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官渡风云>第31章 绵水庄院和尹家庄

  在巩县与偃师城之间有一带矮丘,矮丘南坡便是黄河,山凹处有一水细如丝带,缓缓流淌,由高处蜿蜒曲折流向黄河,此水名叫绵水。此山涧虽不幽深,但在隐处,本少人经过,后因战争,巩县和偃师城的难民涌入此涧。人越聚越多,就有人在山涧盖茅屋定居。渐渐地,聚在这里的人们变得复杂,有贫苦的百姓,也有富裕的商人;有书生儒士,也有治民的官吏,甚至还有逃生的士兵。

  战争打起来了,西凉军来了又走了,冀州军走了又来了,山东军就要来了,豫州军要打胜仗了------战争把这片土地践踏了一遍又一遍。胆大的能把涧外的消息带进来,胆小的就躲在林深处装作没听见,力大的这顿吃了找下顿,力小的出了山涧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鸟为食亡,人也为食亡,战争,为了争地,更为了争吃的。当人在饿极了的时候,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个点上,“吃”,于是山谷里回荡着一种声音,牙齿与牙齿磨动的声音,“咯吱咯吱”,人与人相互交往也咯吱咯吱,每个人的思想里也咯吱咯吱,人与物的关系也变得咯吱咯吱。于是天灾就不可怕了,人祸也不可怕了,只要能咯吱咯吱。咯吱咯吱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渐渐地沉寂了。有的人沉入了土里,再也起不来了,有的到外界去寻找食物就回不来了,能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命硬的,耐挫力强的,有韧性的。当然男子性刚,易折,女子性弱,韧性就大,于是山谷里游荡着一个个幽灵似的女人。她们中有百姓家的女儿,也有官家的小姐,谁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敢记住自己的身份。

  这天谷外来了一队兵,足足有一百人,士兵扎下营帐,到谷里取水,发现了一个个幽灵似的生物,长发披挂在头上,身上的衣裳一缕缕,眼中放出幽光,嘴里龇出白牙。有几个见了士兵,就捧了溪水,搓洗了头发和脸面,露出人形。那脸是极瘦的,只剩下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黑洞似的嘴巴,可身形是女人的身形,如不看那脸,必能激起这些常年离家的男人的欲望。

  从此这个山谷又开始活跃起来,野外苟合由原始的雌雄□□,成了男女交欢,这里渐渐有了笑声。一队士兵走了,又来了一队,有的走了一半,留下一半。这时商人又回来了,还有士大夫,读书人也来了。这里离巩县很近,就几里路的距离。

  战争看似平息了,大地又开始宁静起来。人一静下来就展开无穷的想象,深沉的思考。于是有人在此建了一个庄院,取名叫绵水庄院。南来北往的各种身份的人都可在这庄院停歇,只要你能出得起价钱,命足够硬。

  这天傍晚,庄院外来了几个商人,不知做什么买卖,出手很阔绰,其中一位身高八尺,面白须长之人,摇着一把羽扇,显然是主子,人称张大。

  庄仆见来了贵人,赶紧出来招呼。张大进了庄院大门,绕过正门的影壁。影壁两旁各有一排房舍,庄院有五进,每一进都左右两排房舍。张大和手下进了第三进堂屋,对庄仆说:“某定下这里,先交半年房租。”庄仆说:“此屋已被冀州一客人提前预定了。”

  张大指示手下,对他们耳语几句,竟自走出来。庄院门口有一小轿,张大走过去,掀起帘子,里面是一个美妇人,二十来岁。她扶了张大的手走下轿来,后面有几个女仆随即跟进。只见一个手下从院子里出来,对张大说:“汝南的袁氏,从冀州来,已定了半年。”张大想:有点名堂。这时那妇人说:“夫君,我们从外乡来,万事忍让。”张大说:“夫人贤德,听夫人的。”于是张大选了第四进。张大对夫人说:“这荒郊野外的,委屈夫人了。”那妇人说:“夫君常年在外奔走,妾能随行,已很满足。只盼生活能定下来,就是万幸。”

