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心匣[刑侦]>第159章 玉戈(39)

  黑夜、火光、高压水柱笼罩着榕美, 主城的警力源源不断地奔向朝夏县,凌猎仍旧音讯全无, 尸体的身份确认工作正在进行。

  其中一具很可能是喻勤。

  没有凌猎。

  特警救出一个满脸黑灰的男子, 他哭得嗓音嘶哑,恐惧得语无伦次。他是爆炸中唯一发现的活人,迅速被送上待命的急救车。

  “我没受伤!我要见季沉蛟!”喻夜生哇哇乱叫, 死活不肯绑上安全带,“我刚才还和凌猎在一起!你们快去救他!”

  废墟里燃烧的火像是蔓延到了季沉蛟五脏六腑, 他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出来, 每一眼, 心脏都泵出激烈的晕眩。他必须坚守在现场, 可是充斥在他精神里的是恐惧、自责、愤怒, 那些叫嚣的情绪像是迎头而来的海啸,让他透不过气来。

  “季队!季队!”特警跑来, “现场找到一名幸存者,他不肯治疗, 说是和凌猎在一起!”

  季沉蛟脑中轰然作响, 还未听特警将话说完, 就向救护车飞奔而去。可是在靠近救护车的时候,脚步却像挂了铅,心脏被粗糙的手抓紧, 气息闷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不知道, 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消息。

  喻夜生脸上的灰还没擦干净, 看见季沉蛟, 急得从推床上滚了下去, “凌猎被带走了!你们快去救他!”

  被带走?

  季沉蛟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只要不是在爆炸现场,就有一线生机!

  他冲过去,抓住喻夜生的肩膀,大喝道:“是谁带走他?在哪里?”

  喻夜生劫后余生,终于从恐惧中缓和过来,被抓得连声叫痛,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是‘浮光’!我听到凌猎说‘浮光’!有好多人,有个像头儿的人说要和凌猎叙旧,所以把凌猎带走了。”

  “浮光”,叙旧!

  季沉蛟眼前立即浮现出柏岭雪的侧影。

  “他们本来想炸死我!都是喻勤的阴谋!”喻夜生脑子不清醒,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喻勤想炸死凌猎,让‘浮光’和我背锅,但凌猎把我给救了,呜呜呜凌猎是我恩人!凌猎带着我跑路,撞见‘浮光’,好多血,好多尸体!‘浮光’已经把喻勤杀了!楼要炸了,那个头儿要带走凌猎,凌猎让他放我一条生路!”

  季沉蛟强迫自己镇定,凌猎被“浮光”带走,这起码是个好消息。“浮光”没有当场杀死凌猎,还把喻夜生给放了,警方就有机会。

  柏岭雪会带凌猎去哪里?

  季沉蛟和特警一起把喻夜生推进救护车,强行送去县城医院。

  现场的火终于全部被扑灭,剩余的炸.弹也已经妥善处理,但秋夜的凉风中仍旧飘浮着皮肉骨骼被烧焦的味道,被疏散的人们围在警戒带之外,久久不肯离去。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是榕美的患者,而是在这座小县城出生成长的居民。数年前,伫立在这里的是朝夏县最大的杂货市场,一场意外引发的大火将它化为废墟。被烧焦的土地仿佛成为养料,榕美将财富、机遇带給落后的小县城。

  但现在,它像是一个膨胀到极致,忽然破灭的泡沫,也在火光中付之一炬。

  沈栖等技侦队员正在紧急搜寻信号,凌猎的手机信号曾经出现过一瞬间,大致定位到是在主城区西边。

  季沉蛟脑中迅速拉出西城区的详细地图,喻氏集团在那里有个项目,玉容叹歌!

  此时,消防传来消息,楼里的尸体、残肢已经搜集完毕,废墟中已无生命迹象。梁问弦一身白衬衣早已汗透,沾满黑灰,佛系精神不复存在,在季沉蛟背上用力推了一把,“这边有我,特警已经待命,你快去救凌猎!”

  “谢了梁哥!”季沉蛟朝特警的车飞奔,然而就在他跳上车,关好车门时,在后视镜里看到一个烫进他眼底的身影。

  凌猎!

  季沉蛟感到自己被焊到了座位上,声音堵在喉咙,发不出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狠狠一闭眼,扒着车门往后看去,真的是凌猎!

  驾驶座上特警喊道:“季队!扣好安全带!出发了!”

  赶在特警一脚油门轰下去之前,季沉蛟终于喊出来:“停下!我要下车!”

