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石过后,郁弭果然见到曾砚昭去了禅堂。郁弭知道自己就算去了禅堂,也没有办法禅定,如果出去散步,四下无人,他怕是会更想起与曾砚昭有关的那些纠结。
既然二人已经说定找个时间离开寺院,去市里约会,而这又是曾砚昭主动提出的,郁弭思来想去,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稍微冷静一些。
关于感情的事,他和曾砚昭之间确实讨论过一段时间了。不过真要计算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连郁弭都心虚。
他相信从曾砚昭的角度看来,他们已经是情侣的关系。但那应该是从他先一步吻了曾砚昭开始的。
在这个快餐时代里,用接吻来确定交往的关系,已经不足为奇。但是真要那么快发展到更深的阶段吗?这对于像曾砚昭那样的人来说,应该是太快、太不可思议了。
在普通人的恋爱里,应该也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可惜,郁弭从来没有谈过正常的恋爱。
之前,他和叶懿川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发生关系了。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张床,就是一座桥。叶懿川在桥的另一端,假如不是为了上床,根本不会到桥的这一端来。
郁弭对叶懿川的爱意,是通过一次次的床笫之欢建立起来的。他根本不知道循序渐进的恋爱是什么样子。
在他单纯,甚至木讷的外表之下,窝藏的是一颗眷恋于亲密、性爱的心。
曾砚昭是不是被他吓着了?二人被关在罗汉殿的那个晚上,曾砚昭之所以会问他想不想交往,应该也是没有想到,原来他所谓的寂寞,当真指的是低俗和淫猥的事情吧。
不能去禅堂,又不愿意去外面走一走,郁弭索性去了经堂抄经。
比起禅定,对普通人而言,抄经更是能够摈弃杂念,使自己专注的事。
根据经文一字一句、端端正正地抄了,不能出错,等到把经抄好的时候,其中的意思未必能够理解,心也能够在专注的过程中获得一份平静。
常觉寺对抄经的要求不多,郁弭怎么也写不好毛笔字,所以只用圆珠笔来抄。
郁弭抄的是《金刚经》,这部经书他从来常觉寺的第一天就开始抄写,到现在断断续续地抄了十几遍。里面的内容,有些他听师父说过,有些没有;有些记住了、理解了,有些没有。
他本打算在休息前好好地抄一遍《金刚经》,但起笔没多久,监院释知净师父来了。
像这样,寺里的师父在禅修的时候四处走一走,遇见信众,彼此坐下来聊一聊天,大家请师父开示是常有的事。
不过,见到释知净的时候,郁弭想起的是找个机会把捐钱的事告诉他。
经堂中的众人见到师父来了,纷纷放下纸笔。
释知净闲闲地坐在众人的身旁。
不一会儿,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慢慢地就开始聊起天来。
有的人说起最近遇到的烦恼,有的人说的则是修行过程中遇到的困惑。
寺院的生活里,郁弭蛮喜欢这个时候。当他们说起自己的心事时,郁弭打心里头地佩服他们的坦率。
这不比基督教在忏悔室里忏悔,只有做到真正的发心虔诚,才可以在师父和同修的面前,不避讳地说起自己的烦忧。
郁弭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们聊的是《六祖坛经》里的公案。很难得,说起的第一偈郁弭就听说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原来这是慧能大师的故事。
众人就这个偈子谈论了一番,郁弭津津有味地听着,忽然间,看见门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什么佛、什么禅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呆呆地望着曾砚昭走进来,明明知道这再平常不过,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
“我还知道《坛经》里有一个‘风吹幡动’的公案。”李修凯说完,众人都露出了然的表情。
眼看着曾砚昭朝自己走来,郁弭只好刻意让注意力回到师父的身上。他在这时才发现,原来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全都专心致志地听师父说话。
他愧疚地扁了扁嘴,余光瞄见曾砚昭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心底一时有些烦闷。
释知净说:“那李师兄说说看,是什么公案?”
李修凯答道:“慧能法师到法性寺的时候,遇上印宗法师讲经。正巧有一阵风吹过来,墙上的幡旗随风飘动。有一个僧人说,是风动,另一个僧人说是幡动,两个僧人争执不下。慧能法师上前一语道破,说那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他们二个的心在动。”
“这和‘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差不多的意思了。”莫舒云说。
很快,就有人质疑,这是不是太过唯心主义了?风吹幡动是自然的现象,说是因为心动,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这样,立即有人跟着争辩起来,说这是六祖所言,假如不能理解,就是没有参悟。
释知净听他们说着,始终微笑不语。
郁弭哪里有心思听他们辩论?他时不时地偷瞄一眼曾砚昭,想看看他突然来经堂是为了什么。忽而,曾砚昭斜眼瞄向他。
他心头一梗,只见曾砚昭向他递了个疑问的眼神,反而变成他莫名其妙了。
郁弭摇摇头。
正在这时,曾砚昭的手机忽然传出了微信消息声。
这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辩论,他面色一僵,取出手机看见是顾晦之的微信,皱起眉,稍稍看了郁弭一眼,又起身往外去了。
微信的消息声打断了师父的开示,曾砚昭匆忙离开,郁弭可以理解。可是,他瞄见那消息是顾晦之发来的,忍不住将之理解为曾砚昭的重视,一下子就打翻了醋坛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起身,跟着曾砚昭走了出去。
当郁弭走到挑廊外,曾砚昭已经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了。
他转身见到郁弭出来,惊讶地挑了一下眉。
郁弭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在原地杵着不动。
“去走走吗?”曾砚昭问,“快要打板了。”
言下之意,如果他们再不趁这个时候说说话,就得各自回宿舍休息了。郁弭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抄经的纸笔还留在桌上,犹豫过后,没有回去收,而是直接跟着曾砚昭走了。
月色很美,清清朗朗的月光照在大地上,一砖一瓦都像是覆了一层薄霜。
难得见到这样的圆月,像一个巨大的冰轮高悬在天幕中,连月亮中的琼楼玉宇,也看得分外明晰。
郁弭忽然间发现,自己从前真是很少有机会在这样的月色下漫无目的地散步,更毋庸提还是与别人结伴。有这功夫,大家都更乐意在房间里玩手机或者追剧。
走着走着,曾砚昭的手机又响了。
郁弭在他取出手机时瞄向屏幕,看见是顾晦之的信息。曾砚昭低头回复,郁弭看见二人的对话很空泛,猜不出他们在具体聊些什么。
不过,曾砚昭好像并不打算一直和他聊下去,他回了信息以后,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郁弭故作随意地说:“那位顾教授长得真帅,而且性格看起来也很好。”
曾砚昭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过别的交流,疑惑道:“怎样才算性格好呢?”
