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这里,你清点一下。”警察说。

  我愣在原地,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向宋禹川,他没有管那些名贵的古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面的陶瓷,过了很久,缓缓抬眼看向警察:“为什么碎了一个?”

  他的语气极力隐忍,像濒临爆发的火山,连我心里都捏了把汗,怕他不管不顾地在这里发火。

  警察也很无奈,说:“嫌犯交代说拿出来的时候手滑,不小心摔了一个。”

  宋禹川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白,声音也冒着寒气:“人呢?”

  “禹川。”林雾秋皱着眉头出声提醒。

  余光看见宋禹川的律师站在一旁,警惕地盯着自己的雇主,甚至已经做好了出手阻拦的准备。我怕场面失控,想了想说:“没关系,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想要的话我再给你……”

  话没说完,宋禹川投来一道冷厉的目光,我识趣地闭上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别处。

  “损坏的物品建议找鉴定机构出一份估值证明,或者提供交易记录,法院会替你索要赔偿。”警察说。

  宋禹川摇摇头,面无表情地开口:“他赔不起。”

  摔坏了的是其中一件心脏形状的陶瓷,在我看来远远没到“碎了”的程度,只是磕掉一块,有几道裂痕,非要说的话甚至可以纳入残缺美的范畴。但宋禹川不这么认为,他走过去蹲下来,从盒子里拿出那件陶瓷,目光幽暗阴沉,自言自语说:“偏偏是这件……”

  这句话的语气,好像如果摔了的是那件八位数的汝窑瓷,他心里会稍微好受一点。

  我默默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个贼真是又鲁莽又无知,偷钻石彩宝就算了,好死不死要去动瓷器,这下好了,惹到宋禹川这个心胸狭隘的活阎王。

  回去路上宋禹川一言不发,手里捧着那个摔坏的陶瓷,脸色难看得像是捧着骨灰盒,导致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一看他的表情又都咽了回去。

  最后快到家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开口:“你说实话,买我毕设的不会也是你吧?”

  宋禹川没看我,说:“嗯。”

  “为什么?”我问。

  他这时候倒是变得很坦诚,语气平静地说:“你刚毕业,没有名气,我怕你赚不到钱。”

  “……我不缺钱。”

  “我知道。”宋禹川终于抬眼看我,“不只是钱,也是你以后开价的底气。”

  我其实应该生气的,作为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没有人希望自己自信满满赚到的钱背后有家长的操控,但看到宋禹川因为摔碎一件陶瓷而耿耿于怀的样子,我又生气不起来。

  “这个呢,”我低头看向那件陶瓷,“买这个干嘛?”

  宋禹川脸上终于出现一些别的情绪,用力抿了抿嘴唇,生气地说:“还不是你非要做成内脏的样子?”

  我不明就里:“内脏怎么了?”

  “那时你说,”坐在前排副驾驶的林雾秋淡淡开口,“蜡烛燃尽,你的生命也要熄灭了。”

  我愣了一下,慢半拍地想起这回事:“不是我说,是我朋友说的。”

  宋禹川愈发生气:“不管是谁说的,万一被别人买回去烧光了怎么办?”

  我越听越觉得离谱,头都大了一圈:“你一个接受过科学教育的人,怎么会这么迷信?!”

  宋禹川也生气,但没有和我吵,而是黑着一张脸转头看向窗外,一个人生闷气。

  终于回到家,宋禹川回自己房间,我想了想没有跟上去。

  林雾秋拍拍我的肩,说:“没事的,他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

  我回过头:“这件事你也知道吗?”

  从林雾秋昨天说的话和今天的态度来看,他一定是知道的。果然他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问:“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们两个隐瞒我没错,可我自己同样不是诚实的人。要说谁骗谁,或许我骗林雾秋更多。

  最后我摇摇头,说:“不。”

  林雾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就好。”

  我心里想着事,也提不起兴趣做别的,吃过药之后,我对林雾秋说自己想上楼休息,他柔声答应,说晚饭好了叫我。

  走到二楼楼梯口,我不自觉停下脚步,原地停顿几秒,继续朝楼上走去。

  宋禹川不在卧室,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最后在书房找到他。他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放着那件摔破的陶瓷和两块碎片,一动不动地盯着发呆。

  听见我进门,宋禹川抬头看过来,脸上的表情浮现片刻茫然,然后收回目光,低声说:“你怎么来了。”

  书房没开灯,唯一的光源只有窗外快要消失的落日,我走过去坐在宋禹川对面,说:“碎了就碎了,别看了。”

  “刚好是心脏……”宋禹川低声喃喃,“你心脏本来就不太好。”

