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是临时起了意,顺着眼前的灯面前的路,漫无目的地闲逛。
大概到了最近的公交站牌,杨声借着光一行一行地看,没拿准主意是坐几零几。
夏藏说:“车来了。”
白光照亮半张站牌,杨声没看清楚车头漂浮红字是哪几个数,便被夏藏拉着胳膊跨进了车门。
一人一块五的车费,投的纸币,放箱子里,可以从这里一直坐到不知名的终点站。
车厢内很空荡,零星两个人坐靠车头的位置。
夏藏拽着杨声到车尾,并肩坐到最后一排;夏藏靠窗,杨声靠过道。
那窗户是半打开着的,风徐徐地吹进来,窗玻璃上灯光的暖黄一会儿被敷了层影儿,一会儿又被稀释。
街景一路被甩在车后头,杨声去瞧了,只能看见往后走的行道树、往后走的楼。
夏藏没说他想去哪儿,或许夏藏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想去哪儿。
但杨声想听他的,想跟着他,去哪儿不重要,去哪儿都可以。
途中司机停了好几次,下去了人,又上来了人。
零星的交谈在车厢内响起,又很快被窗外的凉风带走。
其间他们俩都没说话,端端正正坐着,只有衣角因过长而交叠在一起。
杨声试着把手缩进牛仔外套宽口的袖子里,再探出一截指尖扣住袖口,上下摆手像只饭店门口尽职尽责的招财猫。
夏藏本来是在看风景的,他应该是在看吧,一直偏头凝视着窗外,但这会儿把目光移过来,轻笑着问道:“干嘛呢?”
“抓影子里的小精灵。”杨声煞有介事道。
“那抓到了吗?”夏藏也颇有兴致地追问。
杨声向他那边倾了身子,抬一抬手,抚过他微颤的眼睫,再一合掌。
“抓到了。”
夏藏垂眼笑了,可能对杨声这般幼稚有些无可奈何,但他仍是把杨声的手牵过来,把那牛仔的袖子整理好。
车子又缓缓停下,夏藏说:“下车啦。”
没看清楚这是个什么站名,不过是到了江边,杨声跳下车时被那带着水汽的风激得一哆嗦,便是浑身都放松下来。
但这片又恰恰远离了居民区,马路上只有那摇摇摆摆远去的胖面包公交车,人行道上偶尔经过一两夜跑的人。
好在路灯给力,配合着月亮,将这远处近处的路障都照明,让杨声和夏藏毫无阻碍地来到栏杆边。
夜色里的江面泛着粼粼银光,晃晃荡荡,像只铺在群山脚下洒了椰蓉的咖啡大果冻。
手掌放在石栏杆上,微微发凉,杨声说:“果然还是要离江边更近一点才好,这里都还看不见什么。”
“那往周边走走吧,我想应该会有下到江边的通道。”夏藏说。
便又开始闲逛,有目的地,但不知目的地在哪里。
半空中偶尔掠过一些黑影,夏藏说是蝙蝠,又说可能是飞蛾。
不过都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就是,杨声沿着地砖线一步一晃地走,仿佛过独木桥。
而后不知怎的脚步一滑,差点自作自受崴脚摔倒,幸好夏藏搁旁边拉了他一把。
“喏,通道。”把他抓稳后,夏藏指了指眼前石栏杆的缺口,二人走近往下望,是有一段没入到江水的阶梯。
现在是枯水季,他们借着路灯光与穹顶的月亮,直接下去十几级台阶,才堪堪瞥见江水舔上石阶的台面。
一涌一退,再一涌,失去路灯的庇护,他们全然来到月色与江水的领域,扑面而来是水汽的凉与腥,耳边只余浪潮拍岸的哗哗声,与身侧人浅而和缓的呼吸。
“就到这儿吧,下去都是水。”夏藏说,依旧捏着杨声的袖口。
“嗯。”杨声应和着,下意识带着夏藏往后退了退。
保持安全距离后,江水依旧是那可爱的大果冻,而群山是它连绵的巧克力装饰品。
可惜杨声和夏藏只是一对渺小凡人,品尝不了神的饭后甜点。
