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早上的迟到,时温中午没有休息,晚上一直忙到整个研究所都没人了才离开。
其实这两天工作没有那么多,但他不敢回家,怕万重为没离开。自己上午撂了狠话,要是万一他没走,回去遇到了得多难堪。可转念一想,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万重为不至于还有脸赖在他家里不走。
但等时温推开家门,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万重为这种为了报仇可以蛰伏20多年的人,道德感和常规性在他身上不能按照多数人那样理解。
时温一开门,进入眼帘就是摆在角落里的黑色行李箱,早上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客厅里开着灯,很安静,万重为裹着一条毯子,偎在沙发上睡得很沉。
时温深吸一口气,手里的包到底是轻轻放在了玄关柜上。他换了鞋,面无表情绕过客厅,进了卧室。
卧室还是早上他离开的样子,被子卷在床上,隆起一个小包,几本专业书散落在床头。他换了睡衣躺下,目光虚无地盯着头上的白灼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躺了多久,时温决定不和自己过不去,先吃饭再说。
家里食材充足,时温蒸上一锅饭,找出两个番茄和一把西芹,准备做菜。厨房里哗哗的洗菜声没再刻意避开外面沉睡的人。但时温仍然关了厨房门。
两个菜很快炒好了,盛了盘,米饭还差点火候。时温倚在厨房门上,双眼放空,直到听到电饭煲传来嘀一声响,才回过神来。盛好饭,他拿一双筷子,就着操作台,站在厨房里吃起来。
他吃得很快,米饭塞进嘴里,胃袋饥饿的后劲儿已过,重新接收到食物信号后,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塞满。于是那股不适从胃部沿着血液蔓延,缓缓扎进四肢末梢。
时温这才意识到,原来过了这么久,还是会疼。
收拾完厨房,时温出来之后,果不其然看到万重为已经醒了。
他还是原来睡着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他应该是刚醒,眼神里有少见的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在何处。看到时温,他瞳仁突然亮了亮。
“我就说刚才听到你在厨房做饭,小荷不信,平叔也不信。”他上半身前倾一点,靠着沙发背上,但没站起来,期待的眼神看着时温,灼灼滚烫,“我闻到了西红柿炒蛋的味道,你是不是做了这道菜?阿温,你告诉他们,我不是幻听,你真的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时温显然没明白这番对话的逻辑,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万重为还在兴奋地说着话,问一些很琐碎的问题,比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外面有没有人欺负你”“缺不缺生活费”之类的。
时温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变成震惊。
“阿温,你可不可以过来坐?”万重为两只手抓着沙发椅背,又往前贴了贴,但身体和靠背之间已经毫无缝隙,他无法距离时温更近一点,只好解释道,“我不能过去找你。”
时温不动声色走过来,坐在沙发对面的单人椅上,打量着万重为面色,试探着问:“你为什么不能过来?”
“之前你也是半夜回来,我听到你开门的声音了,你还喊了我,可他们都说你不在。”万重为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我连幻听和真实的你都分不出来吗?”
“我分得出来,所以我要证明给他们看。”万重为痴痴看着眼前人,声音低下来,“可是,我一走近,你就不见了……”
天知道他刚才醒了以后听到厨房里的动静多激动,下了十分力气才控制住自己跑进厨房证明时温存在的冲动。
这个距离足够看清万重为的脸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炙热,眼底满是红血丝,缺少常人该有的灵活和冷静。屋里暖气开得很足,他仍然裹紧了毯子,身上还是昨天来时穿着的衬衣和西裤,已经皱巴得没法看了。
时温很快判断出他还在发烧,至于幻听,万重为那一套说辞只能证明这病真实存在。
导致幻听的原因很多,常见的就是药物依赖,心理作用或者身体隐疾。这不是单纯头部受伤和发疹子引发的并发症。万重为身体健康,没有滥用药物的习惯,很可能——时温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是因为他离开引发的心理问题。
“你现在觉得哪里不舒服?”时温问。
万重为微微睁大了眼,似乎不习惯时温这么说话。
“你好久没问过我了,“他扯着嘴角笑,任谁也看出来他快委屈死了,“哪里都疼,你不在的每个晚上都睡不好,你回来好不好?”
