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
病中垂死惊坐起,刚睁眼我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左看右看老半天没认出这是在什么地方。
可慧在外头听到我惨叫,当即冲进屋来,见我活蹦乱跳的,松下口气:“义兄,你吓死我了,快把鞋穿上吧。”
我低头看自己光两只脚,别说,这地板还有些凉。
“我这是在哪儿啊?我还活着对吧?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回床边坐下,一边套鞋,不知是不是我手抖,这鞋怎么也穿不进去,我不耐烦,干脆把鞋丢一边,又缩进被子里。
可慧递了杯水来,我三两口喝下,不小心灌猛了,呛得喉咙肺里都是水。
“义兄,你怎么神神叨叨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可慧忙给我拍后背。
咳了好半天,我才缓过气来:“你别说,可吓人了!我……”一想到那可怖的画面,我摇摇头,“哎,不说了。岁杭?岁杭呢?”
“仙君出去了。”
“他去哪了?他没事吧?”
可慧被问得莫名其妙,好半天她才问:“义兄,你又做那个噩梦了吧?你放心,仙君好着呢,倒不如担心你自己,你昏迷半个多月险些魂魄离散,还好有仙君的功体护着。”
“啊?”
我想了又想,想破脑袋才想起,昏迷前我在藤山,和一众神仙见证天帝拆散公主和凡人的姻缘。
“先躺下歇息吧,等仙君回来了帮你看看,他知道你醒来一定高兴。”可慧为我掖好被褥。
我打量着屋里陈设,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地方?”
她笑起来:“山上的观里呀,你莫不是糊涂了,怎么连以前住过的地方也忘了?”
我当然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只是不想提罢了。摆摆手,我又问她:“岁杭到底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去找月老了。”可慧瞧了瞧窗外的天色,“看时辰是快回来了。”
她话音才落,屋外进来两个熟人,一个是岁杭,一个是苍黎,见了我都是一愣。苍黎先笑:“可算是醒了,好小子,一睡就是十天半个月。”
岁杭快步过来:“可有不适?”
我端详他的模样,好像和记忆中有些不太一样,他现在看起来年岁长了许多。
见我不答话,苍黎也围了过来:“莫不是病傻了?知道他是谁吗?”
我剜他一眼,又看回岁杭。
岁杭有些担忧,为我诊脉,抬手施法探我元神,大抵也没探出个所以然,疑惑地看向苍黎:“并无异样。”
“我好着呢。”我摆摆手,干脆坐直身子,岁杭拿了件衣裳给我披上。
苍黎不死心,指着自己问:“你先说说我是谁。”
“苍黎。”
“她呢?”
“可慧。”
“你呢?”
“安祯。”
苍黎欣慰笑了笑:“看来还没糊涂,那他是谁?”
我看向他指的人:“岁杭。”想了想,我又加一句,“我哥。”
不等他们说话,我又问:“好端端的,我为何昏迷?”
苍黎目光看向岁杭,好似在示意什么,岁杭不说话,却是可慧慌慌张张道:“天帝法力无边,你受不住就倒下了。”
“哦。”我才不信,这三人显然是知道原因的。
“你虽然醒了但并未大好,这段时日就在此养着。”
岁杭又要让我躺下,我先他一步跳下床,边将身上的衣裳穿好,边道:“我想去后山走走,哥,你陪我去吧。”
出门前,我特意对另外两位交代:“不许跟来,不许偷听,小心遭雷劈!”
到后山走了走,我停在一棵较壮实的桃树下细细打量着,现在正直夏季,桃花开败,没能见到满山的桃花甚是遗憾啊。
岁杭跟在我身后,见我停下便走上前来,我笑了笑:“从前我就喜欢在这里待着,一晃这么多年,这些树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景致倒是没变。”
“……你好似有话要说。”
“有啊,若晴和阿祥的事后来如何了?”
岁杭不由挑了挑半边眉毛,低低道:“天帝原是要若晴心甘情愿回天庭认罪,但后来放了他们。天帝废去了若晴的仙根,要她在凡间遭受世世轮回之苦,直到她不再留恋人界才准回去。”
“阿祥呢?”
“还活着,但已经不能动弹,如同活死人。”
嚯哟,一听就知道是天帝他老人家的作风。
我叹气笑了笑:“天帝他老人家行事真是一绝啊,怕重蹈覆辙,所以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这一世能相守终身,总比分别千年,到头来惹得生灵涂炭的好。”
岁杭一听这话,脸色大变,瞳孔刹那间缩小,手已经有些发颤,想拉住我的衣袖又犹豫着,我看到他手上那根红线,另一头依旧好端端拴在我手上。
他仍然缄默,大概在斟酌如何开口,我也不想太过僵局,嘿嘿两声逗他:“哥哥?哥哥?怎么不说话呀?”