  夜深了,原野有风吹过,草木发出瑟瑟的声响。远处隐隐传来调笑声,忽近忽远,还有木屐踏地的吧嗒声。

  妇人在房内不能入眠。屋外的夜空中好像有无数条人影在行动,哪里又有木门吱呀声,一会儿又静了下来。妇人轻声地唤丫环。丫环说:“夫人别怕,门窗都关紧了。”妇人轻叹:“此地离我娘家近,可我却去不了。”丫环说:“老爷要是知道夫人在外漂泊,会心疼的。”妇人说:“这两年战争不断,父亲的音信全无------”

  此妇人姓邹,名婕,是睢阳大族邹氏女,嫁西凉人张济为继室。张济武威祖厉人,为董卓心腹大将。张济长年在外为董卓筹军粮,今受董卓之命来往洛阳和巩县之间,白天隐伏,夜间出来行动,手下有一支军,驻扎在偃师。

  在偃师和洛阳之间,有一带矮丘,那是北邙山余脉。后代有诗歌说: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说的就是这里。

  北邙山之鬼魂多在夜黑风高之时出来游荡。仔细听去,好像有车轱辘辚辚作响,又好像有锄铲在吭吭挥舞,又好像有鼠兔钻洞吱吱不停。一阵阴气由地底升至夜空,混合在夜气里形成一股浊气。弥漫开来,弥漫开来。

  远处传来隐隐的人声:“往南,那里有一溪水,沿着溪水向东行。”

  “碰上鬼了,黑衣连体。”

  “自己人?”

  “不是,冀州腔调。”

  “冀州来的?”

  “不一定。”

  “不管,各干各的,如此买卖,全凭本事,奸诈不来。”

  这时,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有马疾驰而来,“隐蔽!”几十骑过了,后面又跟来几十骑。众人都不发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有车队经过,又有黑影子疾走。

  四更过后,雾气开始浓重,星星隐去了光芒,夜给大地撒了一张黑色的网,一切都在黑网里继续进行着,终至停止。慢慢地,东方撕开了一角,亮光透了进来,天越来越亮,原野褪去黑色的外壳,又开始沉寂起来。

  “夫人,将军回来了!”丫环晨起打水,见张大从外面进来,风尘仆仆的,赶紧转身禀告主母。邹夫人开门迎了出来。

  邹夫人夜里不眠,眼布红丝,神情疲倦。张大见了,示意丫环端汤洗漱。邹夫人说:“夫君昼伏夜出,妾心中实在害怕。这荒郊野外多先人坟茔,到了夜间凄厉之声不绝,想是幽魂蒙冤,无处安身,夫君夜行不怕么?”张大说:“夫人年幼,还不知世道。此间坟茔都埋着王侯将相,哪有蒙冤之人。我受太师之命在此间打探军情,现在时候未到,还不能白天行动。夫人夜间害怕,我再拨一支军在屋外守护,保夫人安全就是。”邹夫人说:“妾身家性命不足惜,妾只担忧将军安全。夜里外面有人声,只隐隐地调笑,妾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实在害怕。”

  张大想了想说:“离此间二里路有一尹家庄,那里条件好些,我派人去通融通融,夫人就去那里住下。”

  原来此绵水庄院是尹润所建,本来是专为收留无家的妇人搭建的草棚子,可人多粮少,尹家庄负担太重,后来外面的人纷纷进来避难,又有军队来往,流□□人就与军中男人苟且,换取粮食。就这样尹润大规模地建起这绵水庄院。既收留流□□人居住,又让她们有养命的粮食,也减少了尹家庄的开支。

  这里为何能如此人来人往的呢?原来与此地的历史原因有关。巩县、偃师和洛阳之间的北邙山上,自光武帝以来,各大帝陵都选址在这四周,更兼王侯将相之坟茔,还有历朝历代豪富之家的祖坟。

