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官渡风云>第86章 汉女在匈奴

  胡天的九月,远远近近苍黄一片,风似钢刀般斩断蓬草,蓬草到处飘飞。稽落山早已白头,不知何处拉来一片云幕,渐渐变得厚实,遮住了山头,接着罩住了山,盖住了地。

  黄昏时,天和地浑然连在了一起。风无声无息,充斥了整个原野,没有声响,连鸟儿振翅,野兽蹑足的声音都没有。深远的天地间传来一声“嗷呜”,接着,“嗷呜”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草原狼从地缝里钻出来似得聚集在各个山头,伸颈引吭。原野开始动起来了。翁金河潺潺,向西南蜿蜒流动,最后深入茫茫黄沙,无声无息。

  河两旁有穹庐数顶,孩子梦哭的声音破空而来,羊圈中的羊儿开始骚动,有人举着火把从毡房里出来,后面跟着好几个人。

  有一个老者说:“头狼出来了,这灾荒连狼都不放过,集体出来打劫啦!”老者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又有人陆续从毡帐出来,开始结队,举着火把巡游在毡帐四周。草原的夜并不安静,连年的天灾破坏夏秋牧草生长,草原的鼠兔减少,狼群就频繁攻击人畜。

  一个女人从毡帐里出来,到羊圈中牵出一只奶羊,又进了毡房。

  女人说:“阿爸,冬天就要到了,草料不足,这羊就要断奶,孩子就要断粮了,怎么办?”

  一老者说:“天不下雨,草不长。孩子,我们汉人命苦啊!”老者说着就咳嗽起来。

  女人忙从灶旁一陶罐里抓出一把节节草干,递给老者,说:“阿爸,嚼嚼吧。”

  女人蹲跪下来,手伸进奶羊肚下挤奶。那奶羊温顺地立着,不管女人怎么揪扯它的□□。

  好半天,女人挤出半陶钵羊奶,站起身,递给老者。

  老者挥挥手说:“给孩子吧,我没事!”

  “阿爸,没有你,我娘俩也活不长。”

  老者说:“天亮了,你去须仆阿爸那儿,求他带你去侍奉骨都候家。”

  女人说:“那孩子怎么办?”

  “孩子我带着,我不吃,也要让奶羊吃饱。饿不了孩子。这样三个人耗着三个人都得死啊!”

  女人说:“起风了,要变天了,我怕找不到他们家。”

  “你顺着翁金河,往东走,草木最茂盛的地方就是王庭。”接着老者连声咳嗽起来。

  女人哭着说:“我不放心你们啊!”

  “家里的干肉够我过冬,干草尽够奶羊过冬,孩子饿不了。”老者黯然神伤。

  女人说:“阿爸,如果我不被狼吃掉,明春我定回来找你们,你们别搬走,等我回来!”

  老者听了,默然不语,转过身去。

  女人的名字叫傅显,本是汉人,建安初年被匈奴人掳来,在草原过了十来年,后来嫁给老者的儿子,生了孩子,可惜孩子爸爸被狼吃了。须仆阿爸是匈奴一个部落的贵族,那个部落后来战败,族民成了奴隶。须仆阿爸骑射技术高超,成了自由民。

  天亮了,孩子还在被筒里睡觉,傅显收拾了行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毡房,带着须仆阿爸送的小佩刀,牵着一只羊,沿着翁金河向东走。

  翁金河水在荒草滩时隐时现,不远处有山峦起伏,一座城郭兀立,然四野死寂。

  傅显朝那城走去,看似不远的距离,然而要翻山,要渡河,还要避开危险的草滩,天黑时才靠近城郭。

  这城叫范夫人城,城里有少数汉人居住。城门破败关不上。傅显进了城,在一人家停了下来。

  有一个老妇人出来喂羊,她看见傅显,吃了一惊。傅显小心翼翼地问:“阿妈,让我在这过一夜好吗?”

  那妇人打量着傅显,说:“你一年轻女子为何独自外出?”