  “我,”我一时失语,无法反驳。

  我心脏不好是我自己折腾出来的,面对沮丧的宋禹川,我第一次产生愧疚这样的情绪。

  “走的时候明明没那么瘦,荷兰的饭不好吃吗?”宋禹川问我。

  他的语气又像是认真又像是随口岔开话题,我摇摇头,诚实地回答:“不好吃。”

  宋禹川牵起唇角,很轻地笑了笑,对我伸出一只手:“祁翎。”

  我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试探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下一秒,宋禹川把我拉进怀里,用力地抱住我。

  那是和林雾秋温暖柔软的怀抱很不一样的拥抱,热切、强势、坚硬,手臂像烙铁一样紧紧禁锢着我。我的脸埋在他的胸膛,沉稳的乌木香和热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甚至让我有一瞬间头晕目眩,心脏也扑通扑通剧烈地跳起来。

  “宋禹川……”我呼吸不畅,难耐地轻微挣扎。

  宋禹川不理会我,低声问:“不好为什么还要去?”

  “你先放开我……”

  我用力从他怀里探出一个脑袋,一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目光。

  “你的账户里有足够的钱,可以买一栋舒服的房子,请两个会做菜的阿姨,你怎么不用?”他又问。

  我觉得他的问题不可理喻,回答说:“那又不是我的钱。”

  宋禹川皱起眉头,说:“是你的。”

  账户里有钱这件事,也是我到阿姆斯特丹小半年后才发现的,当时没有多想,以为是宋家给我的遣散费,现在想想,很有可能是宋禹川自己给我的。

  宋禹川看着我,缓缓抚摸我的头发,许久,在我额头上烙下一个很轻的吻,说:“你把自己照顾得好一点,我也许不会那么后悔让你走。”

  他的嘴唇柔软温热,只吻了一秒钟就放开,我眨眨眼睛,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但你又过得很自由,很快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次我听懂了,犹豫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

  宋禹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沉默片刻,低声说:“对不起。”

  我明白了,他这几年一直关注着我的生活。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以为讨厌我的人,可能也许并不讨厌我。

  我以为我讨厌的人,也没那么讨厌。

  那句随口说的关于生命熄灭的话,看样子在宋禹川心里埋下了一根尖锐的刺,加上今天的失而复得,他抱着我,好像我真的要消失一样。

  窗外的落日坠入地平线,从白天到黑夜,往往只是不经意的一瞬间。

  房间暗下来,宋禹川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他怀里热烘烘的,把我的身体也捂得很热。我被他抱着,像一只贪恋壁炉的猫,一时甚至有些不愿挪窝。

  安静了太久,我想制造一点声音,于是戳戳他的腰,说:“宋禹川。”

  宋禹川不满我乱动,抓住我的手,闷闷地答应:“嗯。”

  “我饿了。”

  “……”

  他终于松开我,低头看了一眼,又看看桌上的电子钟,说:“该吃饭了。”

  刚好敲门声响起,林雾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禹川,祁翎和你在一起吗?”

  宋禹川起身去开门,外面的光线忽然从窄窄的门框里涌进来,我本能地抬手遮住额头,眯了眯眼睛。

  “怎么不开灯。”林雾秋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晚餐准备好了。”

  “嗯,知道了,马上来。”宋禹川淡淡地说。

  林雾秋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身上,“你们……”

  宋禹川顿了顿,说:“我告诉他了。”

  “唔,”林雾秋的声音依然听不出情绪,“也好。”

  我跟宋禹川一起下楼,坐到餐厅自己的位置上。

  这可能是我吃过最心猿意马的一顿饭,三个人谁都心不在焉,各自想着不同的事,偶尔的交流仅限于“要再来点汤吗”或者“尝尝这个”。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想什么,但我其实脑袋空空,偶尔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也都和宋禹川或林雾秋没有关系。

  走神回来,林雾秋把一只小碗放到我面前:“多吃点。”

  碗里堆满剥好的虾仁,又白又粉,饱满可爱。

  我接过碗,乖乖道谢:“谢谢嫂子。”

  宋禹川抬眼看过来,脸上又出现那种憋闷的神情,以前我不太确定,但现在多少看懂一点,——他好像在吃醋。

  金贵的宋少爷可能这辈子没在餐桌上照顾过别人,左右看看找不到表现的机会,最后悻然作罢,黑着一张脸闷头吃饭。

  我心里好笑,第一次看宋禹川的黑脸不那么讨厌。

  “慢点吃,哥哥。”我故意笑眯眯地对他说,“喝点汤。”

  宋禹川喉咙一滚,差点呛到。

  再看林雾秋,勉强压住翘起的唇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给我夹了一块鱼。

  沉闷了一天的气氛终于恢复一点轻松,宋禹川放下筷子,抽一张纸巾擦干净嘴角,冷冰冰地对我说:“别再这么叫我。”

  “为什么,不是你让我叫的吗?”我托着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禹川,慢悠悠地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