倏忽间山水渺渺,苍穹辽阔,唯有那轮明月毫不偏颇地映照山川草木,与他们这对沧海之粟。
发觉自身渺小,很容易会产生孤寂,孤寂之后便会将自己遗忘在这片寥廓中,这是杨声以前独自看天看云、看山看水,得来的经验。
仿佛是独自一人,照看着万物之景;而这万物又理所应当地将他遗忘。
孤独是难解的毒,可它的解药却又是那么简单纯粹。
只要在看天看云、看山看水时,身边有那么一个人,便可以找回自己的所在。
夏藏是那个人。
不知是待了多久,江边的风冰凉且潮湿,杨声感到自己的双手也浸透了水汽,这会儿有点颤抖。
夏藏扣上了他的手。
很奇怪,夏藏的手一直都是温温热的,握上去很舒服。
“走吧。”夏藏说,仿佛看透了他心思般,“这儿的风还是太冷。”
于是再次出发,相扣的手却没再放开。
杨声头脑空空,什么都没想。
就这么一前一后,踢踏着细碎的足音,像山林里两匹并未长成的雄鹿,怀着最原始纯粹的心思去往水源地。
年幼者懵懵懂懂,跟着年长者的步伐停下,随即便听到阵悦耳的风铃声。
水源地……不,是花店。
还未进门,迎面都是芬芳。
“进去看看?”夏藏问,花店木门半掩,透出暖黄色的灯光。
“看看,反正来都来了。”杨声点了头。
登上吱吱呀呀的木制平台,两侧的大型绿植徐徐摆动着枝叶;夏藏推开挂着“欢迎光临”小木牌的门,入眼便是层层叠叠披上了暖色的各种鲜花。
女店主坐在被玫瑰花束包围的小马扎上,正一心一意修剪着多余的刺与枝条。
“要买点儿什么花,两位?”女店主柔声问,却并没有抬头。
杨声见她拈着一朵玫红色的花苞,只轻轻吹口气,那花朵便旋转着绽开了绯色。
“买您手上的玫瑰。”杨声说,“一朵给卖吗?”
“给,左右都是做生意。”店主可算抬了眼,微晃着花枝淡淡笑道,“是送心上人吧?玫瑰一般不买给自己。”
但我确实是自己想要一朵。
杨声弱弱地在心里嘀咕,而且心上人就在旁边,给了会出大问题。
“还想买吗?”见他忽然沉默,夏藏追问道。
“想。”杨声是个实诚孩子,“虽然不知道给谁啦……”
“给姜同学呗,你跟他关系那么好。”夏藏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杨声的手。
但捂了好一会儿,也早由冰凉转为温热。
杨声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的温度,反驳着:“都说了,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谁给朋友送玫瑰花儿啊。”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事实,被杨声念出来,那叫个委屈巴巴,活像被夏藏扣了顶天大的黑锅。
“小情侣闹矛盾了?”一旁的店主笑吟吟地调侃。
夏藏蹙眉解释着:“不是。”
“对,我们俩是兄弟啦。”杨声跟着补充,随即自嘲道,“而且哪有两个男生是情侣的。”
店主看了他们好一阵,“开玩笑的嘛,花还要不?”
“要。”这次倒是夏藏一口回答。
“那我也要。”杨声砸吧出来点儿意思,接茬道,心里有股情绪蓦然上涌,堵在了喉头。
是一人买了一朵,小气吧啦的,店主也没在意,按他俩的要求取了一枝红的,一枝白的。
本来杨声是想要那枝红,但夏藏先他一步挑走。
鬼使神差地,杨声挑了一枝白,分明旁边还有许多红得漂亮的。
分别付钱,再前后谢过店主,走出门时风铃依旧叮当。
夏藏在杨声前边两步,捧着他的花,头也不回。
堵在喉头的情绪缓缓漫开来,杨声清了清嗓子,问:“哥,你是不是吃醋了?”