  这一带矮丘看似平常,地底下却全是宝贝。近来有很多陵墓被挖开,也不知是谁家的祖坟,盗墓之人只为地下宝物而来,不管盗得宝物与否,从不会花气力再修整墓室,安置亡灵的。盗者一般在黑夜进行,上千人,上百人,或几十人组团的都有。

  盗墓者来路纷杂,手段多样。刚开始各路人马相互忌惮,利用各种手段掩饰自己行为。又因为墓室太多,各派不用相互争夺,只要选准对象,挖对地方,有多少收获各取所需就是。开始也有官府力量出面阻止,但洛阳已被毁,附近的郡县官吏也自顾不暇,谁能控制得了掠取的欲望。在暗中进行的事,谁知道是官所为,还是贼所为,这样的乱世,官和贼还有区别吗。就这样,这场盗墓的行动浩浩荡荡地展开了。各种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个墓室里的财务多寡,各自不同,各路人马人员多寡也是不同,再说人有运道,运道好坏与收获多寡自然紧密相连,那么,随运而生的,盗墓人的心情也就时好时坏了。一个人既干了盗墓的事,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连生死都不在乎了,文明廉耻又算得什么,所以继盗墓之余的就是明争暗斗。有人掘开一大户人家的墓室,旁人仗着自己势力大,勾结其他力量,把这多财货的墓室强占过来;有人已收获满满,准备运送出去,旁人眼红,乘其不备,抢夺了过去;又有两伙力量势力相当,那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干一仗,谁输谁走人的------如此情形不一而足,反正干的都是无法无天之事,受屈之人无处伸冤,只有暗吞黄连,咬咬牙挺过去,只要留得命在,继续干吧!盗墓虽然不法,可也辛苦得很,一旦掘开一个大墓,就得在地下呆很久。挖土,毁墙,填土,搬运-----

  话说这张济是来干什么的,打探军情吗?这里多的是鬼魂,探个鬼啊。就是为筹备军需的,这里的军需只要人多力量大就行,所以张济是奉命开着大部队来盗墓的。

  你能盗墓,为什么我就不能盗墓。于是继董卓迁都,各路诸侯相互征战,洛阳成了战场后,这北邙山因为盗墓形成了新的战场。各路人马不断进驻绵水涧谷,小规模的打斗慢慢演化成战争。这样的战争从涧谷向外漫延,北邙山至巩县的余留百姓怎还有安宁的日子,逃的逃了,死的死了,能留下的都是没办法的。

  尹家庄离绵水庄院不远,绵水庄院在谷内,尹家庄在谷外。尹润还住在尹家庄。

  一天,一个庄仆从庄外回来找主母。

  “夫人,有大军从庄外过。”

  尹润问:“多少人?”

  庄仆说:“一千人左右。”

  尹润问:“扎营的还是继续行军?”

  庄仆说:“看样子是想在县城里过夜。”

  又一个庄仆进来,说:“夫人,又来了很多人,不少于两千。从东边来,不打军旗,好像还要往前走。”

  这两年这样的军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尹润略一踌躇,说:“吩咐下去,把东西先搬到地窖。”

  这时丫环来说:“夫人,管家要不行了,您快去看看。”

  尹润对丫环说:“你带孩子先去地窖,吩咐把粮食饮水也搬过去,我稍后就来。”

  尹润回身到后院,经过邹捷的院子,见邹捷正在房中收拾物件。尹润隔着窗子对邹婕说:“夫人,收拾一下东西,去地窖躲一躲。今晚要打仗啊!”

  邹婕听了,大吃一惊,想打听一下具体情况,见尹润脚步匆匆,又不好再问。

  后院有两进,尹润正在指挥下人抗抬东西。堂屋靠墙边放一张斜榻,何管家躺在榻上,喉间叽咕叽咕响,好像是痰堵住了咽喉,想咳又咳不出,老脸憋得通红,身子蜷缩成一团,好不容易咳出来一点,眼里又溢满浑浊的泪。

  一个粉琢似的小男孩趴在榻沿,正学着管家难过的样子。尹润见了邹婕,叫一丫环领她进里面去。邹婕见堂中情形说:“夫人,要我帮忙吗?”尹润说:“你去后面吧,这里有我呢。”邹婕说:“我几月前从南阳来,那里有一个神医,名叫华佗,能治百病,经常往来在军中,为士兵治病,夫人可派人去打听一下。”

  尹润摇摇头说:“以前大部队在这里驻扎,队伍里有军医,这半年来都是小股队伍,没有军医。难呐!”

