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约而同撂下筷子追上去,原清濯则去前台结账。

  出了餐馆,纸钱味儿越来越呛鼻。原榕撩开厚重的军绿色棉布帘子, 矮身进了店门, 廉价质感的檀木类香气混同着缭绕的细雾扑面而来。

  他打量着店里和想象之中完全不同的陈设,在铺满金元宝与冥币的矮桌旁站着一个掉漆黑木柜子,透明橱窗里放着一座金色的招财猫。

  店主人坐在收银柜前面抽烟,视线瞟到原榕清瘦高挑的背影, 便哑着嗓子问:“小伙子, 想买什么?”

  原榕指了指不远处的华一鹤:“老板,我和他一起的。”

  店主人说了句行,继续抱着手机刷小视频。

  紧接着齐逾舟和王钦川也进来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到原榕身边, 紧张地盯着华一鹤的举动,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行为, 只是买了一束花,外加找老板要了一张纸、一支笔, 写了几行简短的字。

  原榕看着身旁金闪闪的纸元宝, 小声问道:“要不我们也给那个同学买点儿?来都来了。”

  “你怎么想的,”王钦川及时阻断他的想法, “现在都严令禁止明火上坟了。”

  “那为什么会有这么浓的烧纸味道?”

  “这里这么偏僻,他们就算烧了, 警察也不会管到这里来吧, ”王钦川思忖道, “不过你还是别冒那个险了, 万一没经验把林子点着了, 你就等着哥几个去局子里给你送饭吃吧。”

  原榕撇撇嘴, 打住了买冥币的想法。

  他们走出殡葬店,天空又飘起了小雨,不远处的原清濯正撑着伞打电话,不知道在和谁交谈。

  他看到原榕一行人出现后便挂了电话,微眯着眸子道:“走吧。”

  华一鹤走在最前面带路。

  半山墓园,顾名思义就是把半山腰的斜坡铲平,专门用来埋人做陵园。这里极度偏僻,阴风阵阵,往山上走的台阶全都是碎砖烂瓦,混合着雨水变得黏滑稠湿。

  要是从前,原榕一定是被迫给原清濯撑伞的那个,今时今日地位调转,他也能好好享受一把被服侍的感觉。再看原清濯那双皮鞋沾了泥水,和他刚出现时一尘不染的精英形象大相径庭。

  “偷着乐什么?”

  原清濯伸出手臂揽住原榕的后颈,微微俯身,那条精致的墨蓝色领带在原榕眼前荡啊荡:“看到什么好玩的了,也跟我说说。”

  原榕一把拉住他的领带往下拽,卖关子道:“没什么,反正跟你没关系。”

  原清濯险些被他带了个踉跄,脸上的笑意顿了一秒。

  他捏了捏原榕的侧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语气贴在他耳畔说:“现在是在外面,我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不过回到家就两说了,你说是不是?”

  原榕躲开他作乱的手:“又威胁我,你……”

  这个你字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齐逾舟痛苦的呻i吟。

  “逾舟!”

  王钦川离齐逾舟最近,当即丢掉伞把他从地上扶起:“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走在前面的三人也齐齐转身,向着他看来。

  “艹,刚才头忽然晕了一下,没踩稳就摔了,”齐逾舟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拽着身上脏兮兮的校服,疯男嫌弃又烦躁地说,“我一般不吃饭的时候就爱这样儿,后面应该不能往前走了,要不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你们吧。”

  他抚额靠着路旁一块石碑休息,看上去状态不佳。

  众人面面相觑,原清濯拧眉:“估计得吃些东西垫一垫,你们谁身上带吃的了?”

  没一个身上带了的。

  原清濯点头:“那我下去买点儿送上来,你们看住他,如果流汗流得特别严重就给我打电话。”

  他看了眼原榕,把伞塞到他手里,然后淋着毛毛细雨原路返回。

  原清濯的话很有权威性,齐逾舟就蹲在原地乖乖不动,好奇道:“原榕,濯哥怎么这么懂啊,我记得他也不学医啊。”

  “这跟医学关系不大吧,”原榕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我小时候也犯过类似的情况,所以他略懂一点。”

  王钦川半蹲下来和齐逾舟平视:“兄弟平时看着这么壮,没想到也有今天。”

  “放屁,这个和壮不壮半点儿关系没有,你懂什么。”齐逾舟白了他一眼。

  三人争辩了一会儿,原榕忽然说:“不对啊,怎么还少一个人?”

  “少谁了?”

  “一鹤!华一鹤去哪儿了?”

