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入世>第58章 炼妖

  血从滕错的前额流下去,睫毛承不住重,他眼前模糊,有点儿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你流血了,”苍白少年的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盯着滕错看了一会儿,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你受伤了,你看起来很虚弱。”

  滕错眼半阖,轻轻地笑了一下。

  苍白少年问他:“你在想什么?”

  “想......死。”滕错呢喃般地说,“我在想......我怎么,还不去死。”

  “死有什么好的,”少年声调平稳,“死了能留下什么?活着才能去创造。”

  滕错蓦然眯起眼,想把少年看得更清楚一些。其实他们长得没有那么像,少年的颧骨下凹得厉害,眼更细长,他比滕错还要瘦,耸着肩,看上去就像一副骷髅架子。

  滕错问:“你是谁?”

  少年没有回答他,问:“你该不会想在那下面自杀吧?”

  滕错抬手摸了摸井壁,拍了下,笑着说:“也不是不行。”

  少年看起来对这个答案很失望,他抿了抿浅色的唇,稍微仰起了下颚,这样他看下来的眼就匿在了月色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说:“那你的死亡将毫无意义。”

  他用孩童的声音,如同讲师一样对滕错说:“除非你的死会改变这个世界或者某个人的生命轨迹,否则你逝去的生命都毫无意义。物竞天择,你现在坐在这里,就说明你其实不想死,也死不了,否则早在到这儿的第一天就吓破了胆被尘先生枪决了,我见过太多那样的怂包。”

  滕错垂头,并不回答。

  “活着多好啊,”少年叹息,“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有。”滕错用手抠着井壁,声音像是梦语,“有一个人,他和他做的事令我仰望。我曾经立志成为他......啊,还有一个人,我......”

  苍白少年像是想听故事的小孩,不允许滕错停下来,急促地问:“他怎么样?”

  “他很好,”滕错喃喃地说,“我想他……我想他永远好下去。 ”

  少年没有提听清,问:“什么?”

  滕错再次用额头抵住井壁,说:“他很好。”

  他的指甲划动在井壁上,指尖早就破了,血留下坎坷的轨迹。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已经用深黏的红不断地写出“滕勇安”和“萧过”这两个名字。粗糙的墙壁割嵌进血肉,他在钻心的疼痛里逐渐亮起了双眼。

  滕错的手指停在“过”字里的那一点上,漫出的血让它不和谐地变大。他指尖无力地下滑了一点,又被提上来,再次一遍遍地描。

  他重复说:“他很好……他很好……他很好!”

  “所以啊,”苍白少年鼓励地说,“那你就该为了他们活下去,做他们期待你做的事。”

  血肉模糊的指尖稍微停顿,滕错觉得自己很病态,明明知道没有其他可能,仍和过去将断不断。他落寞地说:“可我已经变了。”

  然而井上的少年说:“这不重要。”

  “你总得为了点儿什么活着,”少年说,“至于你变成什么样子,这不重要。”

  滕错仰起脸,目光像一束黎明前残存的月光。

  他问:“那你呢?”

  “我?”苍白少年问。

  滕错问:“你在做什么?”

  苍白少年想了想,把声音变得更低,说:“我在找妈妈。”

  滕错没有听懂,少年说:“我妈妈在这里,我要找到她。”他注视着滕错,“她和你长得有点像。”

  “哦,”滕错的手写过“安”字,他说,“祝你好运。”

  少年很有礼貌,说:“谢谢。”

  滕错轻轻地笑了两声,他几乎已经确定自己是在和幻觉对话,于是他回头,再次面向墙壁,把那里的五个字涂得更加粗重。苍白少年没有再说话,他真的像是滕错的心魔,忽然出现,帮他解决问题,再悄无声息地消失。

  血变得有沉甸甸的重量,他在最绝望的时候写出这两个名字,靠着它们铭记初心,撑至黎明。他不能把它们就这样留在这里,于是写几遍就用更多的鲜血盖住,再换个地方继续写,写到厚重时就再次抹去。

  到最后他的十根手指都已经挤不出血,滕错把指尖含进嘴里,尝到了自己的鲜血。他喉间微动,像是咽下了这两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在滕错的生命里,有很多时机、事件和人都可以杀了他,但它们都没能成功。滕错还活着,他知道生命的确切和无力,但他选择向前看,带着对自身力量和价值的迫切热望。

  他在井底待了十天,被接出来的时候面孔白得像是经久不朽的尸体。然而他在抬头时露出了晶亮的眼,妖气依旧翻腾其中,搅动起来自渊洞的波涛。

  ***

  时隔一年,夏日狂躁的风再次吹散海浪纯白的泡沫,子弹划过半空,击中了目标。目标应声倒地,开枪的人不依不饶,像是戏耍猎物一样,又补了两枪。

  年轻人愉悦地笑起来,把狙\击\枪从树杈上收回来,转身从树上跳了下来。他嘴里叼着颗棒棒糖,一手抓着枪,一手还抱着一个刚摘的椰子。

  他的头发散下来,已经到了腰线的位置,在微微转动脸庞的时候露出侧脸媚丽的曲线和冰覆雪裹犹不及的皮肤。他无比耀眼,饱满的嘴唇含着粉红色的糖果,哪怕只是简单的目视前方,也让人在一眼间产生欲望。

