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心匣[刑侦]>第105章 白事(19)

  黄易吓一跳, “沈维设计的复仇?怎么可能!傅顺安都交待了,是他想要送沈维进监狱, 才伪造录音刺激沈维, 他才是这次犯罪的推动者。”

  凌猎右手撑在桌沿,轻轻一跃,坐上季沉蛟的临时工位, 还翘起腿。

  “起初我也以为傅顺安是推动者。他的动机合情合理,人生苦短, 他与陈香里那么相爱, 却因为沈维的存在而不能在一起, 活到四十多岁, 他想将沈维从他和陈香里的生活中铲除掉。但是……这整条思路顺下来, 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沈维很蠢, 并且对朋友抱有绝对信任。”

  黄易皱起眉,“沈维确实很相信傅顺安。”

  “换做其他人可能问题不大, 但沈维, 一个在二十年前考上知名综合大学医学院的人, 一个花了十七年的时间追踪凶手的人,他的智商、思维能力我觉得不容小觑。”凌猎继续说:“而他对朋友的信任,恐怕没那么深厚。”

  “沈维对牟典培的态度, 带着点厌烦、瞧不起的意思,警方当年排除牟典培的嫌疑,他不一定就相信牟典培不是凶手, 但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查, 他既然放任牟典培出现在‘老沈盒饭’, 应该就是他确定, 牟典培不是凶手。”凌猎手指在报告上关于伪造音频的地方点了点,“那么问题来了,沈维这样一个聪明、思维清晰的人,傅顺安一拿出录音,他就会相信?”

  黄易说:“可是不用专门设备分析的话,确实听不出录音是伪造。”

  凌猎:“那我再提一个问题。站在沈维的角度,他追凶十几年,终于拿到嫌疑人的录音,虽然这录音并不能作为证据,但他会轻易因为傅顺安几句话就放弃将录音交给警察?再自己犹豫要不要复仇?”

  黄易:“这……”

  季沉蛟:“这稍微不符合逻辑。”

  凌猎笑起来,“傅顺安是律师,他的话可能对沈维有一点作用。但这件事最不合常理的地方其实在于,当天傅顺安想让沈维到车上谈事,沈维却一定要让傅顺安到店里来。沈维说忘了卢飞翔还因为生病在楼上,但他真的忘了吗?他为什么不能到傅顺安车上?因为他‘需要’让卢飞翔听见他们的话。”

  季沉蛟点头,“对,这里是最解释不通的地方。沈维是个很细致的人,他忘记卢飞翔在楼上说不过去。”

  黄易感到背脊发凉,人心的黑暗和扭曲让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打了个摆子,“如果真是这样,那沈维就是利用了卢飞翔对他的感激,把一个与案子无关的年轻人彻底拉入了罪恶中!难道他早就计划好了?帮助卢飞翔就是为了这个计划?”

  凌猎说:“这倒不一定。沈维说看到退学、绝望的卢飞翔就像看到了当年放弃学业的自己。这可能是他唯一流露的真情吧。只是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发现卢飞翔可以一用,于是让卢飞翔成了计划中的一环。”

  季沉蛟想到卢飞翔因为曾姝的道歉而想要认罪时,沈维跳出来为卢飞翔顶罪的一幕,心里不禁唏嘘。沈维,他确实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

  “陈香里家的那个佛龛。”季沉蛟算了算沈维送佛龛的时间,“可能就是沈维计划的第一步。”

  凌猎抱着手臂,赞同,“沈维查了十几年,就像傅顺安所说的,沈维在排除了其他所有人之后,必然会怀疑到他和陈香里身上。只是傅顺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晚了,并且是在沈维的推动下才意识到。”

  报告里并没有提到佛龛,因为它似乎是个无足轻重的东西,沈维送给陈香里谭法滨的佛龛,陈香里心里有鬼,无法直面这个佛龛,将它扔到阳台上吃灰。

  “佛龛是沈维计划的钥匙。”凌猎说:“沈维今年,或者更早,已经怀疑到陈香里和傅顺安身上,但是他没有证据。送佛龛有两个目的,第一,试探陈香里,坐实他的推断,第二,促使傅顺安‘除掉’他。”

  “陈香里接过佛龛的反应在沈维眼中已经是真相,从这一刻开始,沈维的计划正式启动了。我早前反复思考,傅顺安和陈香里过了快二十年躲躲闪闪的日子,怎么突然冒出让沈维坐牢的想法?傅顺安以为他自己是自主想到沈维会锁定他、迟早露馅,但他所有的‘自主’都在沈维的预判中。”

  “陈香里因为佛龛吓得魂飞魄散,情绪越来越糟糕,告诉傅顺安佛龛的事,他们因此才会讨论——沈维为什么突然送谭法滨的佛龛?难道是觉得陈香里快要忘记谭法滨了?难道是警告或者暗示?”

