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娘娘千岁>第49章 吃酒 记得常想我

  褚洲把青瓷烛台递到她的鼻端, 又从衣兜里摸出沁着青草香的药膏。她这两日哭个不歇,脸蛋很容易被擦伤。

  手指在上头打了个转,轻轻地涂在她的脸颊。

  以芙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褚洲吁气, 颇无奈地看着她。

  以芙又开始哭了。她把湿润的脸蛋深深地埋在男人宽厚的掌心里, 淌下来的泪水或许能接下一捧了。

  “你兵营里忙, 别因为我耽误了。”

  “从前不都喜欢装腔作势,说什么‘喜欢大人、舍不得大人走’尔尔,现在倒是乖了。”褚洲看她又要哭, 忙摸摸她的脑袋,“我等你睡了再走。”

  以芙阖上眸子,手还拽着他的衣袖。

  今夜天上没有云,只有几点星子浸了水似的散出微弱的光芒。不知道男人僵坐了多久, 反正星斗北移,在夜幕里拉长银色的泪斑。

  褚洲从她手里抽开手,揉揉眉心。

  他见床头的红烛烧得差不多了, 又替她点上几根——怕她夜里醒了看不见,怕她处在黑暗里又要怕。

  在内殿的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在她身上加了一叠被,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再温了一杯茶水。如此如此, 才安心离开。

  待褚洲一走, 以芙就睁开了双目。

  冷淡的眼睛扫了一圈身边的被褥、暖茶,没有什么表情地推开。

  ……

  关雎殿离得远,以芙花了不少时候走到。

  那里是皇后的寝宫,或许是不受宠的原因,服侍起居的下人也少。以芙一路走下来,只看见外殿零零散散站着几人。

  “不必和她通传,我自己过去就好。”

  面前的奴才也是宫里的老人了, 知道自己得罪不起面前的这一位主儿,于是悲伤地抹抹脸,仿佛自己家里也死了人,“娘娘千万要护住玉体呀。”

  说着侧开身子。

  以芙低低应下,挨着盼山继续往里走。快要走到内殿的时候,见外头围着好些个小太监,一个个低眉顺眼。

  “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以芙一眼就认出了他是秦遂的人。

  她也懒得多费口舌了,“秦遂在这儿?”

  小太监的脖子涨得通红,眉毛上白白的冰凌化成一摊水,腾腾冒着气儿,“不、不在。”

  “你是走后门当的他干儿子?”

  小太监恨不得挖个地缝给自己埋进去。一是因为自己喜怒形于色,给他的干爹丢了脸;二是因为自己也就比秦遂小三岁,被旁人喊成“干儿子”总是奇怪。

  以芙已经从小太监身边擦过去,不过倒是有那么几个机灵手下要去拦她。

  “不论你们今儿个拦我或者不拦,我都是要进这个门。如今我正得圣上眷顾,若我吹吹枕边风,就算没有的也成了有了。”

  一行人默默顿下步子。

  以芙往前走去,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天黑路滑,娘娘小心些走!”

  感情是给里面的人通风报信呢。

  她撇嘴,冒着风雪继续往里走。

  林献玉的卧殿黑黢黢一片,忽然冒出一小点的浅黄色灯光。仓促的窸窣声在里头一阵阵地颤抖着,还有女人的哭腔。

  盼山正要推门,它自己倒“呼啦”得开了。

  以芙抬抬下巴,眼睛朝里头望了望,“在忙什么呢。”

  秦遂双目沉沉,一只裤腿还高高地摞在膝盖上,左手里提着一只靴子,“娘娘上这儿来做什么?”

  “秦公公上这儿来做什么?”

  气氛冷冷的,像结了一层冰。

  那个纯笨的小太监已经挤上前,“干爹!”

  以芙靠着门框上,朝着冻僵的手呵了一口热气,“你干娘还躺在里面呢,你怎么不和你干娘问声好?”

  小太监偷偷觑了一眼秦遂的脸色,见他脸色低沉,以为他是不高兴了,遂扬起一抹灿烂微笑,“干娘!”

  屋里小声的啜泣成了窘迫的哭声。

  秦遂让他滚,他就很愉快地跑了出去。

  以芙回归正题,“我想你帮我一件事。”

  秦遂今夜的脾气有点儿暴躁,说话像灌了铅似的重,“求人还要看别人脸色呢,娘娘凭什么以为奴才答应?”

  “那我呆在这里不走了。”

  秦遂说了声“随你”,提着靴子回了内殿。但是很快,内殿里头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难过,一声比一声难堪。

  秦遂跑了出来,龇着牙问道,“娘娘想要奴才怎么帮?”

  “近些天燕郡那块地方出了事儿,褚洲似乎要派兵镇压。你能不能使些手段,让他亲自去一趟?”

  秦遂的牙齿咯咯响,“成。”

  ……

  十五日后,太尉前往燕郡。

  皇帝昏昏于声色,好像忘了过来践行。也只有一两个和褚洲说得上话的官员,翘首往城墙上张望。

  高墙之上,身前是小妇人比蜜糖还要稠浓的眼神,静静地述说着眷恋与不安;身后是遮天蔽日的旌旗,三十万凶猛的悍将。

  “除夕前能回来吗?”