这声“哥哥”是我故意学他叫的,想想,我叫了他八百多年的“哥”,还真没有叫“哥哥”来的亲近。
凡间这么多年,我头一回见他面露窘色,耳根红了大半,眼神慌乱,抿嘴更不说话了。
“哥哥,哥哥,我学的不像吗?”我凑近他,吓得他往后退了半步。
“你到底记起多少?”岁杭连声音也在颤抖。
我笑弯了眼:“所有。”
岁杭不敢置信,但好歹正眼看我了。
“我都记起来了,不好么?”
“哥…哥哥?”他喉咙间哽咽,像是在试探,又怕是镜花水月。
“嗯,我在。”
“…真的?”
“真的。”
自我以为他是我“哥”的九百年来,岁杭好似没有真心笑过,他永远是那副愁容,冷漠不近人情。现在他是在笑,像是过了很多年后他的宝贝终于失而复得,但是一瞬间他又红了眼,眼泪夺眶而出,仍旧盯着我。他压抑了太久,曾经他很爱对我笑,却在近千年的岁月洗礼下磨灭了性情。
虽然我和他近千年来从未分离,但这一刻才是久别重逢。
他的模样惹得我也想哭,但在他面前哭又甚是丢人。我吸吸发酸的鼻子,抬手为他抹去泪:“真丑。又哭又笑,你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高兴,自然是高兴。”
“既然高兴,那不许哭了。”
他点头,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我这人有时候不太喜欢旧事重提,尤其令人难过的事更不喜欢提,但思忖片刻,我还是问他:“我当年不是死了吗?”
岁杭渡劫那年正好是我获释之日,他的天劫空前绝后,凡事必有因果,他渡劫前和神仙有孽情,故而天道劈下一百二十道天雷以做考验。那时人间已是炼狱,我怕岁杭罪孽深重,才出天牢又跑去求天帝,天帝不予理会,愤极之下我也不管死活,口出诗句以达不满,气得天帝把我丢出宝殿,也正是那时候我冲身下界。
天雷来势汹汹,岁杭难抵致使魂魄不稳,我到他身边时,他的魂魄已有迸发四窜之势。我要救岁杭,更要救被这段孽缘牵连的无辜苍生,只能想到散尽三魂六魄和毕生修为,替他抗下天劫,为这段孽债赎罪。
我的记忆停留在岁杭紧紧抱住我凄声嚎哭的那一刻,再之后便是我脑中一片空白醒来,在人间做快活神仙的日子。
岁杭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天帝如何救我,我为何不记前尘,又为何要修炼,以及他如何有口难言等等,全都说了个明白。
“听说我昏迷时险些魂魄离散?”
“月老说,若晴和阿祥的事让你触景生情,但当初天帝封锁了你的经脉,你身如凡人,强行突破只会让魂魄四散。”
“原来如此。”说起月老,我想到在凡间牵姻缘的事,好笑着举起那只栓有红线的手,“我这算不算牵上了第九十九桩姻缘?”
“算。”他抬起手,一如从前拉过我的手,十指相扣。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指了指前面的小路:“我想去前面走走,你陪我。”
……
“难怪小花灵说你连‘哥’也不叫,直呼岁杭大名,原来竟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苍黎啧啧两声,“不应该啊,又没被天打雷劈,你怎么会记起来?”
“求求你盼我点好的吧。”我递去个白眼。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就好似突然间便知道了,任凭天帝封锁抹消,最后我还是能想起来。
“我想见见月老他老人家。”我将带红线的手抬起,“我第九十九桩姻缘已经牵上了,怎么还不能成仙呢?”
如今我半吊子的法力是没法去见月老的,而岁杭除非回天庭述职,也不能回去,故而只有苍黎这位闲散神仙能代为转达。
苍黎勾起嘴角,眯笑着眼:“你才醒我便告诉月老了,他算出你们必会再去找他,故而让我给你们带样东西。”
“哦?什么东西?”