  齐逾舟插嘴:“你们刚刚没看见吗?他嫌我们太慢,已经往前边那条路去了。”

  剩下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黑漆漆的泥路上鼓起左一个右一个的坟包,弯曲地延伸向看不到的尽头,间或有零星的火点在闪烁,转瞬又被雨水扑灭。

  此刻没人说话,依稀能听见遥远的哭丧声,有三两个行人拖着沉重的鞋从林子里走出来,面部浮肿地匆匆离去。

  冷风灌入少年们的衣领,激得他们直打抖。

  王钦川看着眼前这一幕,头皮有点发麻,他看到原榕已经撑伞往那边走了,当下喊道:“原榕,你去干什么?快回来!”

  “我去找一鹤,”原榕挥挥手,“没事儿,我手表能打光照路,不用担心我。”

  他就真的一点儿不害怕地消失在两人面前。

  现在就剩下他和齐逾舟俩人了,王钦川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一时间陷入犹豫。

  “你也想跟上去看看?”齐逾舟无力地摆手,“那你就去呗,我就在这等着你们,你也不用担心我,我又不怕鬼。”

  怕鬼……

  王钦川头皮更紧了,他迟疑了几秒钟,最后还是说:“你在这好好待着,我也去前面看看。”语毕,他快速往原榕离开的方向追去。

  华一鹤的朋友家境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没想到这个十七岁就意外殒命的少年在死后也没有得到优待,只是被家人随便在公共墓区找了个地方埋了,连碑都不肯花钱立。

  不过现在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墓碑,那是华一鹤出钱买的,上面只写了他的名字与年龄,连像样的照片都找不到一张。

  原榕找到华一鹤的时候,他就站在墓碑前垂着头,地上放着被雨水和泥土埋了一半的信,外加那束白色的花。

  “一鹤,”原榕试探地走上去:“你没事吧。”

  华一鹤沉默良久,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你觉得呢?”

  就这么一眼,霎时让原榕的心跳狠狠滞缓了一拍。

  “你,你你你,你怎么……哭了?”

  他连忙慌不择言地安慰起来:“我没想到你这么在乎这个朋友,其实,这世上还有更多关心你的朋友在,有我,有钦川,齐逾舟……一年过去了,你或许该试着走出来了。”

  华一鹤定定地看着墓碑,没有接话。

  原榕眨眨眼,微低着头和冰冷的石块问好:“你好,叶寒同学,我是原榕,是一鹤的同桌。虽然之前和你不怎么熟,不过,一鹤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华一鹤通红的眼眶里浸满了泪水,他轻声反问:“谁跟你说他是我的朋友?”

  原榕愣住了。

  “我们两个,是一对。”

  华一鹤唇角自嘲地勾起:“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什么?

  他喜欢他??

  原榕双目微瞠,接连后退几步,如遭雷击:“不对,叶寒明明是男生,我记得你们两个成为朋友之前,你还总是喜欢欺负他……”

  “你说得对,我就是欺负过他,”华一鹤闭上眼,“但我的喜欢也是真的。”

  一字一句的肯定,无一不在精准地叩击着原榕的三观。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在兄长严格管控下没有接触过任何正儿八经恋爱教育的高中生来说,华一鹤这些坦白的信息量令人难以承受。

  不是,还能这样的吗?

  原榕微张着嘴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和他作对?这不合常理。”

  谁会天天找喜欢的人麻烦,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华一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失神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低声自语:“是啊,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作对?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明明、明明那么喜欢他。”

  “……”

  原榕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疯了。

  那这么说来的话,华一鹤其实相当于失去了一个男朋友?

  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什么了,只是皱着眉胡乱地问:“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

  “我不知道。”

  华一鹤用力抹了把眼睛,声线哽咽,语无伦次:“我不清楚是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我一定喜欢他,我现在只想让他回来,我特别想他,特别地特别地想。”

  说到后面,他的嗓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原榕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

  “他要是能听到,也一定会想你的。”

  原榕叹了一息,上去轻轻拍着华一鹤的背,后者比他稍高一些,看起来却是如此的脆弱,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掉。

  华一鹤掩面流泪,一点都不像个已经过了十八岁的成年人,他一点一点地往外倒着真心话:“我后悔自己攥着自己不值钱的自尊,好多话没来得及和他说,我现在特别想让他听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听到吗?”

  他讲出来的全是懊悔与自责,他说自己一想起叶寒的死就难受得喘不上气,原榕沉默地听完全程,期间有几次也被他带的鼻子酸了起来。

  到最后他不敢再继续听下去了,慌乱地离开叶寒的碑前,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就算他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想到叶寒和华一鹤竟然是这种关系。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疑问又在他脑海中产生。

  男生和男生要怎么谈恋爱啊?