时温决定不再和失智的万重为沟通。他直接走到书桌旁,翻出退烧药,塞到对方手里,示意他吃了。
之后拿过万重为手机,手指解锁的瞬间停了一瞬,继而翻出通讯录,给祁望打了电话。
简单几句话把情况交代完,挂了电话迅速锁屏。屏保上那张绽放的笑脸便黑下去消失不见。
——那是时温伏案学习的照片,角度看上去是偷拍。他应该是刚刚解锁了一个疑惑,一只手举着练习册在笑。阳光从侧面打过来,金黄色的脸颊上浮动着软软的绒毛,像个小孩儿,眼睛里全是开心和澄澈。
万重为的生活里从没有这种彰显个人情感的体现,就像他从不发朋友圈一样,那些不会有结果的仪式感、虚荣心、展现欲,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
他甚至懒于评价对目的无用的行为,也不干和工作无关的事。
屏保设定成某个人的照片,这种行为本身十分不“万重为”。
万重为喝了药,抵抗不住身体本能的困意,很快睡过去。
他侧卧在沙发上,长腿委委屈屈蜷缩着。时温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关了灯,回了自己卧室。
很难入睡,耳边响着祁望的话。他说就算时温不打电话,他也定了明天一早的机票,说万重为的情况早就应该干预了。时温没有提别的,幻听和头部受伤的事,祁望都知道。他说话很客气,谢谢时温帮忙照顾人,少了点之前的亲切,有点公事公办。
时温松了一口气,他最怕别人讲感情,有事说事比什么都强。从这一点上,他跟万重为倒是很相似。
时温不知道祁望说的“干预”指什么,心理或者身体,他不问,祁望自然不说。
第二天午休时间,时温估摸着祁望应该到了。他跟教授说了一声,骑着自行车往家走。不管怎么说,他得和祁望交接一下。生病的万重为要是在他家里出点问题,他说不清。
无论是身体问题,还是感情问题。
交接完了,送走人,这事就算妥了。他这么想着。
时温推门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很安静,万重为和祁望分坐在沙发两端,齐齐看过来。
他们应该是谈过了,万重为面色阴沉,看到时温的时候硬生生挤出个笑来,试图在离开前留个好印象。
他早上已经退烧,时温没提,但他显然对昨晚的“失智”行为完全不记得。
他只知道,时温给祁望打了电话,要赶他走。
祁望看看他身上穿了三天的衬衣,嘴角抽了抽,说出去买包烟,便头也不回走了。
时温坐过来——祁望来了,他就没那么忌惮了,好像失控的孩子来了监护人,就不用再担心对方发疯——就还算客气地问:“吃过午饭了吗?”
万重为摇摇头,说:“不吃了,调味料需要忌口。”
西餐调料成分复杂,确实没法吃,附近中餐馆也大多做了改良,大油大荤,万重为要是吃了恐怕还没上飞机就又过敏了。
时温这话接不下去,只好含含糊糊地问:“不然……给你下碗面?”
早上时温就下了一小锅鸡蛋面,他做了不少,独自躲在厨房里吃完,临走前没跟万重为说什么。中午回来,剩下的半锅面果然没了。
早上吃了面,一般情况中午不会再吃了。时温也只是话赶话说到这里,没想到万重为打蛇随棍上,立刻应声说好。
时温做饭的空档,万重为得了允许,用浴室洗了个澡。
煮面很快,时温用两只大海碗盛了,端到沙发前面的小茶几上。落地饺子滚蛋面,是平洲的风俗,万重为吃完这顿就走,倒是很合时宜。
时温放下碗筷,忍不住打量了一眼一身水蒸气快步向面条走来的人。
“你这不是有换洗衣服?”时温终于忍不住问。
万重为穿了三天皱巴衬衣,时温还以为他没带衣物。
“哦,这样啊,”万重为不要脸地说,“你不在家,我不好擅自用你的浴室和毛巾。”
“那厨房你用的很顺手啊,早上锅里的饭也吃光了。”时温出言讽刺。
被人挑破,万重为没有脸上挂不住,反倒是惊讶于时温的鲜活和脾气,让他心头猛跳。他太久没见过这样的时温了。他极力压着兴奋,生怕时温看出来立刻收回这奢侈的态度,故作平静地说:“对不起,早上太饿了。”
得,又委屈上了。
时温鼻子里呼一口气,算了,这人正常和不正常的时候,自己都不是对手。还好吃完面就滚蛋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万重为看他一脸精彩纷呈,知道他在心里骂自己,心下只觉得高兴,他的阿温怎么这么可爱。
祁望掐着点回来,三个人相对无言气氛略尴尬地吃完了一锅西红柿鸡蛋面。
祁望一碗面下肚,一抹嘴,说“我去楼道里抽烟”,又走了。
拖拖拉拉收拾了半天,其实哪有什么可收拾的,拖延时间倒是真的。
时温坐在沙发上,交叉双臂,冷眼看着,直到万重为再无什么可收拾。
“我走了。”万重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行李箱,赖在时温这里三天两夜之后,终于像个成年人那样能正常说话了。
“等有时间……再来看你。”
多余的话没了,万重为再不舍,也得离开时温的世界。
“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好好保重。如果有事,可以打给褚冉。”
他不敢说“打给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也没再提“可以做朋友”的要求,时温最不需要感情绑架。
他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祁望扔了烟,上车前说自己手机落在楼上了,上来取。
时温打开门见他去而复返,知道他有话说,也不急,就等着。
祁望心里难免感叹一句,到底是不一样了。感情和谈判一样,双方的需求和位置变了,态度自然就变了。
“多久不回公司了,褚冉来弄不走,只有我来了。”祁望把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塞进口袋,欲言又止,“其实公司的事是小事,主要还有……总之他得回去了。”
祁望没再说下去,时温也不会问。下楼前,祁望又说:“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说罢笑笑,脸上却压着心事。最终还是摆摆手,说了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