  “人一开始疑神疑鬼,就没有尽头了,傅顺安回忆这十几年,嗐,我们过的这是什么日子?这种见不到天日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沈维有朝一日一定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怎么办?先下手为强!不能让沈维知道我们是凶手,那我们就制造一个凶手出来。”

  “傅顺安反复推演,觉得经常出没在‘老沈盒饭’的牟典培是最合适的替死鬼。他预判沈维在得到录音后会有什么反应,愤怒?激动?沈维一定会拿着录音报警。但他一定不能让沈维报警。录音笔那玩意儿一旦作为重要线索,警察马上就能查出系伪造。”

  “所以他向沈维灌输警察无用的观念,怂恿沈维通过复仇的方式,彻底了断这桩仇怨。如果警察没有查到沈维,那没关系,沈维已经认定牟典培是凶手,不会再怀疑他和陈香里。再过一两年,他们就能‘顺其自然’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得到沈维的祝福。当然,最完美的结局是,警察查到沈维,以沈维的为人,不可能将他供述出来。他再找机会销毁掉录音笔,成为沈维的辩护律师,看似为沈维辩护,实则让法院给沈维上最严重的量刑。”

  “可是,沈维预判了他的所有预判。而且真正下药的人,不是沈维,是卢飞翔。”

  这简直不是常人的思路,黄易咽了口唾沫,手心都涌出冷汗。从警多年,他抓过不少穷凶极恶的歹徒,但这种罪恶、心计像一条毒蛇盘绕在脊背上的感觉,他还是头一回体会到。

  他艰涩地消化,问:“可是沈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

  凌猎:“明明可以向警方求助?”

  黄易张了张嘴,“他不相信警方?”

  “他相信啊,怎么不相信?如果不相信,他的计划中,警方怎么会是最重要的参与者?”凌猎说:“但是谭法滨案,他才是参与得最久的人,他对法律无法制裁傅顺安和陈香里也许有深入骨髓的理解。而且他也了解他们两个人。如果将线索告诉警方,警方会调查傅、陈,但最有可能的是,因为证据不足无法定罪。”

  黄易说:“在高强度的调查之下,陈香里也许还是会情绪失控,承认罪行。”

  季沉蛟却摇头,“我在审傅顺安时,他提到给陈香里做过很周全的心理建设。如果警方从常规方向入手,很难打破他们的防线。真正给他们施与精神压力的,是沈维。从佛龛开始,在每一个他们预想不到的节点引入警方,让警方去查音频的问题、查两人同居的线索,直到陈香里崩溃。”

  黄易看看自己的手臂,那里已经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个人,太,太可怕了。”

  凌猎:“一个为了真相放弃自己人生的人,追踪十七年的人,用‘可怕’来形容他都太浅。”说着,凌猎从桌上翻下来,拍拍手,“不过这些都只停留在推理阶段,没有证据,恐怕也不可能找到证据。”

  黄易想了想,“至少谭法滨的案子破了。”

  季沉蛟蹙眉,“但沈维的恶在于,他把一个本来和案子无关的人卷了进来。卢飞翔的人生被他的计划改变了。”

  “但卢飞翔下药是事实。”凌猎此时显得有些冷酷,“你要共情一个下药的人吗?”

  季沉蛟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一名刑警跑来说,沈维在审讯室门口,说是想跟凌老师聊聊。

  凌猎:“和我?在审讯室?”

  和以前几次见面时不同,沈维此时眉心舒展,仿佛放下了一个巨大的担子。他笔挺地站在走廊上,朝凌猎露出微笑。黄易都愣住了,没想到沈维还能笑得这样温和。

  凌猎说:“我们是不是选错地方了?这里是审讯室。”

  沈维摇头,“就是在这里,我是来认罪的。”

  凌猎:“认罪?认什么罪?”

  “唆使?下毒案的主犯?”沈维摆摆手,“我的法律知识还是太浅薄了,等以后到了检察院,让检察官写一个正确的起诉罪名吧。”

  审讯室的各个机器打开,灯照在沈维脸上。他如释重负,却又背负上新的担子,这担子很沉,不比他扛了十七年的轻松,因为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漫长人生,被他毁掉的人生。

  “我没有说实话,那天傅顺安来给我录音的时候,我知道卢飞翔就在楼上,我故意让他听见。是我唆使他给牟典培下药,他不过是感恩我的照顾,被我洗了脑。应该被送去检察院的是我。”

  凌猎露出很震惊的神情,转动着椅子说:“你下了很大的一盘棋啊。”

  沈维苦涩地笑了笑,“为了让犯罪的人承认罪行,我不得不牺牲掉良知。”

  凌猎说:“傅顺安的所有举动都在你的预判之中吧?”

