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官渡风云>第81章 建一座 城 给爱的人

  曹操从汝南回军,沿涡水向北,正到故乡谯县。

  秋风中,故乡的原野一片枯黄,风吹过草野,野兔子撒欢窜走,寒鸦从草窠中惊飞,扑棱棱成群掠起,停歇在不远的秃树枝上,有一雉鸡拖着五彩的尾羽,从矮树丛中窜出,矮树下跟着一群小鸡,正在“咕咕咕咕”觅食。古老的城墙塌陷,断了茎的蒿草在石缝中摇摆,几个农人拄着木耙蹲在断砖上,见远远而来的大队人马,赶紧逃躲。

  早有几骑兵策马驰去,那些农人躲闪不及,跪地求饶,从身后拉起一串被猎杀的野兔,递给骑兵。

  轻骑兵下了马,立在路旁静肃不动。

  这时,从破城门口跑出两个人,他们迎着曹操高叫:“主公,主公!”紧跟其后,有一八九岁的男孩跳过断砖,立一短墙后伸颈向外张望。这跑来的两人就是曹忠和曹义。

  曹操见了他们,跳下马来,示意大部队就地驻扎,自己带了几个亲随,跟着曹忠曹义往城里走。

  谯城的中心大街还在,街两旁的房屋已破败。曹操等人转过一短墙,有一个妇人在墙根挖着什么,曹操停下脚步。那妇人意识到有生人走近,抬起头来,见一威武的将军,忙抓紧了一把萝卜似的草根嚅嚅立在墙边,不敢出声。

  曹操说:“房屋就要塌落,你这妇人为何还要破坏墙基!”

  那妇人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颤声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曹忠上前说:“主公,近半年来大旱,野外的吃食难找,百姓挖这茅草根充饥。”

  曹操示意那妇人起来,见不远处有一小孩睁着发亮的大眼,正在嚼食一块草根,那妇人拉着那孩子往墙里躲。

  曹操环顾四周,除了干枯的蓬草,颓败的房舍,像这能咀嚼的活泼的生灵极少。两年未回家乡,家乡萧条到如此地步,曹操一路走来,几乎不见青壮之人。

  蓝蓝的天宇下是荒寂的破败的城郭,自己所带的这支人马成了穿梭荒野的兽类,一种亘古的悲凉填塞住曹操的胸腔。

  忽见曹义身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孩子特有的朝气点亮了曹操晦暗的心灵。曹操招手叫孩子近前来。

  曹义说:“主公,这是曹新。”

  曹义拉拉曹新,说:“快给主公磕头。”

  那曹新跪趴在地,对着曹操大大地拜了起来。

  曹操拉起曹新,仔细打量着。

  曹义说:“这是主公十年前在绵水庄院接生的新生儿啊。我把他从许都接来,与夫人作伴。”

  曹操再次凝视着这个孩子,这个在荒野中捡拾来的生灵已长得活泼机灵,又善解人意。死忙虽然可怕,但活着又多么神奇,周遭的破败全抵不过眼前这一抹亮色,曹新,对,一切重新开始。

  曹操等人来到曹家大宅前,宅院已没有了往日的规模,大门敞开,门框横条披垂,扉上铜环断折。曹操踏上门前石阶,阶石承受重量不断颤动,基石也失修塌陷,但石板光滑。

  曹操看向曹义。曹义说:“主公,夫人居住在后院,这前堂收留无家的百姓,为了他们出入方便,夫人不让修大门。”

  曹操跨进门槛,只见中堂东西两侧搭着锅灶,锅灶或靠着柱石,或靠着院墙,还有平地起灶的,堂中烟熏火燎,悬锅叠盘,这儿一堆,那儿一摊。几个老妇正在收拾柴火,见曹忠曹义领着一个大人物进来,忙放下手中活,跪伏在地。

  曹操穿过中堂,看后院摆设依稀旧模样,只是年久失修,破损严重,他在堂檐下站立,看向西边角门,木门似掩非掩,里面曾住着刘雀儿,老桐树曾枝繁叶茂,树梢间好像还萦绕着雀儿低柔的话音。曹操下了台阶,直直向后堂走去,一切都已老旧,堂前影壁断折。