  如果不是他紧身的t恤,他绝对会被误认为成女孩。

  被他击中的人在地上缓劲儿,费力地脱下防弹衣。滕错把枪放下,垂眼笑着看她。

  “最后一场,你输了。”滕错把糖从嘴里拿出来,“酷姐......哦,蓝蝶。”

  蓝蝶拎着防弹衣起身,把子弹从上面取下来,冷漠地瞥了滕错一眼。

  “别这么看我,”滕错微笑,“就是熟悉一下你的新名字。”

  他们到基地屋檐下坐着休息,岛上的训练都是荷枪实弹,防弹衣就是唯一的保护。蓝蝶里面穿了件黑色的背心,用手揉着被滕错打到的地方,那下面不用想,肯定是紫的。

  她依然留着很短的头发,但是脸上没有了伤,五官清晰,她长得其实不难看。

  滕错侧脸看了会儿她脖颈侧面,说:“你为什么不直接纹个蝴蝶?”

  蓝蝶抬手摸到了她纹身露出来的地方,轻声说:“尘先生给我取了‘蝶’字,不代表我就是。”

  “的确,”滕错缓慢地说,“飞蛾扑火,非你莫属。”

  “我愿意。”蓝蝶倔强地说。

  “你有前途啊,”滕错把最后一点儿糖在嘴里咬碎了,微微眯起眼,“生意很赚钱的。”

  “他肯留我在身边,这就够了。”蓝蝶垂下眼,说。

  滕错舒展着修长的四肢,依旧慢条斯理地说:“他的儿子们比你大好几岁,你的确口难开。”

  “你!”蓝蝶想动手,又忍住了。她说:“我、我不是......我们各司其职,我没有别的心思。”

  滕错哈哈大笑,抱着椰子站起来,说:“那我走了,拜拜。”他撩了把长发,“有缘再见的那种。”

  蓝蝶一顿,也跟着站,问:“你是今天走?”

  “嗯,”滕错说,“晚上飞。”

  他们一前一后地眺望向沙滩,海边有人在做俯卧撑,都是和他们一批受训的少年。除了滕错和蓝蝶有不一样的路以外,这些人都会被编入尘先生的武装队伍,不断的战斗就是他们的未来。

  滕错要进屋,走之前朝蓝蝶挥了挥手,他们不算是朋友,可也不算是敌人。蓝蝶没抬起手臂,对滕错说了声“一路平安”。

  太阳落山时直升机已经等在沙滩上,滕错扎起了头发,没带什么行李。尘先生站在飞机门边,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尘先生把新的护照和所需文件给他,“放心地去,专心地读书。”

  滕错接过东西,眼里露出了感动,说:“谢谢尘先生。”

  “是你自己考上的。”一年过去,尘先生的外表没有任何改变,他用蛇一般触感的手摸了下滕错的脸,说:“别让我失望。”

  滕错摇摇头,说:“不会的,谢谢您。”

  和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他被蒙着眼带上飞机。那双眼一被遮起来,他的脸上就只剩下孱羸的美感,窄挺的鼻和微翘的唇阴柔至极,皮肤苍白冰冷,透出下面浅青的血管,看上去有种毫无反手之力的脆弱。

  “小错,”他在黑暗中听到尘先生的声音,“等待你学成归来的那一天。”

  轰鸣声伴随狂风乍起,长发凌乱垂散,滕错咽了一下以抵抗耳膜感受到的压力。他靠在门边,在黑色的布条后面睁开了眼。

  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但灼烫的目光无声地存于那双勾魂的眼,仿佛熔岩,用明亮的炙热摧毁一切漆深的孽渊。

  这个人,还有他要做的事,都无法用年龄或者性别来限定衡量。这个是炼妖的过程,苦难接踵而来,他越来越不像是凡间物。

  风掠过滕错,穿过云层,下面海天一色,深浅不一的蓝丝丝入扣地咬在一起。前往首都的客机从逾方市起飞,萧过抵着额角,能在窗上看到清晰的自己。

  少年剪短了头发,利落地露出冷硬淡漠的五官。六百个日夜,足以让他变得寡言而无趣,是和他年龄不符的沉闷。

  几个小时前杨璇和萧思业送他到机场,他和父母分别拥抱。他的确有了手机,承诺到首都后会发信息。

  “小过。”杨璇拉着他的手,哭红了眼。她哽咽着说:“你、你还没消气吗?这一年半就真的就没再理过我们,不让你去公大就跟要了你的命似的......爸爸妈妈给你安排的路你不走,当警察很苦的,还特别危险。小过,为什么啊?就为了那件事,你......你就变成这样。这是为什么啊?”

  她有些说不下去,因为她已经明白萧过不是在闹脾气。萧过看起来也有点难过,他又抱了抱杨璇,说:“债总得有人还,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你......那你读不下去就和爸爸妈妈说,”杨璇说,“我们给你转学......”

  萧过笑了笑,说:“不会的。”

  笑意挂在唇边,如何也达不到眼底。他已经把父母给的那张零花钱的卡悄悄放回了杨璇的包里,行李箱里除了几件衣服就是书,还有当初他和那个人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传的纸条。

  飞机在空中留下云痕,在距离渐远中模糊轨迹。变故和别离让身体里的一部分再也无法燃起,然而消亡孕育新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将来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光明。

  ——第二卷 ·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下一卷恢复时间线。大声说:没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