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闻景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眼前倏然晃过的一幕，是从得知怀孕那一刻，到出生六斤重的小胖子，第一次会爬，第一次会叫爸爸，第一次调皮捣蛋挨了打。
在这四年多里，小家伙带来的快乐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倘若这一切，将会截止在几天后……
池闻景背对着刘明，却迟迟没有转身。
可他的背影，明显动摇了。
刘明见状，按耐不住心中的得意，继续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你是如何一步步成为我们的实验品吗？难道不好奇，我为何能知道关于时淮衍分化的事吗？”
“只有知道当年的一切，那个孩子才有希望。”
“别犹豫，回头吧，我要的不多，只要能从这里出去，我定会保证你的孩子平安无事，甚至你想要他是Omega还是Alpha，我都可以……”
最后一句话，让池闻景已经动摇不堪的心瞬间砸地稀碎，曾经利用那个女人的手，把冰冷扎头扎进体内的画面拉回他的理智。
倘若把这个人间恶魔放出去，这个世界上将会有更多人被迫成为Omega或者Alpha，将会有更多像他这样的实验品，重蹈覆辙他过去十年的痛苦，承受种种异样眼光和舆论。
但那些人，不会像他这么幸运，能遇到一个把他拉出深渊的时淮衍。
池闻景突然为刚刚那一刻的动摇感到羞愧，他的男人用十几年的心血救下多少被发情期和易感期折磨的人，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心，用无数条命来换时淮景一人的。
这样的他，跟池雄当年用违法抑制剂谋利，害得多少Omega落下终身疾病的畜．生行为有什么不同。
刘明全然不知道他引以为傲的本事，葬送了自己最后的机会，他眼睁睁看着池闻景不再犹豫地离开：“池闻景，你没有心，连自己儿子的命都弃之不顾。”
“池闻景，你会后悔的！”
*
池闻景，你会后悔的。
这句宛如梦魇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池闻景重新回到医院，尽管知道无法触摸，无法靠近，却还是坚持地守在外面。
这期间只听得小家伙高烧时好时坏，醒来时却不像其他小孩害怕地直哭闹，反而第一句话是说‘如果爸爸问起，就说我快好了。他知道后会担心，他一哭，爹地会心疼。’
在第三天时，池闻景终于得到允许进去看望。
他穿着无菌服来到隔离室，病床上的小家伙双眼紧闭，手上脚上插满仪器，氧气罩罩在不大的脸上。
不过三天没见，却肉眼可见地瘦了。
似乎感受到他的信息素，刚靠近，小家伙缓缓睁开了眼。
因为高烧脸上还泛着淡淡红晕，没有被氧气罩遮住的桃花眼在灯光照射下湿漉漉的，看起来格外可怜。
看到他，毫无血色的小嘴张了张，“爸爸。”
声音微若蚊呐，明明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每一句爸爸都是那么调皮又有力。
池闻景忍着鼻子的酸涩，来到小家伙身边，“宝贝，疼吗？”
小家伙虚弱地摇了摇头：“不疼，爹地说，男子汉大丈夫。”
不能哭，疼了也不能哭。
没有什么扛不过去的。
池闻景心疼地握住小家伙的手：“不要怕，爸爸和爹地答应你的，会在外面一直等你。”
小家伙嘴角努力扯出一抹笑，可因为全身的难受，他的笑是遮不住的勉强：“爸爸。”
“嗯，爸爸在。”池闻景握得更紧。
“方叔叔也说我应该多去认识小朋友，我认真想了想，等出去的时候，我就听你的话，去上幼儿园。”
小孩天真的话每个字都如泣血般，让池闻景心如刀割，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他忍住涌起的苦涩，点头道：“好，肉肉真乖。”
小家伙醒来时间不长，为了不让爸爸担心忍了好久，可还是抵不过高烧带来的难受，不一会儿又陷入半昏迷状态。
一直到失去意识前，肉嘟嘟的小手还不停在池闻景的手背上拍着，嘴里喃喃道：“爸爸不哭，我很快就好了，不要担心。”
“还有爸爸，我不胖了，能不能不要再叫肉肉这个小名。”
“好难听哦……”
池闻景出来的时候无力靠在墙边，闭上的眼睛遮住里面的悲痛。
这种见一面少一次的生命倒计时，让他无法再伪装坚强，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切的痛苦都由他来承受。