  沈维点点头,片刻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将傅顺安这头白眼狼带到我大哥面前。”

  年少的沈维从未想过,从小过着贫寒、被排挤、没人爱生活的同学,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环境中,会疯狂地吸收这个环境里所有的养分,妄图占为己有。陈香里就是傅顺安眼前最甜蜜的蜜,他们合伙害死了谭法滨。

  但不管是沈维自己,还是当年的刑警,都没有太注意他俩。

  直到去年,沈维才发现陈香里和傅顺安相处时有种莫名的气场。他跟踪了他们,发现陈香里很自然地坐进傅顺安的车。

  他们在一起了?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演戏?

  他追凶十几年,嫌疑人被挨个排除,没有凶手吗?

  很快,他就想到了那个最接近真相的可能。他感到精神世界崩塌,最好的朋友和“嫂子”夺走了他唯一的亲人,还将他玩弄于鼓掌。

  他要揭穿他们,可怎样才能让他们露出破绽?承认罪行?

  计划在今年渐渐成型,傅顺安比陈香里理智聪明,他要从陈香里入手,让陈香里反复向傅顺安传递恐惧、人生无常。

  他去寺里随便请了个佛龛,但迟迟没有行动。因为他的计划里包含一个罪恶的支线——他必须利用卢飞翔。

  卢飞翔就是他,他救卢飞翔的时候,抱着的是让卢飞翔继承自己救死扶伤理想的愿望。卢飞翔正在准备自考,也许很快就要回到学校。

  去掉这条支线行吗?他冥思苦想,发现不行。卢飞翔必不可少。

  计划开始的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个恶魔。看到陈香里因为佛龛而脸色惨白的样子,他内心涌出快意。

  原本,傅顺安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虽然不能和陈香里名正言顺在一起,但多少已经习惯了。可陈香里哭着告诉他佛龛,又衍生出诸如世事无常的恐慌,傅顺安也渐渐着急起来。

  人一着急,就会寻找出路。

  傅顺安又怎么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出路,其实是沈维经过反复推演,给他布置好的死路?

  卢飞翔生病也是沈维的手笔,他在卢飞翔的食物中下了泻药,卢飞翔身体不适,他调坏温度计,让卢飞翔以为自己感冒发烧。

  他将傅顺安引到店中,故意大声说话,目的就是让卢飞翔完整听到。

  卢飞翔最大的特质就是感恩,尤其他是唯一一个伸出援手的人。卢飞翔轻易偷到录音笔,当然是因为那是他故意让卢飞翔偷到。

  至于用百.草.枯下毒,则是个意外。

  沈维无法预判到牟典培会买百.草.枯,并带到店里来。他已经准备好了别的毒药,就等卢飞翔发现。

  但卢飞翔先一步盗走了牟典培的百.草.枯。

  凌猎问:“牟典培有什么必须死的理由吗?”

  沈维愣了下,然后笑着摇头,“我知道,他不是凶手。”

  “但你还是想要杀死了他。”

  “……我没有办法。”

  “计划完全按你的思路顺利进行,法律无法制裁你,你何必来找我‘聊天’?”

  沈维沉默了很久,“我做这么多,确实是想在制裁傅、陈的同时,把我自己摘出来。但是刚才在楼下看到小卢对他同学说的话,我忽然感到,自己比傅顺安还要罪大恶极。他其实可以回到正路上,是我让他犯下的错再也不可能被弥补。我……我应该做点什么。”

  沈维后来还说了很多细节,和凌猎起初推理的差不多。

  “牟典培不是因为小卢下药而死,这可能是给我和小卢的一个机会。我是主谋,我唆使小卢,请你们这样记录吧。”

  案件经过沈维已经交待得很清楚,黄易正要带沈维离开。凌猎却忽然说:“等一下。”

  沈维转身:“还有什么事?”

  “你调查了十七年,应该也深入了解过毕江的案子。”凌猎双手合拢,垫在下巴下方,“有什么想法?”

  沈维重新坐下,“是模仿作案,凶手绝对不是陈、傅。而且我觉得,毕江很可能是在国外打工期间,知道了什么秘密被灭口。”

  凌猎蹙眉,“L国?”

