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荣礼的书房非常大。
整面墙的书柜, 一张彰显身份的巨型办公台，旁边放了一把摇椅，当然, 也有见客用的沙发。
吴言随他进门之后，便被请坐在沙发上。
霍荣礼去桌上拿了烟过来, 在吴言侧面的单人巴洛克沙发上坐定，然后递了烟过去, 说, “是老大从国外带回来的，劲儿大, 你抽不抽的惯？”
吴言摇手，说, “伯父, 我不会抽烟, 谢谢您。”
霍荣礼笑了一下, 自己取了一支出来，放在唇边。
吴言见了，去拿了打火机，半起身，帮他点着。
他的动作很自然, 熟练，之前在吴家, 吴子樊就经常让他帮忙点烟，他自己的亲儿子是使唤不动的，只有吴言听话。
霍荣礼表情未变, 烟点着之后, 他吸了一口, 然后才看向已经又坐好的吴言。
他问，“小吴在哪里上班？”
吴言答，“还没上班，在上研一。”
霍荣礼点了下头，又问，“研究生毕业之后呢？有什么打算？”
吴言简短的说，“我是学生产管理的，想进制造业。”
霍荣礼隔着淡淡的烟雾看了吴言一眼，接着又说，“嗯，现在想进生产车间的年轻人不多了。”
吴言笑了一下，“我挺喜欢做实际的工作，理论知识的话，以后也会根据需要深造，但未来几年，还是做比学重要一点。”
霍荣礼不置可否，没再说话，两人的谈话陷入一种疑似冷场，又不完全是的状态。
在这相对的沉默中，吴言禁不住观察了一下这位实业家的表情。
霍荣礼的眼睛是看向窗外的，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心思并未全在这场谈话上。
霍荣礼这样，吴言反而感觉轻松下来。
也有时间整理一下自己从进入霍家大宅开始便有些纷乱的思绪。
霍家确实是很有家风底蕴的，虽然发迹的时间不长，也就最近40年而已，但霍荣礼夫妇把这个家管理的很成功。
两个儿子格外的出类拔萃不说，就连霍家的儿媳妇，林静，也是木秀于林，在事业上很成功的。
霍家的家族观念，对传统礼教的重视更是在现代的富商之家不多见的。
甚至让吴言对于他们能接受霍再昱出柜感到不可思议。
但似乎也不令人意外，霍家虽然家风正统，但氛围颇好，夫妻互敬，老有所乐，少有所教，上行下效，十分的和美。
而这样的家庭，自己能融入其中么？
吴言不由在胸中画了个问号。
他从小不知亲生父母，后来到了吴家，吴家的日常是怎样的鸡飞狗跳自不必言。
对于家庭的概念，或者说，对于好家庭的概念，吴言的脑海里是空泛的，只有那几个虚无缥缈的词，「五好家庭，互敬互爱」。
那些对于他来说都太不切合实际了，因为他在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当真是一天也未曾体验过。
以至于，他现在坐在霍家，感触最多的，便是不真实。
霍荣礼和妻子真的是那么和睦么？
老太太真的不会挑剔儿媳妇？
还有，霍再昱真的会一直对自己这么好？
吴言为自己的阴暗和卑鄙感到羞愧，但他确实感觉惶惶。
太不真实了，感觉一切美好得像是小说里的情景，像是演出来的。
好的让他感觉踩在云上，置身梦幻。
他甚至想到，自己这样的身世和这样的家庭简直毫不搭调，本该无缘。
霍再昱是不是该找一个像林静那样世家背景出身的男孩，才更般配。
无论是和他本人，还是和这个家庭。
“小吴家里有几个孩子？”
闻言，吴言猛然回神，笑了一下，说，“三个。”
霍荣礼似乎对此很感兴趣，眸光微微闪了一下，刚要再问，吴言却先开了口。
“我是收养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都是亲生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坦坦荡荡，眼睛直视着霍荣礼。
说不惊讶是假的，但还不足以让霍荣礼把情绪外露出来。
他只是点点头，说，“做老大是很不容易的，再祈就比再昱成熟，也稳重一点。”
吴言没接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一个空拳。
霍荣礼接着站起身，他的烟吸完了。
吴言以为他要再去拿一支，却发现，他只是去了书柜那里。
“我这里有几本生产管理类的书，很不错，你拿去看看。”