  整条路的交通都被管控了,凌猎几乎是路上唯一的行人。他跑了很长一段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一束刺眼的光从侧边打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用手挡着视线,朝光的来处看去。

  有人从光源处跑来,逆着光,他看不清他的眉眼,却清晰听到他剧烈的喘息。

  隔着三米远,季沉蛟停下脚步,目光却牢牢盯着凌猎。

  凌猎知道自己此时肯定很狼狈,“浮光”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电子设备,柏岭雪从玉容叹歌撤离,行踪不知,他则被“呐声”和其他“浮光”送回朝夏县。

  他们还不至于自负到直接把车开到警方跟前,剩下的一截路,他只能全速奔跑。

  他有很多信息,要尽快汇报给重案队和特别行动队。

  但季沉蛟怎么比他还要狼狈?

  凌猎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音节,身体就被一个作用在肩膀上的猛力推向后方,他踉跄两步,还是没能站稳,撞在身后的花坛上。

  季沉蛟像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一般扑上来,双手压在凌猎身侧,那双眼睛仿佛含着火,将周围燥热的空气点燃。

  两个人都像是被烈火裹挟,凌猎短暂地懵了片刻,一脚踹在季沉蛟腿上,“你干什么?!”

  季沉蛟就像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他的所有感官都耗在感受凌猎这个人。

  凌猎的气息,轮廓,五官……当注视得过于专注的时候,最熟悉的画面往往失真。他不知道被自己按住的,呼吸可触的是不是凌猎。

  凌猎的瞳孔里,季沉蛟的脸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怒容,忽然,他掐住凌猎的下巴,咬牙切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凌猎痛得拧紧眉,他向来不惧疼痛,但不知为什么,季沉蛟给与他的疼痛总是格外深刻,刚才那一推也一样,他就像是一台对季沉蛟过于敏锐的仪器,“嘶——”

  季沉蛟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凌猎几乎听见了骨头相互摩擦的声音,他又是一脚踹过去,“夏诚实你发什么疯?”

  “凌猎,你答应过我,发现任何线索,就算要冒险,也会提前让我知道!”季沉蛟眼里浮现出痛色,不是来自被踹的地方,是来自最柔软的肺腑。

  “我……”凌猎忽然哑火了,并非因为这句指责,而是在看见那一抹痛色时,心口毫无征兆地软了一下。

  就连面对沙曼那群杀手的扫射,从窗户跃出时,被“浮光”包围,随时可能毙命时,他的头脑都没有现在这样混乱过。

  这一刻,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向季沉蛟解释,怎么安慰一下看上去伤心得无以复加的小季。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如果时间倒回去,他还是会只身前往,他向来是这样的行事风格。他觉得季沉蛟好小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他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着关于“浮光”、宁协琛的关键线索。

  可看着季沉蛟的眼睛,他的这点理智似乎偃旗息鼓,争辩的话也卡在了喉咙中。

  季沉蛟拇指在他脸颊上摩挲,长街的一端是漆黑的夜色,另一端是废墟、被风吹得鼓荡的警戒带、闪烁着红蓝色光芒的警车。他们一个跌坐在地,一个跪在地上,狼狈之色不分伯仲。

  好似过了很久,季沉蛟终于确认,这个人就是凌猎,除了身上脏了点,没有别的损伤。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将凌猎按入胸膛。

  两颗心脏纠缠跳动,凌猎业务很不熟练地在季沉蛟背上拍了两下。

  奇怪,他原本很擅长逗小季,现在怎么找不到话来说?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几名特警赶过来了。

  季沉蛟松开凌猎,凌猎想叫他一声,却被他骤然变冷的眼神刺了一下。

  季沉蛟站起来,冷漠地说:“救护车在那边,去医院检查。”

  凌猎伸出手,“小……”

  季沉蛟却将他的手打开,“先检查,别的以后再说。”

  说完,他转身离开,凌猎还坐在地上,看着季沉蛟的背影,茫然地眨了下眼。

  对朝夏县而言,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现场的清理、搜证持续到天亮仍未结束,警车和消防车几乎将榕美康复中心及其周边围了起来。

  凌猎在县医院做完体检,除了手臂和腰部有少许软组织挫伤外,没有别的伤处。喻夜生也在县医院,得知他没事,举着输液瓶过来哇哇大哭。

  凌猎本来想嘲笑他两句,但看到那和季沉蛟有些许相似的脸,心蓦然沉了下去。

  季沉蛟生气了,他却无法完整地理解缘由。

  是,他答应过季沉蛟有任何事都会报备,但活着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快三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么过的,一个人做决定,为每一个决定的后果买单。即便是在特别行动队那种纪律严苛的地方,他也在行动时拥有自主决定的自由。怎么到了季沉蛟这里,他去见沙曼就成了十恶不赦呢?