  如果需要做牵手、接吻、拥抱这些亲密动作怎么办?

  原榕冥思苦想,脑子里拟了两个人做这些动作,越想越尴尬。

  怎么想都不可能……所以男生之间到底怎么谈恋爱?

  他这纯属是纸上谈兵,毕竟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连和女生交往的经验都没有,男生就更别提了。

  正想着,迎面撞上来一个黑影,两人猝不及防地跌在一起,又齐齐往后倒退。

  “卧槽,好痛!”

  “……钦川,是你吗?”

  “原榕?”

  黑暗中的王钦川一喜,立马扑上来一把搂住他:“可算是找到你了,华一鹤呢?”

  “他……”原榕斟酌着,“他现在心情不太好,我们还是再给他一点私人空间吧。”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活人,王钦川可算是不想再撒开手了,他使劲儿贴着原榕的身子,百依百顺地点头:“行,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回去!”

  这个姿势不可谓不亲密,恰好原榕又在想这个问题,所以他自然而然注意到两人紧贴的动作,仔细体会了一下。

  ……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暂且不说身体反应了,就连心跳加速的感觉都没有。

  心跳加速可是对一个人心动的最好证明,这种纯生理反应是不受人为控制的,如果他无法对男孩子之间的亲密举动产生悸动,那么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对男生没兴趣。

  而且很可能是铁直铁直的那种,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没办法切身体会华一鹤对叶寒的心理活动。

  原榕觉得自己暂时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两人并肩同行,王钦川见好友总是不说话,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为了缓和荒郊野地里在坟堆乱走的恐怖感,他自告奋勇地戳了戳原榕:“别不说话呀,整点缓和气氛的活儿行不行……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原榕恹恹地说:“好啊,你讲吧。”

  “那我可讲了啊。

  有一天,一只小乌龟坐在家里看电视,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它打开门的一瞬间发现一个什么东西被门板弹出去了,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三年后的某一天,它的门又被人敲响了,小乌龟打开门,发现一只蜗牛站在它面前气愤地说:‘你刚才怎么回事?’”

  原榕:“……”

  王钦川:“不好笑吗?”

  话音刚落,原榕没笑,不远处的墓碑忽然发出一阵笑声。

  两个少年同时停住脚步。

  原榕&王钦川:?

  这时墓碑处继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黑夜里一个灰影猛地出现在坟堆上,高速向他们袭来。

  “卧槽!原榕有鬼!!”

  王钦川吓得眼泪快掉出来了,当即向后连连躲避,原榕一个不注意被他抱着向一旁摔去,慌乱间右脚擦过一块硬石,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

  艹,痛死了!

  “哈哈,王钦川,瞧你那小胆儿,这就被吓到了?”齐逾舟熟悉的声音响起。

  原榕被王钦川压得喘不过气,他推了推身上的人:“钦、钦川,你先起来……”

  这时,一束高强度的手电光照到两人身上,王钦川下意识闭眼回避,身下的原榕也躲了躲。

  清香好闻的气息拂面而来,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托住原榕,手的主人咬牙斥道:“走路都能摔倒,原榕,你可真有能耐。”

  原榕骨碌着从地上站起来,右脚一触地便被钻心的疼折磨得失去表情管理,他眯起眼睛看向举着手机的原清濯,辩解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个意外……”

  齐逾舟凑上来愧疚地道歉:“原榕你没事儿吧?我没想到能误伤你,当时就想和你们开个玩笑,你的脚怎么样?”

  原榕刚想说没事,原清濯已经半蹲下身撩起了他的裤脚。

  没有受到外伤,但脚踝正在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变红变肿,这情况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王钦川也歉疚不已:“都怪我,早知道我就稳重点儿了。”

  “这真的是个意外,”原榕哭笑不得,“是我往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擦到石块才扭伤的,问题不大。”

  原清濯用微凉的指尖碰了碰受伤的脚踝,那块皮肤转瞬间就像被燎了火似地燃烧发烫。

  他站起身把手机扔给原榕:“笨蛋,拿着。”

  灯光照射下,原清濯的脸色阴沉,俊挺的眉毛冷峻地上挑。

  当着齐逾舟和王钦川的面,他把弟弟的手臂搭在肩上,二话不说便把人背了起来。

  原榕连忙问:“干什么,我们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下面检查,不然等着你在这疼死?”

  原榕被他猝不及防地凶了一句,下意识闭眼伏回他的背上。

  不知是不是两具身体紧贴的缘故,原清濯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低沉。

  他看着原清濯完美的侧脸,竟然感觉心跳开始加速。

  作者有话要说:

  原榕:[]谁会天天找喜欢的人麻烦,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原清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