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心匣[刑侦]>第39章 双师(39)

  “这个派出所是出事后迁过来的, 以前这边没有派出所。”副所长指着与华灯街一巷之隔的派出所,“我们不是没有行动, 案子侦破不了, 我们也在想办法让相同的事不要发生,你看,这些监控我们每年都会维护。”

  沈栖抬头, 看见斜上方的摄像头。作为时常与监控打交道的技侦,他了解大部分摄像设备, 这里安装的是新款, 覆盖范围广、清晰度高。看得出苍水镇警方的确是痛定思痛。

  “哎, 新的悲剧是杜绝了, 但一想到凶手逍遥法外, 我这心里还是难受。”副所长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实地讲述他们接警后如何行动, 刚赶到时现场有多混乱。

  “在这一带混的人对生死都没多少敬畏,他们平时群殴都能把人打个半死。一听有尸体, 全都冲上去看稀奇。要是换个地方, 说不定还能多留点痕迹, 在这儿,痕迹留不下来。”

  副所长停下脚步,“是这家店的老板发现尸体, 那装尸体的纸箱就是他家扔出来的。”

  沈栖看了看,居然是一家剧本杀店。十二年前哪来的剧本杀?

  “我是说位置。”副所长解释道,原本在这里的是一家烤鱼店, 刚开, 连空调都是才装的, 结果门后出了案子, 尸体还在自家箱子里,老板觉得不吉利,开了不到半年就关了。门面几易其主,生意都做不起来,直到现在的老板接手。

  副所长觉得这家剧本杀很缺德,选这门面就是为了吃唐红婷的人血馒头,人气最高的主题正是高中少女遇害,不少年轻人都去玩。

  沈栖不予置评,转身看见一家鸡汤抄手,这家之所以吸引他的目光,是因为招牌很老了,与旁边几家店格格不入。

  副所长语气里带着一丝对于家乡的自豪,“那家可是我们这儿的老字号,开了几十年了,汤都是用真的土鸡炖的,不像别人用调料包,有时间你和季队可以去尝尝,那鸡炖烂了,淋上小米辣做成手撕鸡,和鸡汤抄手一起吃,简直一绝。”

  沈栖正想说以后一定去,就接到季沉蛟的电话,“哥!”

  季沉蛟声音有些急,“到华灯街了吗?”

  沈栖一喜,“来好一会儿了,哥,我听你这语气,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了?”

  “我正在过来的路上。昨天没仔细看,那条街上有哪些开了十几年的老店?”季沉蛟说:“算了,你给我开视频。”

  沈栖说:“这就巧了,副所刚给我介绍了一家,还让咱们有空去吃呢。”

  说着,沈栖打开摄像头,“喏,就是这家,孙姐鸡汤抄手。”

  季沉蛟一踩刹车,将车停在路边,紧盯着手机。沈栖边走边拍,镜头晃得很厉害,但他还是看清了那斑驳老旧的招牌。

  鸡汤抄手。

  鸡汤。

  王回强说过,刘玉纯炖的鸡汤很好喝,是当年在苍水镇学的。牛肉加工厂的老工人说,刘玉纯时常往华灯街跑,可能是去帮厨。

  刘玉纯很可能在这家鸡汤抄手店工作,不,学习过。而时间正好覆盖了唐红婷遇害的时间!

  季沉蛟感到血液正在翻涌,一条极细的线在脑海中穿过。经过前期繁杂的排查,他似乎终于要摸到刘玉纯案的真相了。而这真相也许会勾连起另一个埋没了十二年的真相。

  看见季沉蛟的车,沈栖赶紧跑过去,“我刚去店里问了,老板和主厨今天去乡下买土鸡去了,店里都是年轻人,他们给老板打过电话,老板正在往回赶。”

  季沉蛟点头,大步向鸡汤店走去。

  在店里忙里忙外的是老板的孩子和侄儿,案发时他们都只有十多岁,正逢暑假,有时会到店里帮忙。季沉蛟拿出刘玉纯年轻时的照片,两人都说没见过。

  季沉蛟又问:“你们口碑这么好,有没有人来当学徒?”

  两人憨厚笑笑,有些得意,说挺多的,有的白天来,有的晚上来,他们和白天来的熟,晚上就被赶回家了。

  季沉蛟明白了,刘玉纯白天要在牛肉加工厂上班,只有下班后才能来,俩孩子没见过她也正常。

  等了半个小时,老板孙姐终于回来了,她五十来岁,干练、粗犷、嗓门大,一进门就喊:“哪位警察找我?跑得我这一身汗!”