苍黎从怀里拿出一个施了封口之术的锦囊,到我手里后,那法术就随之散去,里面飘出用灵力写成的字。
月老说,天帝当年其实骗了岁杭,我千年功力虽然散去,但天帝重塑金身时已经帮我找了回来,只是他封锁了我的经脉,让我无法用法术。我既然还是天庭的安祯仙官,自然不用再遭雷劈,所以我和岁杭此次下凡,除去做善事赎罪外,更为了渡情劫。
岁杭看得愤恨不已,双手藏在衣袖里狠狠握紧,指节因为用力变得煞白。我悄悄把手移到桌下,覆在他拳头上,他显然一愣,怒气消退不少,反握住我的手。
字仍然陆陆续续从锦囊中散出,这几句却不如之前明朗,说得云里雾里。
苍黎照着念道:“既然你想起从前,那便是过了天帝设下的劫,故而我才将此事原本告知于你们。正所谓情劫情丝理还乱,寻由寻根须前缘,你们劫数仍未了,但天机不可泄露,老夫言尽于此。”
“你们神仙真爱卖关子,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一句话的事弯弯绕绕的真麻烦。”我忍不住啧声。
苍黎纠正道:“不是‘你们神仙’,你也是神仙。”
哦,做凡人太久了,一时改不过来。
“寻由寻根须前缘……”岁杭低声琢磨着,“难道是说我们曾种下因果才有此一遭。”
“有理,你们相遇时已经是一仙一凡,若非有缘,也不会彼此牵绊。但缘又从何处来?这个所谓的‘前缘’会不会是说前世?”苍黎道。
我听得头疼:“饶了我吧,这一世剪不断理还乱,怎么又跑出个前世了,莫要太荒谬。”
“要是不提前世,敢问您这位千年老光棍在凡间还有什么桃花债吗?莫忘了,你成仙前可是半点桃花不沾的,成仙后也是直到遇上岁杭才有了这段情债。岁杭不必说了,还没长大就惦记着你,拒旁人于千里之外,更没有什么桃花可言。”
他这话呛得我语塞,也罢,我安祯宽宏大量不和他计较,闭上嘴而已,谁不会啊。
岁杭被他说得有些窘迫,耳根难得红了大半,轻咳一声:“如何能看到前世?”
“若是凡人倒不难,掐指一算便知晓,但神仙嘛,未必能算得出自己的命数,不过也并非没有办法,但若非得以还是不用的好。”
我急道:“别卖关子了,快说什么法子!”
“那个小花灵不是刚得了一个法器?”
他才说了一句,岁杭即刻堵了回去:“不成!”
我奇怪:“有什么不成的?可慧说那法器是黄蜂精的,能看以前的事,她既然拿到手了,用一用又何妨?”
“我说过,莫要牵扯到她的因果中。”
我驳道:“你这话不对,若能借此渡过劫数,我的修为回来了,帮她脱离困境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抿嘴瞪我好一会儿,岁杭踌躇半天,冷着声道:“你要气死我。”
别说,这还有点“我哥”的作风,换半个月前我定然缩脖子了,现在竟然想逗他。
“怎么会呢,我可舍不得你死,就是气死我也不能让你死。”我故意凑近他,他倒是不躲了,伸手就给我一栗头。
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痛得我忙捂着额头,这小子力气也忒大了!
“我同你说正经的,她与那黄蜂精的孽债还没完,若用了那件法器,便承了这段因果,来日她若被黄蜂精的孽力反噬,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她。”
我揉揉额头:“黄蜂精不是被你收服后让苍黎带回天庭了么?”我看向苍黎。
“天帝确实送那妖怪投胎去了,但是……”苍黎眼睛往窗外瞧去,“实话同你说了吧,当年皇帝之死也有那个小花灵的缘故,若非她在皇帝面前施展法术邀宠,也不会被黄蜂精盯上,酿成大祸。”
“明明是黄蜂精心存恶念,也能怪到可慧头上?可慧被那老妖害得半死不活,这也要怪她?!”我听得有些气恼,天条法度果然无理。
苍黎叹气:“安祯啊安祯,过了几百年的凡人生活,你是真忘了规矩。神仙尚且不能轻易在凡人面前显露真身,何况她小小一个花灵?她当年可是直接变出满园赤芍,轰动整个皇宫。太过招摇,不懂收敛,可不就引祸上身了。”
难怪当初通缉令上说可慧是妖人,原来是这小姑娘显摆过了头的缘故。
“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她现在稳重多了,应该不会再出事。”我道。
岁杭摇摇头:“她身上仍附有黄蜂精的浊气,只怕劫数难逃。”
门突然被推开,我们纷纷看去,却见可慧站在门外,脸上留有泪痕。我心中一惊,正想问她,她突然抽噎哀求道:“求仙君们救我!”
她撸起袖口,手背到胳膊上蔓延着一道道如枯枝般赤红色的纹样,可怖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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