霍荣礼说这话，并没有征询意见或者商量推荐的意思，更像是安排工作。
但不知道为什么，吴言并不讨厌，甚至还感觉有些温暖。
以前，并没有一个像霍荣礼这样年纪的人用这样的口吻督促他学习或者说上进。
吴言快步走到书柜跟前，站在霍荣礼身边。
霍荣礼动作不紧不慢，手指在书柜上滑过，然后停留在某一处，从那里抽出两本书。
吴言接过来，看到书脊，发现是之前已经读过的。
等翻倒内页，看到里面竟然有很多勾勾画画，甚至写了笔迹的痕迹。
他没再说话，心里已经有了些了然。
抬头对霍荣礼笑了一下，吴言很诚挚的说，“谢谢您，霍董。”
突然换了称呼，霍荣礼察觉到了，不由看向吴言，但表情还是一样的平和肃然。
他又点了一支烟，这次是自己动手。
吴言退开半步，很恭敬的说，“董事长，您休息吧，我先下楼了。”
霍荣礼点了一下头，抬了一下夹烟的手，说，“在家里多玩些时候，让再昱陪你四处逛逛。”
霍宅是个很大的庭院，如果想逛，确实要费些功夫。
吴言谢过霍荣礼，便开门出去了，转身时候，轻轻带了门。
他走后，霍荣礼坐到摇椅上，头枕下来，夹烟的手揉了揉眉心。
吴言几乎是刚从楼上下来，霍再昱便冲了过去，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台阶接人。
到了小鹿跟前，他把住人家肩膀，左看看，右看看，仿佛在检查是不是全须全尾，就差没含在嘴里，尝尝是不是变咸或者变淡了。
看他这么在乎的样子，吴言情不自禁的笑，“你这是干嘛？这么紧张？”
霍再昱立起眼睛，但声音是低的，“我当然紧张，你不知道，嫂子第一次来家里，从我爸书房出来的时候，说，「比论文答辩还紧张」。”
接着又问他，“你不紧张？”
吴言摇了摇头，“还好吧，伯父送了我两本书。”
霍再昱是想领吴言在大宅转一转的。
但吴言说学校下午还有事，想尽早回去。
临别的时候，霍荣礼还没出门上班，霍老太太也在楼上睡午觉，只有霍夫人出来送他们。
霍夫人拿了一些她自己做的罐头和果干送给吴言。
“都是院子里的果树结的，拿回去，你们两个当零嘴吃吧。”
吴言接过来，笑着道谢。
霍再昱却多少有些不太高兴的神色。
他的不高兴倒是不明显，只是略微冷脸，话语不多。
但霍夫人一看便知，然而全当没看到。
吴言也感觉出来，因此更加倍对霍夫人礼貌热情。
两人终于上车，黑色轿车驶离大宅。
霍夫人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直到两人出了院门。
她返身回去，刚入客厅，便见霍荣礼从楼上下来。
见他已经换好了外出的正装，霍夫人便吩咐佣人端上参茶。
“喝了参茶再走，一天天忙得像陀螺，午睡也短得很，身体哪受得了。”
霍荣礼听她唠叨，笑了笑，说，“今天不着急出门，端两杯茶过来吧，咱们一起喝。”
夫妻两个在客厅坐下，佣人端了参茶上来之后，便都回避了。
霍荣礼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烫口，刚刚好。
他似有所感，放下茶，伸手抓住老婆的手拍了拍，说，“这些年，辛苦你。”
突然说这些，霍夫人有些脸热，老夫老妻的，一起经历了多少风浪波折，一杯茶，也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但她还是偎到霍荣礼肩上，笑着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学会说甜言蜜语了？”
霍荣礼没答，只是静静揽着太太的肩膀，两人互相依偎了好一会儿。
霍夫人中午没休息，这么静谧的午后时光，又有丈夫在身旁，让她不由得昏昏欲睡，打起了小盹。
但也就是一瞬的功夫，她又醒了，并坐直了身子，说，“你是不是下午有会，不急着走么？”
霍荣礼端了茶送到她唇边，说，“困了吧，一会儿上楼去睡。”
霍夫人接过茶，刚入口，便听自己丈夫说道，“小吴那孩子是收养的。”
茶碗险些没端稳，霍夫人是个直爽的人，当即就问了出来，“他自己说得？还是再昱告诉你的？”
霍荣礼道，“小吴说的。”
霍夫人的怒色是眼见着窜到了脸上。
茶碗被重重撂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陶瓷磕碰桌面的脆响。