  很多人不喜欢与警察打交道,能躲则躲,孙姐却是个热心又豪爽的人,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立即回来,看季沉蛟时也是满眼的坦然。

  等孙姐时,季沉蛟就从小辈们口中了解到,孙姐遇人不淑,嫁了个酗酒好赌的人渣,生下孩子后还被家暴。孙姐想离婚,娘家人和婆家人都不让,继续生活,丈夫就继续打她。

  她也横,提着菜刀追着丈夫砍,必须离婚。丈夫竟然打不过她一个女人,终于离了婚。

  离婚往往不是悲剧的终点,很多人就算名义上摆脱了人渣,人渣仍会纠缠不休。但孙姐就厉害在她身体好、会打。前夫被她打怕了,再不敢招惹她。

  后来她起早贪黑开店,赚了不少钱,自己和孩子的生活越来越好。前夫则输得精光,想找她给钱,又被她追着打,从此远离了她的生活。

  孙姐还帮助了不少像她一样被家暴的妇女,常跟受欺负的女人说:你就不能忍让,他们不过是欺软怕硬,一个个酒鬼赌棍,老娘豁出命,你看他怕不怕!

  不过孙姐“闲事”管多了,还是吃过亏。她的腿被镇里一个男人打折过,季沉蛟看她走进店里,速度不减,却是一跛一跛的。

  “您认识这个人吗?”季沉蛟拿出照片,“她叫刘玉纯,从主城来的,十二年前在牛旺工作。”

  孙姐细看几秒,“这不是纯子吗?她咋啦?”

  小镇的人不像主城那样关心“美帽皇后”案,孙姐一看就是不知道刘玉纯已经遇害。

  季沉蛟心中一定,“她在您这里当过学徒?”

  孙姐哈哈大笑,连忙摆手,“她跟我学过怎么熬鸡汤,但她不是学徒,我们是互相学习,她做的凉面特别好吃。”

  孙姐滔滔不绝讲起十二年前那场相遇。

  刘玉纯第一次出远门,即便只是到一个小镇,也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充满好奇。她的工作很单调,在车间学习如何加工牛肉,在厂旁边的宿舍休息。工友们没事会打牌,她不喜欢。安顿下来之后,她尝试着在镇里游逛。菜市场、百货商店、小学、书店,哪里都去过。

  工友们说不要去华灯街,因为全镇不学无术的人都聚集在那里。但她到底没忍住好奇心去了。

  华灯街没她想象的糟糕,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来到孙姐的店,吃过抄手后一下子就被浓郁的鸡汤迷住,想跟孙姐学习。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一边交流做菜,一边聊起各自的人生经历。孙姐很羡慕她有个老实温和的丈夫,她则邀请孙姐以后去主城玩。

  鸡汤店二楼有床,刘玉纯总是晚上来,有时待得太晚,回去不安全,孙姐说不嫌弃的话就在二楼住。刘玉纯便留宿过好些晚上。

  季沉蛟立即问:“唐红婷遇害那天,刘玉纯在不在?”

  孙姐愣了下,“这我记不得了。你们是查那个女孩的案子?不可能的,纯子都不认识她。”

  季沉蛟回头看副所长,副所长说:“我们排查的人里没有她,我记得很清楚。”

  季沉蛟:“您还记不记得,刘玉纯最后一次来帮厨大致是什么时候?”

  孙姐想了好一阵,“反正也是夏天,太久了,我确实记不清楚了。”

  “那我换个问题。你们聊过唐红婷遇害这件事吗?”

  短暂的沉默后,孙姐突然道:“啊!我想起来了,那姑娘遇害后,纯子只来过一回!”

  季沉蛟追问:“她说什么?”

  “她说被吓到了,暂时就不来了。”孙姐说:“咱也理解不是,别说她,我都被吓到了,我这店还关了几天呢。不过你们现在提起来了,我咂摸着才有点遗憾。”

  “遗憾?”