  木门朱漆剥落,有一人着素衣倚柱而立,裙裳随风摆动。

  曹操停止了脚步,两人相互呆望,稍后向彼此走去。

  “铜卿!”曹操轻唤。

  “回来了!”铜卿应答。

  屋后走出一个女孩,“饭菜已摆好了,夫人。”女孩说。

  “知道了,你去吧。”

  满身风尘的曹操,掸掸征袍,收敛锐气,随着铜卿,穿过廊庑。空气好像被过滤过,阳光洒落庭院,特别澄澈。

  夜是真的静啊,猫头鹰的“咕咕——咕”破空传来,悠长,凄凉,夹在风吹过草野的萧萧声中,原本干爽的空气中隐隐有腐尸的腥臭,又似鬼魅从地底出来,迈着沾满烂泥的腿,在空中行走。墙角有鼠兔的吱吱声惊醒了曹操。

  曹操发现自己实实在在地睡在一木架子床上,枕边的铜卿鼻息均匀。十几年来东征西战,白天黑夜没有常序,累了,随处都是床,饿了,能吃的都可以充饥,眼中所见的只有前方,脑中所想的是打败对手。曹操感觉自己好像忘了夜本该如此,静静地躺着,有个枕边人,床上挂着帐子,房间关着门,屋外有围墙,入睡之时,把一切放下,在层层护卫之下,放下所有的负担,把心交给大地,身体进入没有知觉的原始状态,一觉醒来,鸡叫了,天亮了,人们又各自从房子里出来,该劳作的劳作,该玩耍的玩耍,该休息的休息。如此想着,曹操不觉痴了。

  突然,前院传来凄厉的干嚎,铜卿一惊,从梦中醒来,猛得坐了起来。

  “锦儿,点灯!”铜卿叫着。

  曹操忙说:“铜卿,怎么啦?”

  铜卿醒悟了似得,发觉曹操睡在身边。她叹说:“我从没睡得如此沉过。”这时锦儿点了灯进来。

  铜卿披了衣服下床,曹操也跟着下床。

  锦儿说:“夫人,老王家的儿子死了,刚被拖去乱葬岗。”

  铜卿倒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天宇上银河已沉,晓星将落,院中的桐树收敛了影子。

  曹操随着铜卿立在院门口。铜卿说:“年轻的都死了,就剩下年老的,也要死了,你说,我们怎么办?”铜卿的喉间吞咽困难起来,鼻腔酸涩起来。

  “人死了,除了极亲的人哭几声,再没有其他人会关注。活着的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努力地活着,战胜饥饿,战胜疾病,逃过战争,走向衰老,活着到底为了什么?”铜卿自言自语着。

  曹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抬头看看院墙,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生死之思,然自己又时时刻刻在与生死交往。这个院子本是刘雀儿居住,子修在这里出生,他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不能回来,转头看看铜卿,发现她的鬓边已添了白发。

  曹操搂住铜卿的肩膀,说:“二十年前我和你在涡河边结庐,闲时读书,忙时耕种,躲避官场纷扰。后来黄巾战乱,我去洛阳求职,一路西行,市井城郭遭遇抢劫破坏,然府库、民居完整,官府办公,百姓耕种,社会生活安定,后来董卓造乱,各地诸侯拥兵自重,争夺不休,我率三千子弟兵除暴安邦,这一去十几年。期间谯城土地供我军需,养我房族,我虽在外漂泊,心中却有坚实的倚靠。几年征战,三千子弟兵几乎丧尽,我羞见父老。这两年我北征袁绍,对故乡疏于照料,不期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青壮,只留老幼。百姓风餐露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行如蚁兽。如今我虽据有中原,发号施令,群雄丧胆,然谯县老家百年老宅塌败,田地荒芜,再无旧日规整平和之乐。更兼夜来鹰隼哀啼,天明老妇葬子,实令我悲怆。”

  铜卿动容哽咽,说:“我们还能回去吗?”