是有点泛酸,又有点甜蜜的滋味,杨声听到夏藏说:“我只是有点不高兴,但确实没什么道理。”
“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嘛,要什么道理?”杨声几步跳到夏藏面前,把花递过去,“花花送给你,别不高兴啦。”
幽绿色的枝条上缀着朵冬日早来的雪,杨声是觉得这玫瑰像极了夏藏的样子。
白净,清冷,又柔软。
玫瑰当送心上人,店主说得没错,便叫少年许多欲盖弥彰的情愫都由此而呼之欲出。
夏藏会懂得,会知晓吗?
但在玫瑰递出手被夏藏接住时,杨声又觉得是否知晓也已经不再重要。
夏藏很喜欢这朵玫瑰,白净的脸颊都因欣喜而染上胭脂的红,嘴角的笑意也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仿佛是出乎意料的惊喜着。
“这个给你。”夏藏把那枝红玫瑰递还给他。
“啊,啊?”杨声傻愣愣地接住,感觉这走向有点超出他的预料。
夏藏轻声说:“本来买这朵,就是看你喜欢嘛。”
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夏藏轻抚着白玫瑰的瓣子,默默地神游天外。
赶到最后一堂课结束前回到教室,不出意外地被老班训了一顿,估计杨声那边也一样吧。
这次也确实是自己莽撞、不计后果了。
好在老班念着他自高中来没出过那么大的岔子,训完之后打发他写份检讨了事。
但他没心情提笔,最后一堂课就凝望着花瓣发呆,直到下课铃声响。
出门再见着杨声时,不由得呼吸一滞。
心跳如雷。
“回去我弄个瓶儿,把花用水养养,应该能开一段时间。”杨声护着那枝红玫瑰,犹如护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夏藏嗅得到玫瑰瓣子的芬芳,在二人护着玫瑰的指尖。
在相互交错交缠的视线里。
“嗯,你们班主任没罚你吧?”夏藏问,与杨声肩并肩走出教学楼的长廊。
“就把我骂了一顿,”杨声嘴角放不下来,比考上六百分都还高兴,“说下不为例。”
“不过也确实很对不住他老人家啦,本来今天晚上没他的课,他跟我说他正在追最近热门的剧,结果为我这事儿还专门来趟办公室。”
夏藏也跟着愧疚道:“是我的错,我的错。”
“害,你往心里去干啥。”杨声伸手捏了捏他胳膊,“我俩是共犯,又不是你绑我去逃课的。”
“行吧,但我也是主谋。”夏藏笑笑,“你顶多是从犯。”
“好处坏处全被你捞完了,讲不讲道理?”杨声无奈道。
“我乐意,乐意不讲道理。”夏藏说。
心里面的那枝芽如遇春雨,呼呼啦啦抽条儿长。
长出个什么来呢?
夏藏默默地念了句:“玫瑰。”
于是那枝头展开瑰丽的绯红,生出张牙舞爪的三根刺。
有刺也没什么危险性,就这么肆意地绽放着,宛若一粒鲜艳的朱砂痣。
回到住处,夏藏先去洗漱,杨声则找寻塑料瓶插花。
红白玫瑰,放在一起,最为相衬不过。
夏藏静静地站在浴室门口,屏息看着杨声摆弄着花儿。
好一会儿,他见着杨声轻而迅速地吻了下白玫瑰的瓣子,神情都略微带着点儿虔诚。
夏藏装作无事发生,慢吞吞走到书桌旁边,“去洗漱吧。”
杨声仰着脸讪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了,哥。”
但他不知道,夏藏其实什么都看见了。
而什么都看见了的夏藏也不愿去追问戳破什么,只是想着杨声的嘴唇也应如花瓣般柔软。
他明白,这茂盛如仲夏草丛肆意生长的欲望,是他对杨声的占有。
不愿意杨声,被别的什么人抢走。
所以才不高兴,才吃醋了嘛……
叫个什么事儿啊?
夏藏哑哑地笑了,虽然不叫个什么事儿,但杨声亲吻了那朵玫瑰。
他应该不算傻,自是知道那朵白玫瑰代表着什么。
和他心里那朵红玫瑰,是同一个意思。
重要的人,独一无二的人,想要占有留下的人。
是我的光,我的玫瑰,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我唯一的朋友。
我的,我的。
我的杨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就原地给大家放个烟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