  沈维点头,“我擅长使用排除法,毕江出国前后的人际关系我都调查过,他和我哥不同,我哥有很多敌人,但毕江性情温和,没什么进取心,更没有挡任何人的路。排除掉国内,那就是他在L国树敌。但我还是从他的性格出发,觉得他树敌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他自己很可能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杀身之祸,那就有可能是他在无意之中得知了某个秘密,他必须死。”

  凌猎说:“可是他已经回国……”

  沈维:“这就是关键的地方。就算他知道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已经离开L国,对方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

  两人异口同声:“因为那个人也回国了!”

  沈维呼出一口气,“这就是我的结论。”

  凌猎:“感谢。”

  “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沈维说:“其实那天你来请我吃西瓜,就已经看清我在这个计划中的位置了吧?”

  凌猎耸耸肩,“你还想见我?”

  沈维笑了声,“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我再说一个我的想法。”

  “请讲。”

  “殡葬白事行业,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凌猎挑眉。

  “我并不是说所有,但是你肯定知道那个著名的案子——殡仪馆从业者杀人烧尸。从事这个行业,接触大量尸体,又有接近焚化炉、墓地的先天便利,确实给一些犯罪者毁尸灭迹提供了方便。”

  “我并不是贬低这一行,我大哥就是殡葬行业里的翘楚,我只是阐明一个事实,这个行当里,利用规则、便利来清除犯罪痕迹,比其他行业来得更加容易。”

  沈维被带走后,凌猎还坐在审讯室里,琢磨着沈维给出的两个信息。给卫之勇侦破陈案的任务现在只完成了一半,要找到杀害毕江的凶手,才算彻底破案。

  审讯室的录像设备还开着,黄易走的时候忘了关,季沉蛟从监控中看到凌猎坐着没走,索性也继续看。

  这是个很特别的视角,通常审讯室里的氛围都剑拔弩张,此时却只有凌猎一个人闲闲地坐着。

  凌猎在想什么?

  季沉蛟忽然想起有一次去一个镇里查案,安巡下了解剖台,就迫不及待拿出手机看监控,边看边笑。他斜了一眼,发现是个静止不动的视频。

  这有什么好笑?

  安巡注意到他在看自己,连忙说:“队长,快看我女儿!”

  季沉蛟:“……”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原来安巡说的女儿是只娇气的布偶。安巡在家里装了摄像头和全套猫咪智能设备,出差时、太忙不能回家时,就通过摄像头看猫。

  季沉蛟那会儿不大理解,现在看着审讯室里转着椅子的凌猎,福至心灵地接收到了看“猫”的乐趣。

  “猫”转着转着似乎发现摄像头还在工作,走过去,凑近,脸占据整个监控,然后下一秒,监控黑了。

  季沉蛟遗憾地叹口气,决定下楼去亲自看“猫”。

  凌猎关掉监控后倒是更加惬意,腿都翘桌子上了,季沉蛟往门口一站,他迷迷瞪瞪地看过来,那模样别人看了估计得觉得是在犯傻,但季沉蛟一眼看出来,这是凌猎想事儿的表情。

  季沉蛟走过去,拍掉凌猎的腿,“在人家的地盘,有点坐相。”

  凌猎不情不愿收起腿,“那你重案队是我地盘么?”

  “?”

  “我在重案队支腿你就不干预。”

  季沉蛟一想,啧,他是被这只“猫”给拿捏住了吗?

  季沉蛟到了,凌猎就不在审讯室窝着了,要跟他出去喝咖啡。季沉蛟奇怪,“你不是不大爱喝咖啡?”

  凌猎:“星爸爸里就没有其他饮品了吗?我还想吃蛋糕。”

  季沉蛟本来以为自己又要被宰一顿,进了星爸爸,凌猎却抢着付钱,给他点一杯卡布奇诺超大杯,给自己点杯星冰乐,外加两份甜点。

  季沉蛟狐疑地看着凌猎,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夭寿了?“猫”请主人家喝星爸爸?

  凌猎还要跟他碰个杯,“小季你躲啥?”

  小季:“……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凌猎像个退休老头似的摆手,“丰安县的案子是我拉着你查,对不对?这事本来跟你没关系。”

  话是事实,但季沉蛟听着觉得总有哪儿不舒服。

  是因为那句“跟你没关系”?

  凌猎:“查到这儿,谭法滨案算是找到真相了,还剩下毕江案,沈维刚才给了我一些思路,阶段性进展,请小蛇喝杯咖啡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沈维提到的殡仪馆从业人员杀人是个真实的案子,当时很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