  “她还邀请我去主城玩呢,但那事情来得匆忙,我们也没留个联系方式啥的,再也没见过了。”

  回派出所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但车里的气氛竟像重案队会议室一般紧张。

  下车时,副所长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意,“主城那桩案子难道真的和唐红婷有关?这次是不是能把十二年前的凶手也一并找出来?我,我……”

  “副所。”季沉蛟拍了拍副所长的肩,“我们将尽一切可能还原真相。”

  手机、笔记本组成一场视频会议,得知季沉蛟和沈栖在苍水镇找到突破口,席晚等人顿时振奋。

  “也就是说,唐红婷遇害当晚,刘玉纯很可能在现场。她要么目击了唐红婷被杀,要么……她自己就是参与者?”连安巡也加入讨论,“不过刘玉纯是凶手的可能性很低啊。她和唐红婷无交集,而且她不像是能动手的人。”

  沈栖说:“目击吧?鸡汤店的二楼能看到下面发生的事。”

  “但当时全市都在关注这起案子,她为什么没有告知警方?不仅是当时,直到现在,直到她遇害,她似乎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梁问弦说:“不合常理。”

  席晚反驳:“我觉得可以理解,刘玉纯性格内向,看到这种事,她肯定害怕啊。告诉了警方,需要上庭作证,她不就暴露了吗?只有一个被害人,以现在判死刑的难度,基本不可能判死刑,到时候判个无期,加上减刑,出来报复怎么办?”

  梁问弦:“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你忽略了一个问题,在刘玉纯的认知里,也许杀人就该判死刑。她可能并不明白量刑原则。”

  席晚:“你杠我。”

  梁问弦笑了声,“正常讨论,是吧队长。”

  季沉蛟之前一直没说话,后背陷在椅背里,十指抵在一起,“在两起案子确实有关系的前提下,刘玉纯目击的可能比亲自参与大。但是,我刚在想,刘玉纯如果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而凶手知道她的存在,为什么过了十二年才灭口?”

  派出所和重案队的两处办公室一齐安静。

  沈栖好一会儿才说:“凶手最近才发现刘玉纯?”

  季沉蛟摇头,“就像一个案子,它刚发生时最容易侦破,越久越难。凶手在十二年后发现有一个目击者?概率太低了。”

  梁问弦赞同,“而且前面十二年都没无事发生,突然杀掉刘玉纯,不是让他更容易暴露吗?”

  沈栖抱头,“这……”

  “你们认为刘玉纯是凶手?”安巡说:“有人为唐红婷报仇?”

  季沉蛟没有下任何定论,只道:“我记得当年的调查报告里提过,凶手可能不止一人。”

  梁问弦清着嗓子,“我来总结一下,在两起案子有关联的前提下,有如下可能。”

  “第一,刘玉纯目击了唐红婷遇害,十二年后被灭口。”

  “第二,刘玉纯是凶手,十二年后有人为唐红婷复仇。”

  “第三,刘玉纯参与凶案,但是不是凶手存疑。被杀还是因为……内部灭口?”

  沈栖倒吸一口气,“我想到了斜阳路的案子。甘鹏飞和辛易平不就是奔着内部灭口去的?”

  安巡哆嗦一下,“不会真的和记克有关吧?刘玉纯也是‘观察目标’?”

  两起案子的关联似乎又强了些。季沉蛟站起,整了整衬衣,“说不定还有别的可能。先围绕唐红婷来查吧,我去一趟苍水中学。 ”

  夏榕市的几所重点高中每年考上名校的学生不计其数,只上了一本线的在自个儿学校都算差生。但是在与主城相隔两百来公里的苍水镇,学生们读到高中毕业就算到头了,进城务工也好,留在镇里做点小本买卖也好,大学?就算有人考上,去的也几乎是二本、民办。

  但这也不是说整个苍水镇就没有天资聪颖后天刻苦的学生,可市里重点高中抢生源,成绩不错的学生往往经过中考考到主城。有的成绩差一点,但家里有钱,也愿意让孩子读书,勒紧裤腰带交赞助费也要把孩子送城里去。

  久而久之,苍水中学的高中部剩下什么学生便显而易见。

  季沉蛟到的时候,正是上课时间,但陆续有学生校门口出来,看样子不是去哪儿闲逛,就是有架要打。门卫像是早就见怪不怪,也不拦着他们。

  校园里有好些女生结伴成群,吃吃小吃,聊聊八卦。

  教学楼很旧了,至少十年没有粉刷维修过,也不知道十二年前,苍水中学是不是也是这般光景。

  唐红婷在这里应当很孤独,是被排斥的另类。所有人都得过且过,学习是最不重要的事。只有她,将学习当做改变命运的手段。一次不行,她竟然回到这里,还想再试一次。

  季沉蛟没有立即找校方,而是独自在校园、教室之间感受。

  在现有的记录和记者们的春秋笔法里,唐红婷不合群,过于看重成绩,人品也不怎么好。倒是有几个与她关系不错的女生,但这种不错似乎也只是停留在多说几句话、偶尔一起回家、去过唐红婷家而已。

  没人知道唐红婷高中三年和复读的一个月内心到底在想什么,她一定有非常坚定的决心,支撑这种决心的是离开小镇,改变人生。

  可她终究是个少女,她有没有其他的精神支柱?