  曹操呆怔了一会,说:“铜卿,你跟着我,不管我行军到哪里,你都跟着,我能吃的苦,你也能吃,只要能见到你,我就心安了。”

  铜卿说:“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在这里等你。你的心在天下,我的心在你。这谯县生养了我,也生养了你,这里有曹家祖坟,你最终是会回到这里的,我就守着这里。这几年我目睹谯城变迁,世道变异,我在这里和你同患难,同忧乐,我心安了。”

  曹操说:“我行军中原,扫除群雄,北中国之人闻吾之名,无不丧胆,然谯城偏南方,处在荆扬豫交界,我之武力暂时不能达,你长居此地,终要受威胁,你随我去东郡,那里有我军屯,虽不能享荣华,至少可以衣食无忧。我以东郡为据点,迟早要扫平冀州。”

  铜卿摇头,拉了曹操的手,转出小院角门,沿一断墙往西走,说:“我知道战火无情,一旦战乱发生,刀枪对人从不偏心,哪管你是平民还是贵族,都是肉做的身体。这几年我之所以能平安躲避战乱,是靠你的威名。你派了精锐保护谯城,然战乱频繁,乱军过境何直千万。”

  两人边说边走,走到后花园的废墟西边,铜卿挪开一草棚,示意曹操抬起草棚下的木板。板下有一斜坡,青石砌成的台阶,这是一地下暗道的入口。

  曹操恍然大悟说:“这是二十年前我们从洛阳回来建造的地下室------”曹操哑口。

  铜卿说:“这几年我遣人重新扩建地下室,储存粮食------”铜卿话还未说完,曹操就想顺着台阶下去。

  铜卿阻止说:“夫君别急,此地下室已非昔日规模,我叫人带你进去。”

  铜卿招呼站在不远处的曹义。

  铜卿说:“曹义,你去校场替回子和。”子和名叫曹纯,是曹炽的幼子,父母已亡,铜卿怜他无人照顾,招来身边,督他学经习武,其兄曹仁,跟随曹操东征西战,曹纯在谯县打理田庄,兼管训练民兵。

  曹操四顾,见西校场墙缺处走来一精壮之人,三十左右,七尺身材,铁打的身板。那人走到近前,跪地仰身抱拳,叫声:“主公。”再无言语。

  曹操凝视之,伸手拉起,赞说:“好!好!”

  铜卿说:“子和,带你大哥去地道看看,我这几天寒腿发作,不能进去。”

  曹纯在前,曹操在后,两人手拿火炬,打火石等物,下了台阶,走到底部。里面是一布置完整的居室,四壁用条石砌成,不细看,没有缝隙。曹纯搬开一靠墙的水罐,倒了罐中的水,挪放置一突出地面的小而突的青石上。罐底有凹槽,正合那凸出,人用力一压,石墙裂开一条缝。曹纯用力向两边扳开石条,条石下露出一青石轨道。这时,石开处,隐隐露出只容一人进去的一条道,泥土的地面,木条拱住的洞顶。两人点燃火炬,一前一后深入洞中。

  铜卿离开地道口,向西拨开校场齐腰深的蒿草,到一废弃井栏旁。这里有一口枯井,被荒草遮住井口。铜卿环顾四周无人,从草丛中捡起一石块。

  过不多久,井口冒烟,铜卿把石块丢进井口,这时从井里向上投出一绳子,绳头有铁钩勾住井栏。

  一会儿,只见曹操和曹纯相继沿着绳梯爬出来。曹操看看铜卿又看看曹纯,说:“此道甚妙,将有大用场!”这地道有多个地面出口,是铜卿为了保曹家老小,叫曹纯带人挖的。战乱时,曹家大小进入地下室,曹纯带民兵进入地道,设置疑兵。地道隐秘,可少量用兵,灵活作战,迷惑敌军,出奇制胜。

  于是曹操决定在谯城地下扩建地道,地上重建谯城,设军屯。曹操拨给曹纯三千兵训练,并昭告四方流民,凡定居谯城者,官府拨给土地,租借农具;又令各级地方官府建立郡学,县学,教化子弟;又为谯城死难军士立庙设祭,给百姓祭祀先人用;用曹纯为农都尉,兼管武事训练和屯田。时卞玉儿弟弟卞秉在军中有军功,曹纯任其为谯城令,管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