  此时的三个儿子年龄尚小,阿宴还是个懵懂小童,正齐齐围着他要讨要糖果。

  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于最年长的两个儿子,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感情,他至今都不曾忘怀得知这两个孩子降世后自己的高兴。

  纵然他们母亲背后的家族为他不喜,但他们的的确确是他的血脉。

  只是时势使然,权力的纠葛纷争让他们父子三注定不可能如常人一般,只会越走越远。

  梦中,两个儿子尚知辩驳争宠,唯有最小的阿宴守在一旁静静望着他,不争不抢,仿佛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皇帝心想,他定是不知那糖果的美味。

  但思及阿宴身世,又是一痛,他定然也不知该如何亲近与我。

  两个儿子的争吵已令他头昏脑涨,此时此刻,最安静的那个,反而让皇帝好感倍增。

  不错,糖果只有一颗,他只能给一人,应当选择最合适的那人来给。

  可他是皇帝啊,难道还不能凭自己心意来选?

  …………

  雨雾飘散,恍然间,皇帝又见到了多年前的那座南方小镇。

  窈窕佳人正撑伞独行,莲步生花,背影美而遥远。

  他急急跑上去握住佳人一臂,见她终于回眸,清丽熟悉的面容令皇帝心神大震,她问:“你待他好吗?”

  你待他好吗?

  待他好吗?

  这句问话恍若钟声荡起,一直在皇帝耳畔回旋。

  …………

  “陛下,陛下。”全寿不厌其烦地轻声唤人,如此已经有小半刻了。

  皇帝说歇会儿,但这一歇,就过去一个时辰,眼下人已至御书房外了。

  “……怎么?”皇帝猛然睁眼,雨雾消失,佳人亦不在眼前,他恍惚了阵才看向全寿。

  全寿道:“陛下,九公主和荀公子回京了,如今正在御书房外等候。”

  皇帝大喜,咚得站起身就朝门外冲去,动作之迅速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已快步入老年人的步伐。

  “阿……圆圆!”皇帝先入眼的是荀宴清隽的面容,余光却也扫见了尚书令、中书令的身影,于是话语和身体硬生生一转,抱上了不在状态中的小姑娘,对着她茫然的眼神问道,“圆圆,想不想父皇啊?”

  静楠:“……”

  她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哥哥。

  尚书令陈灵呵呵一笑,“分别三年,小殿下与陛下都生疏了。”

  皇帝面上满不在意地大度展颜,心底却在大骂全寿这个老东西,还有旁人在也不说清楚!

  注意到他眼神的全寿:……那也得您给机会,老奴只是挑了最重要的先说而已。

  已经把人抱起,皇帝就顺势一直搂着没有放开,小姑娘虽长大了些,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八岁小不点,懵懂得很。

  “朕传天水郡郡守述职,你们守在这儿做什么?”

  皇帝给荀宴传令时,说的是莫要让他惊动任何人,也是不想让他给京中人发现的意思,没想到尚书令、中书令一早守在了此处,恐怕就是在特意等他。

  世家耳目之灵通,皇帝早有领教,可这会儿结结实实又被恶心了把。

  他笃定自己的人没有问题,最有可能的,恐怕是他们在天水郡中安插了人手,看出破绽,或者是在路途中有人认出了荀宴。

  尚书令开口道:“两位殿下于三日前抵京,如今都已休整好,臣是来问,陛下准备……何时定储?”

  话语间,他的余光不住往荀宴身上瞟,传这人回来的时机也太过巧妙,当真没有任何问题吗?

  三年前,二皇子对他道荀宴是皇帝私生子时,陈灵并不相信,道外孙奇思异想,而后爆出九公主之事,证明了他的正确。

  直到现在,陈灵依旧不相信外孙当时的猜想,不过他确实也认为,陛下对这个年轻人,当真重视得出乎寻常。

  暗暗逼迫的语气让皇帝大怒,顾忌有荀宴和静楠在场又压了回去,冷冷道:“你们是在催朕?”

  “不敢。”两位大臣齐齐道,“只是考校之法也已实施,最终结果也待陛下定论。储君为立国之本,陛下,此事再拖不得了!”

  “朕看你们就是怕朕何时出了意外,最后还没定下太子,是也不是?!”

  “不敢!”两人又跪地和声,但皇帝瞧他们的模样、神情,无一不写满了“逼迫”二字,气急攻心,他试图深呼吸一口来平息心绪,可一闭目,身体竟微微摇晃了下。

  “陛下!”那二人又叫起来,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害怕。

  荀宴眼疾手快扶住了人,垂眸道:“陛下此时显然无意谈论此事,二位大人跪在这里未免难看,也有胁迫陛下之意,不如先回府,等陛下有了决定,定会传你们。”

  他作为一个小小的天水郡郡守,竟敢在尚书令、中书令下跪时仍站立,且说出这等不客气的话,着实让二人气恼。

  若非看他实在受宠,其父荀巧又是御史大夫,就算是当着皇帝的面,二人也要骂上一骂。

  最终,二人也只是冷冷扫去,再向皇帝告退。

  “老奴去传太医。”扶皇帝回座,全寿立刻要离去请人,被皇帝招手拦住。

  “三天两头传太医,朕又不是要死了,没眼力见的老东西。”脸色发白的皇帝,骂起人来依旧中气十足。

  这……全寿踟蹰,随即被荀宴一个眼光暗示,当下明了,口中道“那奴婢先告退”,实则还是暗地去请太医。

  他们私底下的眼神官司,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只不想扫荀宴颜面罢了。

  下一刻,一杯温水凑到眼前,皇帝当即露出笑颜,“父皇的小乖乖,真懂事。”

  静楠不明所以,“父皇?”

  皇帝一愣,“怎么,哥哥没和你说过父皇的意思吗?”

  小姑娘诚实地摇摇头。

  顿时,皇帝又觉心绞痛了,这一个个的都当他是什么啊,身份都认了三年,他的小公主竟还不知道“父皇”这个词的意思!

  怒视荀宴,皇帝一把将小姑娘拢到身边,耐心地和她解释起来。

  总结来说,“父皇”即为“爹爹”的意思,静楠已经很了解这词的含义了,只是……

  她好奇问:“阿娘呢?”

  小姑娘还记得,皇帝身边有很多姐姐陪着,那里面难道有阿娘吗。

  皇帝下意识想要拿出演技,编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来给小公主听听,结果被荀宴一看,气焰立刻短了三截,张口的话变成了,“哪有什么阿娘啊,你就是朕一个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