  时间是最高不可攀的障碍,又是最厉害的“清道夫”,将原本存在的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不给后来者一点窥探秘密的机会。

  季沉蛟忽然感知到一种无用的懊恼——假如十二年前是他的重案队第一时间来到现场,假如那时就有现在的侦查技术,凶手是不是早就落网了?

  这种假设没有任何意义,就如季沉蛟知道连这懊恼也是无用的,可人与机器的不同就在于,再理智的人也会受到情绪影响。

  沈栖也在校园里转,看见季沉蛟正在发呆,喊道:“哥,你干嘛呢?”

  季沉蛟回过神,摇摇头,“联系校方了吗?”

  “这不等你吗?万一你打算卧底。”

  季沉蛟:“你给我严肃点。”

  副校长姓关,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得知警察的来意,叹了口气,“当时我是唐红婷的英语老师,这眼看着我都要退休了,案子还没破。”

  季沉蛟本想经过关校长找到当年的老师,既然关校长自己就教过唐红婷,那自然得多聊聊。

  “我看过唐红婷的成绩单,英语是她的强项。”季沉蛟说。

  关校长笑笑,“是,一进校她的英语就很突出。你们可能不知道,她中考成绩是过了市里重高线的,而且英语特别好,本来可以招去一中还是二中。但她家里有老人,她才留下来。哎,如果她去了,以重高的师资力量,她肯定能上重本。不复读的话,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季沉蛟没有打断,但其实沈栖跟他提过这一点,是当时媒体报道的。可唐红婷和奶奶争吵的报道发出来之后,人们的声音已经反转,说她不孝、心理阴暗,就连为了照顾奶奶没有去市里念书,也被解读为没有眼光、洗白。

  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需要什么洗白?

  关校长显然对这位已故学生有不一样的感情,语气中的惋惜越来越明显,“我带了她三年,她不怎么合群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不合群也好,我们学校培养不出好的大学生,她自律、有明确目标,这是好事。”

  “而且她虽然孤僻了些,却不跟人起冲突,有什么事她就躲着,我们学校有些男同学跟社会上的人混,连他们都不爱找她,因为她太闷了。”

  季沉蛟对这一点有疑问,副所长和很多警察都认为凶手很可能在混混之中,只是没有证据。关校长却认为唐红婷和混混毫无交集。

  季沉蛟问:“当时您有没有猜测过凶手是谁?”

  关校长沉默须臾,“我猜不到,但我觉得,和我们学校的学生没有关系,他们纪律是挺差的,但是杀人害命,这不至于。华灯街那地方乱,说不定是抽烟的犯了瘾,这么多年了,死在哪里了也说不定。”

  凶手是流窜的“瘾君子”,这也是当时就提出的一种可能。但季沉蛟渐渐察觉到关校长执意认为唐红婷与混混没有关系的原因——她不愿意看到凶手来自学校这样的结果。

  每个人都容易站在自己的立场,有意或者无意隐瞒细节。时至今日,关校长仍然有所顾虑,那十二年前呢?是否有更多细节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被藏了起来?

  它们看似只是细枝末节,可也许就是这些尘埃覆盖在了真相之上。

  季沉蛟继续与关校长交谈,问唐红婷前后两届学生的资料现在还有没有。关校长很快找来,既有最后的毕业照,也有入学登记照。

  登记照上,十六岁的唐红婷表情木讷,没有笑。十八岁的毕业照上,唐红婷却和周围的同学一样笑得天真灿烂。

  那也许不是为了拍照而强装出来的笑。

  警方的调查记录上有三个打上“朋友”记号的女生,季沉蛟都在照片和资料上找到了她们,跟关校长打听她们的近况,关校长指着其中名叫“米薇”的一位说:“我只知道她还在镇里,开了家书店,就在学校对面那条街,做学生生意。”

  要找到其他两位女生也不难,季沉蛟继续翻看照片。他并没有刻意去记这些资料,也没有明确的找寻对象,只是通过翻看照片,一边整理已知的线索,一边与关校长聊天。

  “这是当时的校长吧?”季沉蛟指着每张毕业照中间的中年男人说,“退休了?”

  关校长稍微顿了一下,“嗯,陈校长人很好,离开我们学校好多年了。”

  忽然,季沉蛟的手一顿,目光落在一张登记照上。照片里是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扎着单马尾,脸颊瘦削,不漂亮,五官比较秀气,下面的名字写着:李心贝。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眉眼似乎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