“再昱以前竟没说过！”
接着她又转向丈夫，“你儿子糊涂得也有些太过了，这可不是小事。”
霍荣礼倒是表现的很平静，他说，“除了这点，其他倒都很好。”
霍夫人又惊讶了，没想到向来重视门第的霍荣礼会说出这样的话。
当初老大说处了朋友，人还没领回来，霍荣礼首先问的便是家世，听说是林家的女儿，才同意见一见。
但因为知道丈夫素来有些偏疼老二，霍夫人对于丈夫的宽容是有心里准备的。
可宽容到这个份儿上，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霍夫人试探着问，“那你是什么想法？让他们继续处一处？”
霍荣礼向后靠在沙发上，说，“不处也不行吧，老二的表现你也看到了。”
说到这儿，霍夫人也感觉到头疼。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不过，霍再昱本来就是个死心眼，看他如今对吴言的样子，简直是疼到了骨头缝里，说是宠到没边，也不是夸张。
“嗯，他还为了小吴上学方便，买了学校对面的公寓。”
霍夫人说道。
霍荣礼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霍夫人又道，“今天回来，再昱还替小吴要礼物，我和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没立即给，他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很不高兴的样子。”
霍荣礼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继而说，“我让人查一下小吴的情况，你和老太太都不要急，老二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他又不傻，看好的人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准备要出门。
霍夫人跟上去，给他披外套，说，“能不急嘛，我就不信你心里不急。”
霍荣礼笑了，低头整理领带，说，“急也没用啊，婚姻大事，还是要他自己喜欢的人才行，我看小吴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孩子，你也不要想多了。”
霍夫人拿了手套递给他，“我看他是蛮聪明的，怕再昱那个实心眼，以后吃亏。”
霍荣礼搂了太太一下，似是安慰，面容是罕见的温柔，“你也很聪明啊，也没见你算计我。”
霍夫人有点不好意思，白了丈夫一眼，说，“我们是打小的情分，不一样。”
霍荣礼还是笑，说，“聪明的总比笨蛋强，对自己儿子要有信心。我先走了，晚上回来吃饭。”
霍夫人点头，然后又想起什么，不放心的叮咛，“你有空，再和老二聊一聊，哪怕家境贫寒些，也不希望家里是这种关系太复杂的。”
霍荣礼推开门，没回头，只是应了一声。
回程的路上，吴言明显感觉到霍再昱的低气压。
待到车子等红灯的时候，吴言便探过身去，在他肩膀上贴了一下，小声喊他，“哥。”
霍再昱沉了一路的脸，终于是有了些上扬的神情。
他抬手，在吴言侧脸上摸了摸，问，“干什么，突然撒娇？”
“谁撒娇了。”
吴言反驳他，但行动是相反得，他的脸颊被摸得很舒服，靠在霍再昱胳膊上有点不想起来，直到信号灯变了，他不得不坐直身子。
看他这么乖，这么甜。
霍再昱不由叹了一口气。
吴言听见，还未等大脑做出反应，心先疼了一下。
他才忽然一下察觉，自己真的很喜欢霍再昱，不是说说而已，甚至到了，见不得他有一点点不开心。
吴言就笑了，用很轻松的语调说，“我下午不去学校也可以，等下咱们一起去买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霍再昱没说话，点了点头。
吴言盯着他的侧脸看，又说，“我们去看电影也行，我查查票。”
说着拿出手机。
一边查一边说，“我想看喜剧片，你呢？”
霍再昱没立即说话，待吴言看向他的时候，他开口了。
说得却是与电影毫不相干的事。
他说，“小鹿，如果我现在求婚，你会答应么？”