等池闻景整理好情绪准备回到陪护房时，寂静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道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像是特意赶过来的，身上只是便装。
池闻景脚步突然顿在原地，目光紧紧望着越来越近的身影，走廊的夜间灯笼罩在中年男人身上，忽暗忽明间，竟一时分不清这是曾经穿着白大褂的杏林泰斗，还是早已经融入这黑暗中，披着圣衣的恶魔。
恍惚间，中年男人已经停在他面前。
对方像曾经安慰治疗后，已经瘫倒在手术台上的他一样：“不要害怕，会没事的。”
对过去没有可以依靠的他来说，这是多么鼓舞的话，可这一刻池闻景只觉得，每个熟悉无比的字，却字字深有含义。
不要怕，会没事的，死不了。
可仅仅只是死不了，不会在乎这个生不如死的过程，甚至说，这个过程，才是想要的结果。
“方老院长，你有办法吗？”四目相接间，心中所有坚信和动摇在不停碰撞，让他只想求一个否认的答案。
他宁愿是自己敏感多疑，宁愿是误会一场，这个曾经救下无数人的生命，多少人都敬仰的方老院长，也是逸哥尊敬的父亲。
只要方老院长露出疑惑的神色，再对他说一句‘我们会尽力’这类的话，他都会为自己的冲动冒失而道歉。
可最后等来的，是中年男人的反问：“小景，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在医学上史无前例，这就意味着被判了死刑，谁都无力回天。
“小景，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有办法？”在池闻景沉默间，方正又问了一遍。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多年行医附带的慈爱光环，总那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可面无表情问出的话，无形中带着压迫感笼罩住池闻景，不是询问，而是逼问。
危险的逼问。
池闻景心不断往下沉，沉到谷底彻底破灭了希望。
他攥紧着手，紧到指甲快要刺破掌心，这一刻他后悔刚刚心如急焚的莽撞。
在没有完全的证据下打草惊蛇，肉肉只会更危险。
当攥紧的拳头松开之际，池闻景整个人像被抽去力量，他垂下眼眸：“抱歉，是我太担心，说话着急了，方老院长不要见怪。”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方老院长走上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池闻景的肩膀：“不过小景，下次有些话，可是要深思熟虑才能说出口的。”
“……”
回到陪护房锁上门瞬间，池闻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种感觉比当初被刘明绑架，那致命针头即将注入他腺体来得更可怕。
为什么？方老院长为什么要这么做？目的又是什么？
到底是被迫无奈，还是……背后那位真正的操控者？
池闻景不敢再想下去，无论是哪一种，只要事情一旦被捅破，夹在中间最难以接受的，是一直被蒙在鼓里，这十几年来拼尽全力救下他性命的逸哥。
时淮景的病情越发严重，短短几天里反复高烧，退烧剂越来越短的药效，意味着这位不到四岁孩童生命的倒数。
三天后，当年注入池闻景体内的抑制剂被送到医院。
小家伙再次被推进抢救室，可注入第一针和第二针后，高烧迟迟未退。
所有希望放在最后一针，注入一天后，倘若还是不退烧，便意味着这个治疗方案的失败。
方逸亲自守在ICU病房，目不转睛盯着机器上面那个数据的变化。
每一位医生不会有能百分百救活的病人，可早在医院看淡生死的他，这一刻看着手臂被针头注入地满是淤青的小孩，他无法自抑的痛心。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看着渐渐弱下的心跳频率，无法坐以待毙。
“林源。”他起身匆匆脱下白大褂，对着跟上来的助理说：“十三年前，因为违法抑制剂导致许多Omega患上不治之症，最后送到老医院那边救治的那批治疗针，还有没有？”
林源怔了下：“有，不过都在原来的医院，老院长应该知道存在哪里，我立马打电话咨询下。”
当年池家因为向市场投放一批不达标的抑制剂，导致很多Omega患上不同症状的罕见疾病，当时方整个京城只有方家力挽狂澜救下这批被其他医院判了死刑的患者，从此方家名声大噪，被所有人称为华佗在世。
这件事流传至今，林源想忘记都难。
“不用了。”在林源准备拨出电话时，方逸不知想到什么，阻止了他：“我亲自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