他想了想,说:“我觉得郭青娜她们都很喜欢他。”
曾砚昭忍笑,说:“她们也喜欢你呀。”
“才没有。”女孩子们更愿意和谁说话,郁弭还是看得出来的。
看他不以为然地撇嘴,曾砚昭问:“如果她们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够不够呢?”
郁弭垂眸,嘟囔道:“这种程度还不够。”
他委委屈屈的样子,叫曾砚昭看了,十分喜欢。想到平时别的人叫他去做这做那,他明明心里有怨言,也不情愿,可还是去做了,烦闷只肯往自己肚子里吞,现在他却肯这么自然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足,曾砚昭觉得妥帖极了。
半晌,郁弭扭头看他,惭愧地问:“我很贪吧?”
曾砚昭微笑道:“长得可爱的男孩子撒娇的话,当然就更可爱了。”
郁弭没有想到曾砚昭会觉得他的嫉妒是可爱,顿时面红。明明有一丝被调笑的感觉,可被赋给甜美的夸赞,他的心里到底还是甜蜜的。
“您怎么会和顾教授成为好朋友呢?”郁弭好奇地问,“以前是同学?”
曾砚昭回想着,答说:“读初中的时候在学校里认识的。具体究竟怎么成为好朋友,记不清了。”
他猜测:“是因为都考到了析津的学校吗?”
“不,他大学不在析津。”曾砚昭摇了摇头。
“这样……”郁弭身边的朋友不多,不过真有那么一两个能长时间联系着的,他同样不记得关系为什么能维持这么久了。
曾砚昭奇怪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奇?”
“大概是嫉妒他吧。”郁弭烦闷地说,“他好像可以对您随随便便的。”
曾砚昭不知道他怎么理解这个词,想了想,说:“你也可以对我随随便便。”
“我不敢。”他低头。
“是吗?”曾砚昭故意表示质疑。
郁弭匆匆瞥了他一眼,小声说:“我吻您的时候,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冒犯您了,您是不是不愿意。而且……那算不算是邪淫呢?我老是想这个。”
曾砚昭原以为当他和郁弭相拥的时候,郁弭是专注的,就像那时的他很难考虑除了郁弭以外的别的事情。他闻之错愕,说:“原来这么不专心。”
“不是的!后来……”郁弭紧张地看他,很快又看向别处,“后来顾不上,就想别的事情了。”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曾砚昭愣了一愣,顿时也变得赧然。
“不说这个了,不然,又得想了……”郁弭晃了晃脑袋。
看他苦恼的样子,曾砚昭既觉得同情,又觉得可爱,说:“是你先提起来的吧?”
“对不起。”他低声说。
曾砚昭没有恋爱的经验,人情世故,多半全靠参悟。他不得不承认,对于怎样才能好好谈一场恋爱,他一窍不通。
郁弭从前谈的恋爱,是怎样的?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充满情欲和妒忌吗?曾砚昭忍不住想了解是什么样的境遇造就了如今的郁弭,可是,又不想听见郁弭说起过去的事情。
曾砚昭惊讶于自己会怀有这番纠结的心绪,这应该也是嫉妒吧。
这就是别人口中说的“占有欲”吗?但是,怎么办呢?就算他对郁弭产生了占有欲,能占有的,顶多也只有现在或者未来的他罢了。他还是拿过去毫无办法,而令他嫉妒的,恰好又在过去。
曾砚昭问:“你今年几岁?”
郁弭答说:“二十五了。”
他想了想,宽慰道:“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想那些很正常吧。”
“我不是什么孩子,”郁弭蛮不高兴地说,“您也没比我大几岁吧?”
他失笑道:“也是。”
郁弭迟疑了一会儿,问:“您不会想吗?”
曾砚昭一愣,道:“不是说不提吗?”
“啊呀。”他懊恼地叹了一声。
曾砚昭怀疑道:“其实一直在想吧?”
“没有的事。”郁弭执拗地否认。
曾砚昭不禁有些生气,皱起了眉。
郁弭左思右想,说:“您说想念我、喜欢我,却什么都不想的话,我觉得很奇怪。”
“一定得想吗?”曾砚昭问。
两个人谈恋爱的话,怎么可能不想和对方亲近呢?郁弭无法想象,或者说,他根本想象不到恋爱中的两个人除了亲近以外,还能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都会想吧。以前……”郁弭说到这里,终于借着月光看清曾砚昭难看的脸色,心中大惊,改口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