  褚洲低着头,“能。”

  以芙点点头,“那你去吧。”

  褚洲不说话,一双沉重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她愈发窈窕的身段。

  “我在这里好好的,你只管把你的公务放在第一位,不要因为我分了心。”

  “好。”

  以芙拨了拨他的犀甲,“记得常想我。”

  “嗯。”

  以芙慢慢地把手撤下,“那你快去吧。”

  褚洲眼睛一暗,旋即握住她的小手,“一去就是经久,记得寄书信给我。”

  以芙点点头,看着一群黑压压的影子朝着西坠的金乌涌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

  那一从从温柔的霞光渐渐在她的脸上褪下去,于是她好像又恢复从前的冰凉。有暗黑的乌云在天际涌过来,于是她的双目也是愁云惨淡。

  “娘娘,咋们回去吗?”

  “你把褚芙接进来一趟。”

  盼山有点不太乐意,“请她来干什么?”

  “把属于她的东西还给她。”

  ……

  褚芙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带了鞠蛟过来。

  鞠蛟多留了个心眼,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扫过以芙,然后鼓着眼珠子骂,“大人刚走,你这女人又要作什么妖?”

  “你千万别见怪,我是来和褚芙姐姐讲和来了。”以芙吃下一盏酒,“如今燕郡危机四伏,我们姐妹两个也要和和气气的,免得让他在外面担心是不是?”

  鞠蛟冷嗤,“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真是老天开了眼了。”

  以芙笑笑,“一起吃酒吗?”

  鞠蛟正要冷声拒绝,褚芙已经迤迤然在案几前坐下,“婕妤如此心意,那姐姐也却之不恭了。”

  烈酒在温酒器皿中咕咚咕咚地冒上泡,凝成热辣的气体呼入鼻腔,让人晕乎乎的。以芙皱了皱眉,有点儿不清醒地看着酒觞。

  褚芙莞尔,和她碰了个杯,“姐姐这一杯酒是敬给杨嬷嬷的。”

  以芙的面上流露出一两分哀伤。

  “想来她在外面传播消息,一定是为了你能够和左家团聚。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知晓我们的真是身份,可这么地死了……”

  她重重叹气,“唉!实在可惜!”

  以芙眼角有两行清清的眼泪流下。

  褚芙的眼睛闪了闪。

  痛快!实在是痛快!

  那一日她喊了那么多奴才过来欺负自己,害得自己成了京城女眷中的笑柄,现在终于让她等到今天了?!

  “妹妹的养父母好像也死了吧。如今世上仅存了这么一个人疼爱妹妹,却、却也不明不白地去了!想来妹妹今后处境更加艰难!”

  褚芙一杯杯地喝着酒。

  “我也没体会过妹妹的苦……”

  “我阿兄却是非常疼我的……”

  “我身生父母就我一个孩子,可惜被仇家给杀害了……兄长给我安排进了左家,那个娘亲也对我是极宠爱的……”

  以芙在哭,褚芙在笑。

  可后来她却笑不出来了。

  灼灼热气从她的小腹一股脑儿地窜上来,望着四肢百骸里流去。褚芙觉得浑身又热又痒,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难受。

  “鞠、鞠蛟!”

  鞠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锵一声拔出剑来,“你给左小姐下了什么药!”

  “难不成你看不出来?”

  “你这疯妇,快把解药拿出来!”

  以芙推开喉边的利剑,“你使剑也要小心着点,要真不小心把我脑袋割掉了,你们两个不得上西天?”

  鞠蛟咬着牙。

  “你是喜欢她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哦?”

  鞠蛟一字一句,“把解药、交出来。”

  “研制一份解药需要耗费一天,可她在半个时辰内得不到纾解,恐怕就撑不下去了。”以芙格格一笑,“左小姐的命数,可全靠你自己把握了哦。”

  鞠蛟看了看窗外。

  “你赶回去是来不及的,我给你们准备了房间。”

  鞠蛟把衣绸凌乱的褚芙抱起,“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芙摇摇头,“她和我抢男人,我可不能留她。”

  ……

  薄薄的窗纸上两面都倒影着影子。

  一面是窗外干枯横斜的枝干,另一面的是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身躯。只不过里面的影子来得更激烈,将檐上的雪簌簌震落。

  盼山问,“等下皇上来了可怎么好呢。”

  以芙坐在秋千上,布满铁锈的锁链“吱嘎吱嘎”地叫唤,“来了就来了呗。”

  皇帝来得着急。

  一来就问,“我的音仪呢。”

  以芙绞着帕子,泪珠子串成了线,“手底下的丫鬟实在粗心,端给左小姐的竟是平时助兴的媚酒……左小姐她、她和鞠蛟侍卫……”

  帝王大怒。

  “皇上千万不要生气!若非是鞠侍卫帮忙,左小姐是怎么个情况都不知道了!”

  盼山搭话,“皇上如此开明,素来不把女人贞洁放在眼里。鞠侍卫对左小姐有救命之恩,您应该嘉奖她呢!”

  皇帝琢磨了一下,很快入殿去了。

  以芙握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她别过头,不想看窗户上的倒影。

  里面传来男人压抑的喘息和女人凄厉的哭喊声。门哐当一声打开了,鞠蛟半敞着胸膛冲了出来,“你这贱妇!”

  银光闪过,轻轻擦过她的咽喉,还没来得及再深入两寸,被另外一股力道震开。

  “姜凌!你这个叛徒!”

  “叛徒”这两个字让姜凌皱了皱眉,“属下是奉命保护娘娘,如何担得起这二字?”

  “你可知道——知道这个疯女人——”

  姜凌当然知道她做了什么。

  可他也在夏天的晚风里,听过世间最温柔的童谣;在半山腰上,见过她最迷茫的模样;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想到她深深的酒窝。

  是一个笑起来多漂亮的小姑娘啊。

  姜凌没有再理会鞠蛟,而是柔声,“夜里凉,娘娘回去歇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