  尹润看看管家,心里很难过,两年来一家人相依为命,相互谋划,可管家得了中风,一日不如一日,迟早是要走的。如果管家一走,自己在这里又能撑持多久呢?尹润实在不敢想象这些,只知道,如果再不找个医生,管家就要死了。

  尹润吩咐一个丫环,让她喂管家喝水,推拿前胸,拍打后背,尽量拍出痰来,又让一个庄仆抱了孩子去后面,自己跪在榻前,伏在管家耳边,说:“管家,你顶住,我去县城,那里驻着军队,我一定要找个医生来。”

  管家极力摇头,用手指胸,两只浊眼通红,神情紧张,意思叫尹润别费劲,自己要不行了。尹润说:“我们家不能没有你,这一次我自己决定了,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尹润不再看管家,径直走进房中,换了一套男仆装束,盘了头发,束成男子发髻,又让一丫环装了一布袋薄饼,斜背肩上,对邹婕说:“妹妹,你方便吧,我走了。”尹润带了两个庄仆匆匆出了尹家庄。

  尹润出庄,尽找近路走,她拨开齐腰高的荒草,行走在断壁颓垣间。这一带的路她很熟悉,即使摸,她也能找到出路,可荒草丛中时时露出的森森白骨和突然窜出的野兔还是会吓她一跳的。她来到昔日的县衙前,县衙大堂前的庭院里荒草特别茂盛。这些野草好像得了命令似的长得一般高,风吹过,草头齐刷刷地向一边倒,风过后又齐刷刷地向另一边倒,这样一来一往,形成草浪,很壮观。

  尹润来不及欣赏,向县衙东边的耳房里走去。那里本来是签押房,现在住着一个怪人,怪人腿脚不便,却知道很多事,还能预测未来。也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好像在此地发生过的每场战争都避开他,甚至还有许多人去拜访他,请教他。

  怪人须发蓬乱,如果不是那对眼珠子发出幽蓝的光,乍一看,还以为墙角长出了一丛野草。一般初来乍到之人见了他赶快躲开,但尹润不怕。尹润推开一片木板,朝签押房内望去,两面墙的夹角处铺着几层板,怪人就半躺半靠在那里,屋里除了苔藓荒草外,还有一个水罐和一根木棍。尹润叫了一声:“老仙!”那怪人半醒半睡,被尹润一叫,抬起蓬乱的头,睁一眼,闭一眼。

  尹润示意庄仆到院中一井里打一桶水来,拿了水罐舀给怪人喝,又解开布袋拿了一薄饼给怪人。怪人伸出枯瘦的手接过饼,张了嘴使劲咬。

  尹润说:“老仙,我阿爹生了重病,呼吸困难,气喘不上来,哪里有军医救救命啊?”

  老仙咽下一口饼,打了一个空嗝,接着又打了一个空嗝,再下来连续打嗝,好一会儿,睁开了另一只眼,说:“是时候了,该走了,够了。”这声音好像从地底下发出,又好像从荒草丛中传来。

  尹润哀求说:“老仙,你就指一条明路吧。我们一家子都靠着阿爹活啊。”

  老仙又闭了眼,好一会儿,睁开眼,翘起三根手指头,头歪向东边。

  尹润急了,说:“三里路外?东边?”

  老仙摇摇头,说:“三十里路,起雾了,天黑了,你去吧!”

  “三十里路?晚上到不了啊?”尹润自言自语。“人各有造化,运来了,别错过!”

  老仙闭了眼,又开始打嗝,喉间不断上下吞咽,再也不说话。尹润无奈,在他的铺板上放了几个薄饼,再舀了一罐水,带着庄仆走出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