  他理解季沉蛟会担心,会生气,他可以解释,也可以哄的。但季沉蛟怎么气成了那样?六亲不认,发狂了似的。搞得他也生起气来。

  要不然他也不会一见面就踹了季沉蛟两脚。

  踹得很重,踹痛了吧?但季沉蛟吭都没吭一声,就只顾着推他,掐他下巴。

  后来那个紧得要命的拥抱又算什么?要不是特警赶来了,季沉蛟是不是要把他勒死?

  在医院待了几小时,凌猎被季沉蛟惹起来的火气差不多已经散去,一丝愧疚浮上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没着落。

  那么担心的话,季沉蛟怎么不亲自送他来医院?也不抽空来看一眼。重案队其他人也没来,他理解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现场忙得团团转。

  身为队长的季沉蛟更没时间。

  可他明知道客观情况是这样,还是独独怨季沉蛟不来。

  他暗自想,你还生什么气呢?我都不生你的气了。

  喻夜生擦眼泪时手上的针把血管扎到了,痛得大叫起来,凌猎嫌他吵,赶紧撵他走。喻夜生哭哭啼啼说:“这事我一辈子记着,喻家永远有你的位置。”

  凌猎一听喻家,头更大了。喻家马上玩完,他才不要喻家的位置!这不是在诅咒他吗!

  天亮后,一辆检察院的车停在县医院,来到病房的人很面生,制服穿得一丝不苟,进来就核对凌猎的身份。

  凌猎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猜到他们是检察院督察队的人。也对,就昨天那动静,督察队再不出来干活,也太对不起身上这身制服了。

  但凌猎在下床之前问:“季队长知道吗?”

  对方打量凌猎几秒,语气很冷,“季沉蛟已经先一步回去接受调查。”

  凌猎蹙眉,“你们调查他干什么?”

  “这不是你现在应该打听的。”

  喻夜生在门口听得横眉竖目,喊道:“凌警官舍身救人,现在身负重伤,你们还想抓他?‘浮光’的人你们怎么不去抓!”

  凌猎正在思索着季沉蛟被调查的原因,忽然听见这句“重伤”,无语地看了喻夜生一眼。

  你特么闭上嘴吧!

  那名督察显然也被“重伤”吸引,眼神带上一丝不屑,“这就重伤了?”

  这时,一辆警车冲到楼下,梁问弦飞快跑上来,正好赶上喻夜生拦着不让督察队带走凌猎。梁问弦气都来不及喘,赶紧上前,“你好,我是重案队梁问弦。”

  梁问弦这个名字有时比季沉蛟更好用,他资历摆在那里,为人又很佛,风评太好,大多数人都会给几分面子。

  果然,刚还冷着脸的督察挤出一分笑容,“市检察院督察队许将。”

  “许督察,你好你好。”

  “梁队,你也知道我们这次来的原因,季沉蛟和凌猎两位与喻氏集团、境外犯罪组织牵扯重大,必须接受调查。我依规办事,梁队就别在这个时候插手了吧?”

  凌猎挑起右边眉梢,喻夜生听得更生气了,“有没搞错?什么叫凌猎和犯罪组织牵扯重大?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的?我看你们才嫌疑重大好吧!”

  许将不悦地看了喻夜生一眼,“你就是昨天那个从现场逃出来的喻家人吧?正好,你也需要录个口供。”

  “卧槽!我输液管都还没拔!”

  梁问弦挡在双方中间,“许督察,我不是赶来拦着,凌猎是我们重案队的人,受伤送到医院,我本来就该来看他。正好遇到你们来接人而已。”

  许将很给梁问弦面子,点点头,“那人我就先带走了。”

  梁问弦却忽然伸出手,许将被拦住,眼神瞬间一沉。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梁问弦道:“许督察你们调查归调查,但也要注意一下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凌猎暂时在重案队工作,但他实际所属的是特别行动队。”

  许将:“梁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威胁我?”

  梁问弦笑道:“许督察想到哪里去了,特别行动队不也是咱们的兄弟单位吗?这样,我看凌猎现在情绪也不太对,让我先跟他聊几句?工作做通了,你们也好调查嘛。”

  许将视线在梁问弦和凌猎脸上来回扫过,“那就麻烦梁队一会儿把凌猎送下来。”

  “好,谢谢许督察。”

  人一走,凌猎立即问:“梁哥,季沉蛟被带走是怎么回事?”

  梁问弦收起面对外人的微笑脸,“昨天在榕美的爆炸,喻勤带去的人全死了,‘浮光’在场,你也在场,‘浮光’带走你,但你平安回来,几乎没有受伤。”

  凌猎微微抬起下巴,他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了,因为他是幸存者,并且幸存得十分蹊跷,所以成了督察队的眼中钉。而喻氏集团已经和“浮光”绑在一起,他又曾经是喻家的孩子,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可疑,简直像犯罪组织早早下了一盘大棋,将他藏在公安系统中。

  查他无所谓,但查季沉蛟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