  傅显低声说:“阿妈,家里要断粮了,我想去蔡夫人那里讨生活。”

  妇人叹气说:“匈奴人家里不好过日子,他们不把我们汉人当人。”傅显说:“我在夫人那里侍奉过,夫人可怜我,让我有难处去找她。”

  老妇人说:“夫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大阏氏不喜欢她。”

  傅显心里七上八下,在老妇人家囫囵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出发了。

  从范夫人城往东是连绵起伏的荒草坡,牧草枯败,被风吹卷,裸露出砂石地表。荒草坡似长了癞疥的头皮,东秃一块西秃一块。

  傅显爬过一道坡,坡底是大峡谷,名夫羊句山峡。峡谷不深,视野较开阔。在这峡谷里发生过无数次战争。先汉的李广利将军在此曾歼灭匈奴铁骑五千人。铁骑的蹄痕,人马的尸骨早化作黄沙,融入土地,新的灾难又一波又一波降临。干旱、蝗灾、蚊灾啃蚀着地表,消化了历史的遗迹,夏草生长,掩盖了一切,人已绝迹,现在只有野狼在这里聚会,鼠兔在这里做窠,苍鹰在这里盘旋。

  傅显站在坡上向四周望,两脚不由自主地发酸打颤,只感觉天地无限宽大,然人不知立足何方。恐惧由心发出,漫向四野,又由四野聚拢集于脚底。傅显想摆脱什么又无法摆脱,脑中一片空白,两脚发了狂似得向前奔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势渐趋平坦。傅显放缓脚步,感觉周身发热,皮裘内汗湿。傅显解开衣扣子,喝了几口水,再凝神向远方望去,自己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视野的尽头是一片穹庐。傅显看到了希望,然而两脚发软,两眼冒着金星,穹庐可望不可即,走过去也不知要多久。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月亮升上来了,照得远近如夏日的极昼。身后突然传来喘息声,傅显不敢回头看,也不敢看地上的影子,潜意识告诉她,有一只狼正在她的身后。

  狼特有的气息越来越逼近,傅显知道自己逃不了了,除非有天神降临,两脚开始铅注般沉重,黑暗像幕布一样缓缓拉开,意识渐渐模糊,终至消失。傅显的脑海中出现无数的狼在追赶,两腿怎么也跑不过狼,近了,近了,就要被狼爪子够着了。

  “夫人,她醒了!”当傅显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毡帐中。

  “我怎么在这里?”傅显问。声音极低,但很清晰。

  一个贵族女子靠近傅显,说:“你晕倒在敖包山下,骨都候救了你。”

  傅显定神看向那女子,鼻腔开始发酸,哽咽着说:“夫人,你留下我吧,家里都断粮了,实在活不下去啊!”

  这夫人就是蔡昭姬,这毡帐就是左贤王王庭的一部分。骨都候奉命带人去追赶狼群,发现傅显被一只落单的病狼追赶,就救了傅显。骨都候认识傅显,知道她是汉人,就把她带到昭姬的毡房。

  话说十二年前的那天,昭姬在雍丘城救了刘豹,却被刘豹施了计谋掳去匈奴。昭姬日夜思念家乡,多次想逃走,可是茫茫草原没有方向,更有许多危险的兽群,一个人怎么能走出草原。

  刘豹自小在中原生活过,学习了汉人的文明礼教,具有中原人的文雅,又有胡人的豪气。刘豹有大阏氏,还有其他几位阏氏,然匈奴女人粗鲁不知书,刘豹就喜欢知书达理,文采出众的昭姬。匈奴人有规矩,不能娶俘虏为妻,刘豹不能给昭姬名分,就重建了范夫人城供昭姬居住,并掳来汉人居住城里与昭姬作伴。

  刘豹是左贤王,这几年连年天灾,王庭被迫东迁,昭姬也被迫跟随东迁。昭姬为刘豹生了儿子,现在又生了一个女儿。大阏氏妒忌昭姬被宠,就以减少王庭开支为理由,遣散昭姬身边的汉女,傅显就是其中的一个,把昭姬召回王庭居住。

  这时,一个小王子掀帐而入,高叫:“阿妈,我要跟父王去骑马。”

  昭姬忙应声说:“父王去打仗,等你长大了学了本事就跟父王去。”

  那孩子说:“我要去射兔子,扎牙堵不带我去,阿妈你陪我去。”

  昭姬拉了孩子的手,说:“你来看看,显姑姑来了!”

  孩子蹦跳着跑到榻前,乍见傅显面色苍白,就顿在当地,一动不动。

  傅显伸出一只手,说:“姑姑两年没见你,小王子长这么本事啦!”这孩子是昭姬所生,取汉名叫刘意。

  昭姬叫了一个武士带刘意出去玩,让侍女端了一杯热奶给傅显喝下。

  昭姬说:“你来了就住下,我正惦着你们呢。”

  傅显说:“我怕大阏氏要赶我走。”昭姬转过头去叫侍女去抱了孩子来。这是昭姬的女儿,才五个月大。昭姬接过孩子,对傅显说:“你先养养身体,就当孩子奶娘,他们不敢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